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聽夜
夜風幽咽,滿江漁火,星子無聲落船頭。
影影綽綽中,吳梅村緩緩抬手卷起簾幕,看船頭的女子橫琴而撥。她風華窈窕,青絲瀑懸,昔日長裙卻換作一身黃衣的道袍,唯有琴技精湛如故,可從中覓得秦淮八艷之一—“酒壚尋”卞玉京的絕代風姿。
吳梅村第一次見到卞玉京,是在吳繼善先生的送別宴上。高朋滿座,衣香鬢影,他無法忽視對面那抹灼人的麗色,席間人亦對她贊賞有加。卞玉京放下膝上琴,接了一旁殷勤佳客遞來的酒,面色緋紅,一飲而盡。
在周圍人的哄然叫好中,她端著酒樽款款走到吳梅村面前,竟流露出幾分忸怩情態(tài),全然不見平日的清高矜貴,“先生,可中意玉京?”她緊緊凝視著吳梅村,眼中水光瀲滟,不知幾分醉意、幾分清醒。
彼時,吳梅村全然沒想過,要把一生情絲托于這只見過一面的女子,而納妓的好友如錢謙益、冒辟疆等,也多為時人非議。于是他似笑非笑地舉杯,裝作不曾聽懂她的話,只說:“固為若弗解者?!币簿褪菧\淡的一句,“玉京,你醉了。”
不料一腔柔情的試探只換回一句不痛不癢的答復,卞玉京勉強一笑。她向來是個懂分寸的聰明女子,悄然低頭掩去淚痕,如分花蛺蝶,若無其事地重歸宴席談笑,再也沒看吳梅村一眼。
此后一年多,吳梅村和卞玉京時常相見,初時他還略有尷尬,激賞幽談一番后,兩人竟倍感投契,卞玉京的才貌讓他心折神服。似乎有絲絲縷縷的情愫在吳梅村心頭生根,卞玉京卻再也未曾提起她的心意。
而后,吳梅村遷至長干里寓居,兩人不通音訊半年,直到好友遠道來訪,帶來了卞玉京的手札。他有些急切地拆信,甫一展閱,便被她字里行間的刻骨相思震驚,她似乎是用春心化作的寸寸灰寫完了這封長信,讓人閱之動容。
從她清雋的字跡里,吳梅村似乎隱約窺見她含淚的雙眼,忽然心潮翻涌,難以抑制。心底有個聲音催促自己答應她,就在他提筆回復的時候,友人在旁邊談起了政事,他的筆忽然死死地頓住了。友人說,田貴妃母家田國舅南下,想要將陳圓圓和卞玉京進獻給皇帝。
吳梅村聞言當場怔住,天平兩端是貴胄和意中人,他一時難以決斷,沉默良久。終于,在友人走后,他一點一點撕碎了先前準備回復的那張信箋。
那時候,他這般安慰自己,有情人能再覓,而他身為漢人書生,朝不保夕,倘若得罪了權貴,便只有死路一條。這是他們第二次錯過,兩次決然放手的都是他。
吳梅村難以想象,秣陵城里日日盼他回信的卞玉京,在音訊久候不來時,會有怎樣輾轉反側的心情。他只知道,兩年后,秦淮河畔花鼓招搖,十里紅妝,卞玉京鳳冠霞帔地嫁給了當朝的功勛子弟。
聽到這個消息時,吳梅村和友人在寓所飲酒,聞言怔了半晌,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被生生剜去。那樣的癡情深意,曾經(jīng)落在自己身上,如今竟要拋給他人了嗎?他笑自己癡傻,明明親手把那人推開,如今又獨自神傷。
那些時日,吳梅村心灰意冷,常駐佛門,日日誦讀經(jīng)書卻不能心如明鏡,甚至時常寫哀感頑艷的情詩,詩的主角只有卞玉京。
錯過兩次之后,他才真切知道,那人原是自己心頭摯愛。他一聽聞卞玉京離開了那位良人,就去往江左拜訪錢謙益,想伺機見卞玉京一面。
橫塘秋夜,錢謙益擺酒相招,他夫人柳如是乃蘭質蕙心的奇女子,發(fā)覺吳梅村眉間含愁,提出由她出面請來好友卞玉京。柳如是去后不久,卞玉京就同她一道過來,卻執(zhí)意對吳梅村避而不見,只在樓上的臥室里自斟自酌。
席間,錢謙益頻頻勸酒,吳梅村一杯接一杯啜飲。他說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一時冰霜冷漠,一時炭火炙烤,痛苦難當。
那夜,吳梅村在小院獨立中宵,看盡了梧桐枝頭的星月。拂曉時分,柳如是才匆匆下來遞給他一根卞玉京的舊釵,雖是上品步搖,玉石正中卻有裂痕。吳梅村霎時會了她的意,她是在告訴他,莫要再糾纏了,于是他黯然離去。
從那以后,便是一別兩寬,各自飄零,再次重逢之時,卞玉京已放下塵緣,遁入道門。
吳梅村竭力睜大眼,想從她澄澈如洗的明眸中看出往日的影子,卻只有平平無波的空寂。他忽然覺得心灰意冷—從此,他和卞玉京真正塵緣兩清了,一個是方外之人,一個是紅塵行客。大概他一生中只能遇見這么一個人,曾有三次和她相守的機會,卻都一一錯過。
船已??堪哆叄逵窬o聲地行了一禮,抱起琴踽踽走下船。她的滿頭青絲不知何時已束起,遠遠看去,像散落天際的一點墨痕。
第二年深秋,吳梅村在琴河小住,感念往事,傷懷舊人。此時,江頭燕子非舊壘,人間鉛華夢久絕,他淚濕青衫,提筆寫下“青衫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
寥寥十四字,蜻蜓點水,白描一生。他和卞玉京之間,別棧、長干、橫塘、琴河,又有哪一步可以轉身回首?此生已如參商,除非闔眸蓋棺,否則再難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