欠父親一個老伴

過河小卒

爸爸，您太客氣了，我本來就欠您一個老伴，現(xiàn)在又還給了您，只是還的遲了些，實在對不起！

一

我十二歲那年，我們家里發(fā)生兩場大的變故：因為經常請假帶我母親去省內外的醫(yī)院治療，當單位效益不好的時候，父親第一批下崗。父親下崗不到四個月，長期患病的母親去世。

受了這兩個打擊，父親消沉了很久，整整半年，沒有見他露過笑臉。

母親去世半年后，父親用我們家的房子抵押貸款，從銀行貸款十萬元，然后又向親戚朋友借了六萬元錢，父親在商業(yè)街開了個五金店，賣一些常見的五金配件。商業(yè)街附近有幾個比較大的居民小區(qū)，父親用心經營這個五金店，做生意時候待人非常熱情，價格也比較公道，賣的東西質量好，一些老年人買的熒光燈，考慮到他們身體不方便，父親甚至免費上門安裝。父親的生意很不錯，除了正常的開支外，每個月都能結余幾千元，父親逐漸走出失去我母親以及下崗的心理陰影，生活壓力也小了很多，他的性格開始變得開朗起來。

父親五金店的東側是鮮花店，開鮮花店的左珊阿姨是離婚的，自己帶個女兒生活，她的女兒比我小三歲，在讀小學。相同的命運讓父親與左珊阿姨惺惺相惜，父親進貨的時候，左阿姨幫助他看店，左阿姨進貨的時候，父親幫助她看店，兩人都知道對方店中商品的價格，當顧客上門的時候，還可以幫助對方賣貨。后來，兩人都從家中帶來飯菜，吃飯的時候，合在一起吃。再后來，父親在店里收拾出一方空地，建立一個簡易的小廚房。左阿姨做飯菜比較好吃，于是，左阿姨經常做飯，父親讓我放學后去他店里和他們一起吃飯。那個時候，我知道父親有想讓左珊阿姨代替我母親的意思，我很生氣，堅決不去爸爸店里吃飯，每天情愿走較遠的路去奶奶家吃飯。

父親和左珊阿姨為了能結婚獲得我的支持，他們都盡力討好我，左珊阿姨一見我就笑得像朵花一樣，她給我買了很多新衣服。那些新衣服經過我奶奶以及姑姑暗地里評估，都是從大商場里買的名牌。我不稀罕名牌，在我的心中，誰也不能代替我母親。

二

母親去世的第三年，父親與左珊阿姨結婚了，父親讓奶奶以及姑姑做我的思想工作，甚至把我姥姥和小姨也請來了，在大家的勸說下，我“向前看”，同意父親和左珊阿姨結婚。但是，他們結婚后，我就后悔了。覺得左珊阿姨霸占了我的父愛，覺得左珊阿姨“坐”上了我母親的那個位置。在我心中，那個位置是一直給我逝去的母親留著的。

于是，我開始了與左珊阿姨的長期斗爭……

初中二年級元旦的前一天，因為下午上完課后班里開聯(lián)歡會，于是放學比較晚，晚上八點半鐘才放學。

我們那小縣城一般喜歡在幾個較大的節(jié)日里扎堆結婚，這就造成元旦前左阿姨的生意特別火爆，一些新婚車隊怕第二天扎花車時候排隊耽擱時間，他們會在頭天晚上提前去花店扎花車，這個時候，左阿姨忙得不可開交，父親也幫著左阿姨給人扎花車。那天過馬路的時候，因為一輛停在馬路邊的大卡車擋住了我的視線，當我騎著自行車穿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轎車撞飛了，然后落在馬路旁邊厚厚的積雪上。冬天厚厚的棉衣以及馬路邊厚厚的積雪保護了我，我只是小腿摔青了一塊，其他的沒有大礙。司機當時下來了，跑到我身邊問：“摔得重嗎？”我當時坐在雪地上正查看自己腿上的傷情，沒有搭理他，后來我抬頭的瞬間，發(fā)現(xiàn)這人驚慌失措地轉身就跑，然后開車逃之夭夭。既然能主動下來看我，為什么現(xiàn)在又這么慌亂地逃之夭夭呢？另外，這個人好像有些面熟！我思索了不到半分鐘，立刻想起來了，這人居然是左珊阿姨的堂弟，他以前來過我們家?guī)状危艺J識他，只是剛才我一抬頭的時候，他迅速認出了我，然后害怕我認出他，所以才趕緊跑的。但是，這到底是為什么呢？雖然我堅信這只是偶然的車禍，主要原因就是那輛停在馬路邊的大卡車擋住了我的視線而讓我很危險地橫穿馬路。

大冷的天又是大晚上的，父親也不來接我，居然去花店給左珊阿姨幫忙去了，我心里充滿了對父親的怨，更是充滿了對左珊阿姨的恨，我大腦靈光一閃，一個計劃立刻出來了……

我坐在雪地上的時候，有圍觀的熱心人報了警以及撥打了急救電話。交警來后，我告訴交警，這不是普通的交通事故，這是有人想壓死我。交警一愣，讓我詳細說說，我就告訴肇事司機是誰。繼母、繼母的堂弟、車禍。這三個很敏感的關鍵詞讓交警覺得事情重大，于是他撥打了“110”，很快“110”警察到了，再后來，當地派出所以及刑警也來了……

事情一下子鬧得很大，在我的描述下，情況變成了這樣：我和繼母有矛盾，當初我反對父親娶她，她就懷恨在心，于是暗中讓他堂弟開車撞死我，我的說法大家都很認同，警察把繼母以及她的堂弟抓起來審訊并拘留了半個月，但是，因為證據不足，后來又把他們放了。

盡管如此，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繼母的名聲一下子就壞出去了。

爺爺、奶奶以及叔叔、姥爺、舅舅等親人知道左阿姨的“毒計”后，紛紛怒罵左阿姨是個“歹毒的人”，他甚至被我叔叔以及舅舅（我母親的弟弟）暴打了一頓。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大家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就是“壞事”，很快，左阿姨的事情傳得大半個縣城都知道了，左阿姨在我們那一片更是經常被人戳脊梁溝子，經常被人指指點點地低聲議論，她每天活在輿論的壓力之下，她的解釋根本沒有人聽，大家認為警察沒有抓她，那是因為我幸運地沒有被撞死沒有被撞成重傷的原因。

一些人甚至到她花店里去，目的就是看看“毒婦”長成什么樣子。

我家的很多親戚和她不來往了，過春節(jié)的時候，左阿姨以及我父親去給我奶奶拜年，被我奶奶拒之門外，奶奶的理由就是“怕你這個好兒媳婦派人開車撞死我！”。大過年的被我奶奶拒之門外，很快，左阿姨成為我們那里又一輪的談論熱點。

左阿姨受不了輿論的壓力，后來和我父親離婚了，自從出了“車禍”事情后，很多人認為左阿姨是個“不祥”之人，紛紛不去她那里買花了，她的店虧損后被迫關門。

傷心的左阿姨離開了這個城市，到杭州打工去了。

三

本來是想教訓下左阿姨的，發(fā)泄下心中的嫉恨（嫉恨她代替了我母親的位置）。沒有想到事情弄得如此糟糕。左阿姨不但和父親離了婚，并且賴以生存的小店也給倒騰破產了。受不了心中巨大的愧疚，有天晚上，我把事情的真相向父親老實交代了，本來以為父親大吃一驚后會暴跳如雷地把我狠揍一頓，沒有想到，父親聽到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說道：“爸爸錯了，沒有真正了解你的心思，讓你受委屈了，爸爸向你保證，以后不會再結婚了，只要你能過得幸福，爸爸比什么都高興！”父親的話讓我很吃驚也很感動，當然，也讓我很愧疚。

離婚后，父親一改以前的愛說笑的樂觀性格，變得非常沉默，除了給客人挑選貨物外，父親總是沉默著抽劣質煙，并且記憶力也下降了很多，有時候在屋里轉，卻忘記自己剛才想找什么。

父親還年輕，剛過四十歲，一些熱心的人積極主動地給我父親牽紅線，都被我父親婉言拒絕，父親說道：“謝謝你的好意，只是我家里還有個女兒，不想讓她受到任何委屈。”

父親四十歲的時候變得像是五十多歲的人，未老先衰。有次我進屋，父親見我進來，慌忙藏起一件東西，我假裝沒有看到，和父親聊了兩句，我大呼一聲：“哎呀，這么大的煤氣味，好像廚房的煤氣泄露！”父親果然中計，大吃一驚的他來不及分辨就向廚房跑去，我偷偷地打開抽屜，發(fā)現(xiàn)父親在看她和左姨的合影，這讓我心中一陣刺疼，感覺自己傷左姨傷得很深，傷父親傷得也非常深。

大學畢業(yè)后，我進入了一家外企工作，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對自己做的錯事愧疚。我那個車禍主要責任在我橫穿馬路，司機是左阿姨的堂弟那也只是巧合而已，她堂弟見是我嚇的就跑是因為他明白如果“誤會”了的嚴重后果，事實上，他被警察審訊的時候，也是說怕“誤會”，因為他、他堂姐、以及我，三個人的身份都非常敏感……

后來，經過我多方打聽，左阿姨在杭州一家花店打工。她一直沒有再婚，主要念父親的舊情，當初她是“惹不起躲得起”而賭氣和我父親離婚的。

我專程找到左阿姨，向左阿姨道歉，并告知我已經用工作三年的積蓄在我們老家的那個小縣城買了套新房，希望能送給她以及我父親養(yǎng)老。聽我這么說，左阿姨一下子淚流滿面，她沒有責罵我，只是摟住我大哭了一場，最后她說道：阿姨原諒你了，那個時候你畢竟是孩子，現(xiàn)在你能這么做，阿姨感覺非常幸福，真的……

我在老家給左阿姨以及她的堂弟恢復了名譽。左阿姨又可以在我們老家挺直腰桿做人了，她和我父親復了婚，住在我送給他們二老的新樓房里。左阿姨用自己多年打工的積蓄在我們老家縣城重新開了個鮮花店，我父親經常過去幫忙，看著父親和左阿姨生意不忙時坐在店里邊嗑瓜子邊笑瞇瞇地聊天，我內心很是欣慰，結束年假后，我放心地回到了上海。

左阿姨教會了父親發(fā)手機短信，父親學會發(fā)短信后第一條就是發(fā)給我的：謝謝好閨女給了我幸福的晚年！我很快回復：爸爸，您太客氣了，我本來就欠您一個老伴，現(xiàn)在又還給了您，只是還的遲了些，實在對不起！請代我向左阿姨問好。發(fā)完短信，我笑了笑，然后就落淚了……

楊國平摘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