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故園

鄭熏

故園。離失，回尋，重逢。

初夏午后，燥日熱烈。與友人擒了幾個包裹，趁著樹蔭正盛往愚園路方向趕去。此行我這個人全為襯飾，只是從旁伴口中得知有所謂“古著店”這一說，實(shí)在是新奇事物，單是這個詞語就引我不顧地往那正是擁擠的人群里去。雖是盼顧友情在先，卻也少不得那點(diǎn)兒私心。

熱風(fēng)里彼此的精神都有些含混，一路少語，好在不用太多時候就到了。委曲的小路是這片地域尤其鮮亮的特征，整片法桐遮蔽，朝著小店趨近倒也涼快。

到了，一個極不起眼的涂著厚重藍(lán)漆的銹鐵門。若不是有人指引，我絕不信這條蕪雜的舊街還有活生生經(jīng)理營生的人。在街口等店主開門，瞧見幾枝突兀的細(xì)枝從院子里伸出來。覺得有些熟識，抵腮想了幾秒，無果。

“嘭”，門開了。一個年紀(jì)約二十七八的女主人，身著繡著楓葉的淺色絲緞長裙，圓眼鏡，面容姣好，莞爾一笑。

一進(jìn)院子，氣息潮潤。格局不大，店里溫黃的吊燈烘著寥寥幾間屋子，衣物卻也擺示齊整。踱了幾步，晃悠尋看，才知解這“新奇的事物”到底是個什么。都是舊衣服，上至民國，下至八九十年代，有陸內(nèi)的，也有舶來品，看得出上檔次，可用華服稱贊。友人已邁不動腿腳，眼光停留許久。我看著店門外小院里天色幽暗了下來，又想起不得認(rèn)識的枝葉，緩步走了出去。

幾片隨風(fēng)漂浮的薄布遮在樹植一側(cè)，偶然掀起輕角。數(shù)十顆圓滾滾的果實(shí)閃爍在緊碎的葉子中間，猶如一顆顆星星，墜地途中掛在樹上。

原來是石榴樹。

終于得解，豁然開朗。熟悉它，因故園也如這樣。

我所說的故園，是幼時家里的小院子。夏天的石榴樹，早在成年逐漸剝蝕的記憶里淡開，分散，不想今日竟在這沒有目的的行程里又重逢了。

“故鄉(xiāng)依舊有春天，楊柳又抽芽了，這一點(diǎn)生機(jī)是寂滅不了的。”

春天如此，四季也各有繁花綴飾。夏季一至，故園的草植竟開，像山谷里的奇草異花，在河流和松土的感召下紛亂美麗地盛放。舊時人家常有阻隔飛蟲的紗窗，幼時院子里的葡萄樹就植根在窗子底下。窗戶兩側(cè)各抵兩根碗口粗的棗木，頂頭用斧鑿砍出些窟窿，閑時去胡同口撿找些生得張牙舞爪的枝子，或者從綠油油的樹上折下幾枝，搭在窟窿上，好讓葡萄樹的莖葉有寄居之處。伏天一進(jìn)院子，葉子都長得刺眼，邊緣粗糙，占空間寬大，仿佛一整個夏天的生氣都耗在這棵葡萄樹上了。壞掉的果子自行掉落，地上總是鋪陳著凹陷的葡萄，要及時清除。那未成熟的，綴滿莖葉的初綠的碩碩葡萄，倒也有一種零碎卻整潔專一的美。

石榴樹長在院子側(cè)房的門前，白木門時常抵著這樹干蔓生的枝尖，遙望去像一顆變異的巨型棉花糖。樹的枝葉極小，堆砌生長，春風(fēng)吹過色澤漸變，都是沙沙的心聲，睡夢里醒來，以為這不會語言的生命在低語。結(jié)果的時候，石榴有一個成年人的拳頭大小，最喜徒手掰開了去，抓一捧進(jìn)口，密閉在嘴中的豐盈之感，讓人富足精神滿滿。

古著店門側(cè)眼前的石榴，故園的幸而比它們大多了。

我所說的故園，是故鄉(xiāng)。

陳升有歌，《黃粱一夢二十年》，這與故鄉(xiāng)似乎并無關(guān)系，但已足夠表說成長與回溯的關(guān)聯(lián)，縱使二十年對于鐵幕里的青年稍稍夸大長久了些。成年似乎是一個從未被計劃的夢境，卻以準(zhǔn)確地發(fā)生。這個發(fā)生是一種適當(dāng)?shù)幕倚模环N偶有的困境，甚至是一種委曲的制伏。季節(jié)在迅疾突變里交替，時光賦予每一個成長者，或說幸存者，一些刻骨紛亂的淤滯。

追溯的注視離奇且悠長，已成須格外珍重的際遇。

剛到南方時，寄住在親戚的三居室。地處半郊，地段幽僻，一條舊河包繞。行幾步路到大門外，長長的木質(zhì)牌子漆上此處名字，像是回到了九十年代，前五分鐘剛有穿著統(tǒng)一制服的員工推著各自的自行車魚貫而出。與故園的粗糙曠達(dá)不同，常綠植被在冬天把冷氣與頹敗清掃干凈。北方二三線城市的街道，那些建設(shè)路，人民路，寬大的街中央總會豎起半人高的金屬柵欄，去對面還需費(fèi)力走個幾百米到路口，方可成行。天橋也少。在北方，步行是一件喧囂的事情。這點(diǎn)于南方，尤其是我所居的城市，尤其不同。街道是窄窄的，能看出街對面行人的表情，這種設(shè)置倒是仿佛讓人親近了許多。更為恰當(dāng)?shù)卣f是精致感。大抵氣候起作用，溫潤舒適，常有雨天，像生活在蜜罐里。

起初我都待在公寓里，無事可做，除了出門添置些生活必需。那時我對此地的影像觸及疏離，如蜻蜓點(diǎn)在水中，淺嘗輒止。

半年后，親戚易居，蹤跡完全南轅北轍。他還是決定回北方。那個月底我總是在幫他搬抬些物事，老房子廊道深細(xì)，光照常常停在兩側(cè)遙遙對望的窗邊。在黑咕隆咚里摸索了幾天，送走了他。我也自行尋找住處，開始徹底的獨(dú)居生活。

歷經(jīng)了數(shù)季梅雨。它靜默，陰綿，給人情緒和生活的影響也算得上猛厲了。一個不愛帶傘的人，行路一遇從天邊侵壓而來的厚重烏云，避雨無計，眼睜睜看著珠子從低空墜落到密樹上，街燈上，公車上，聽著雨聲從周身包圍過來，打在沉寂而炙熱的心尖，就想起故園的雨。

那雨，低頻，盛大，起落匆急。大雨一至，大小溝壑或者低洼積的雨，讓人如見河流。孩子們學(xué)得疊紙船的技藝，各自扎各自的，順入泥水中，看哪一只航行更遠(yuǎn)，真像如今的賽舟了。院子后有座弧頂?shù)拇u砌小樓，是上世紀(jì)的什么廠房遺留到今天，白墻壁，壁上綴了滿滿的爬山虎，余一塊山坡形狀的留白，如自然在作畫。一到下雨天，幾個玩伴就跑進(jìn)里面，撒潑打鬧游戲。提幾桶水，就地和泥巴，捏成棗窩的形狀，接二連三地朝那白墻擲去。有的粘度不夠，觸了一下墻壁而后掉落，多數(shù)都是緊緊糊在墻上，像一個個裝飾品。〇九年回城，目睹了小樓的拆毀。爬山虎早竭枯了，巨大的挖掘機(jī)緩緩地靠近曲頂，毫不費(fèi)力地征服這座房子。伴著巨響，轟然倒塌。灰塵集結(jié)起來向周圍散去。過后走近一看，有些殘垣上還有幼時的各種涂鴉——無非是在言語上占同伴的便宜。那些字跡都還靜靜留著，像幼時存活的采證，隨后，跟著建筑廢料不知到了哪里去。

說雨，但凡生活著，有些深思的人，都對雨有著奇妙的情結(jié)，有的溫潤克制，有的憂郁。故園的雨浸透我的印象，自離開后，舉過無數(shù)把漂亮的傘，經(jīng)過無數(shù)場各式各樣的雨，有的細(xì)密，有的盛大，但惦念的還是故園。人如同雨一樣，雨帶推移，下個月就到了另一地，人也跟著同渡，渡河、渡江、渡過生命里所有與自身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

想起雨就想起河，小城的河從北至南貫穿，也產(chǎn)生了數(shù)座石橋。年前，收獲了一支魚竿，恍然想起自己還會這檔技能。如今吃魚倒是日常，烹炸煎炒燉，花樣頗多。釣魚這件事很久沒做了。中學(xué)時開始跟著家里的成年男人釣魚，耳濡目染。初夏蚊蟲尚少，一到閑時，大抵黃昏四五點(diǎn)，提個小凳椅，帶好裝備，沿著河岸走到一個隱秘的僻坡，一路小跑下去，下面是一片長滿短草的平地。此處的河寬大，在彎曲之處，像一片小型的湖，水是新鮮的，于釣魚人是完美的處所。釣魚是一件如同讀書的事，需要耐心和適當(dāng)?shù)闹亲R，還不可缺少興趣。天剛擦黑，幾個人提著紅色水桶，一齊回家去，鰱子、鯽魚偏多，大魚往往出現(xiàn)在新水漲來之時。

近日趕上端午節(jié)，粽子各式各樣的都有，最稀奇的是廣東一種，粽體與尋常粽子也差不多，飽滿壯美，只是最后從一個角處延出一條五六厘米的尾，細(xì)且硬朗，尾的末端還有三四分叉，像竹蜻蜓。朋友說，小時候拿到這種粽子，完全是拿來玩了，根本不舍得吃。故園的粽都是甜粽、棗粽，母親也是從奶奶那里學(xué)來，節(jié)日里總是一群人一齊忙活。小孩子們彈彈珠，摔元寶，追逐嬉戲，等黃昏一至，天邊燒著一抹晚霞，擦擦額頭的汗，各自家中去了，喧囂稍停。

大概是與小樓倒塌同樣的年份，故園所處的地段就被納進(jìn)了拆遷區(qū)，機(jī)器匆忙行動，那些銹跡斑斑的窗子，胡同里常年撐著的遮陽傘，紅磚砌起的矮墻頭，都一齊倒下。小水灣也被填平，河堤翻修。曾經(jīng)寄居在這里的人，都有些懷念。兩排樹植在新鋪的柏油路旁，樹后是整潔的新式商店，路綿長寬闊，還未有大的樹蔭，總感覺有些枯燥與虛空。我甚至無緣見到這些變動的過程，隨著事物隱秘的消失，回城總少了一絲蘊(yùn)藉。舊事物的消逝帶來印象的失去，無法復(fù)刻。而新事物的長成還無法進(jìn)入生活，成了另一處陌生地。

無數(shù)次的睡夢中，故園像是我在漫漫長途奔跑時身后牽引的一朵云，輕盈而龐大。我時?？床灰娝?，它卻占據(jù)了我所有回眸的空間，風(fēng)吹過來，它攜著那些舊雨傘，小果實(shí)，以及驟急豐盛的雨，靠在我的背上，觸感溫順妥帖，留下舊物事的碎屑。我努力轉(zhuǎn)過頭去，注視，讓它們在腦海中航行，留下一道道深刻遙長的軌跡。我斷除了成年后習(xí)得的玲瓏、冷漠與狡詭，卸下疲累與虛空，投進(jìn)積雨中。夢境驚醒，破碎，看看窗外北部的星星，揉揉自己的臉龐，原來故園確實(shí)早已在身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