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顧常林對女兒顧曉清的十個手指很早就安排好了,讀書、畫畫、拉琴,總有與常人不同的一條路可以走——顧曉清六歲不到就被顧常林送進學校。
放學了,顧曉清出了教室,像潮水里忽隱忽現(xiàn)的小砂礫,手勒在書包帶子上,東張西望。
同學梅香追上來:“顧曉清,顧曉清,你天天去火車站,怎么一次不見你媽來呢?”
顧曉清躲不掉,只好說:“沒天天去啊……”
“都說你媽不要你了!”梅香的聲音還是理直氣壯。
顧曉清張了張嘴,不過并沒有說出震住梅香不讓她亂說的話。
“下午張老師叫你們?nèi)ジ缮??”梅香又問?/p>
“扎紙花啊,那紙真好,又薄,又白?!?/p>
“啊!”梅香撞了鬼似的眨眨眼睛:“那是給死人的,昨兒個礦里又死人啦,說是還有兄弟倆呢?!?/p>
顧曉清大吃一驚:“你瞎說……”
“真的,你不知道啊?你爸回來沒說?唉,昨兒個夜里哭得可真瘆人!你家離礦上遠,哭那么響都聽不見!”
顧曉清不想說了,她實在討厭梅香。
梅香還在說:“去我家吧,那花怎么扎你教我,我找我媽擠羊奶給你喝。”
顧曉清搖搖頭。
她扎得很不像樣,越想扎幾朵好的,越是手里這朵都扎不好。后來,張老師過來收了,只好把花交了。辦公室里熱熱鬧鬧擠了好多人,一邊說話,一邊笑,張老師還問她身上毛衣誰給織的,哪有死人的樣子。
梅香很不服氣地穿過橋洞走了。顧曉清回頭看了看,一群男生在后面晃蕩晃蕩地走著。
“妹妹妹妹別哭啦,明天背你去看花。”兩個男生帶頭唱起來,引來別的男生一會兒“雞扎牙,狗飯蛋,棒槌開花石頭爛。”一會兒“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咋咋乎乎唱個沒完沒了。太陽把這些土人的腦門兒照得又紅又亮。在這平原上的小煤城,土人自然指的是當?shù)厝?,顧曉清這樣的外來戶,統(tǒng)一叫做南方侉子。
這是一九七八年的春夏之間,南方小侉子顧曉清在哄笑中翻過刷著“大干快上”標語的圍墻,趔趔趄趄爬上鐵軌。
在教室里聽火車轟隆隆開過,梅香總說坐火車哪有喝羊奶好。
“坐火車才好!”顧曉清反駁,“火車能把人帶到很遠的地方,你就不想去很遠的地方?”
梅香還真哪兒都不想去,就這煤城最好,大了就嫁這煤城里的男人。
那是梅香的人生。顧曉清想著坐火車的感覺,在鐵軌上走了好一會兒。男生們沒跟著她,再下去鐵軌上只有她了。太陽不那么刺眼,鐵道邊的林子多起來。她知道沿著那邊那條小路往下走有個林子,聽說礦上死掉的人就埋在那邊。一次幾個同學說好一塊去,手拉著手朝里走,忽然有人尖叫一聲,嚇得大家你扯我我扯你逃了出來。
死人的事爸爸沒說。她也沒聽見哭聲,只看到大家快快樂樂扎出成堆的紙花。
不過,要是紙花扎給死人這件事是真的,“你媽不要你了”多半也沒錯。
她想著媽媽,真要哭了。不過她忍住了,只是像爸爸那樣一肚子心事似的望著四周。太陽照著樹,地上全是一條條烏漆抹黑的斜影子。
不就是樹的影子嘛,她回頭望望滾著爬著小得像玻璃彈珠的男生們,大起膽子走下坡。
林子里靜靜的,落下的葉子“噗”地掉到地上,連那“噗”的一聲聽上去也是靜靜的。
哪里有死人?騙人的吧。她專找樹葉子厚的地方,小心躲著可能飛出來的鬼、蟲子,忽然,樹杈在她身后合住了,眼前一亮,林子沒有了,她走到林子外邊來了。
不對,鐵軌那兒才是林子外邊,這兒是林子的里邊。
可不都是墳包,墳包上的土又干又黃,草都不愿意長,蓋著一只只破掉的花圈,皺巴巴的紙花丟得到處都是。
那些瓦灰色小得像只皮鞋盒子的也是墳!仔細看上面還寫著字。她蹲下去,讀著:寧波,李一□,李一什么呢?不認識;蘇州,劉□方,中間這個字也不認識。
忽然,她看見“上?!绷?。這個人跟爸爸一樣,也是上海來的?“生于1941年,死于1969年?!?969年她還沒生下來呢!邊上一只擠歪掉的盒子上寫的也是“上?!?,那么多那么多,看也看不完,她只覺得自己呆掉了。
一顆星星閃了出來。細小銀白的星星,閃閃爍爍,有很多個角,每個角都按照自己的想法伸縮著。顧曉清沒去想這是她眼睛里含著淚的緣故,覺得星星這樣自由自在一定是很愉快的。這星星一上來,夜也在忽然間到來了。顧曉清一個轉(zhuǎn)身,飛快地朝來的方向跑回去。
顧曉清吸吸鼻子,聞到剛蒸的饅頭香。媽媽不來,家里沒人蒸饅頭。想到媽媽,就想到媽媽過年穿的棉襖,卷成一團擱在櫥里,摸著涼冰冰滑溜溜。別的媽媽都惦記自家閨女,她媽媽可只知道惦記上班。
正在樓道里兩級并一級往上跳著,頂上有人叫:“顧曉清、顧曉清……”
是陶麗麗。陶麗麗比她小一歲,得玩到過完暑假才上學,陶老師,陶麗麗的爸爸不主張小孩兒提前上學。
這片宿舍區(qū)都知道陶麗麗是陶老師夫妻抱來的。陶麗麗也知道自己不是他們親生的。顧曉清說:“抱來的怎么啦,你爸媽對你比我爸媽對我還好呢?!?/p>
顧曉清和陶麗麗更好奇有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能生小孩,有的男人和女人卻生不出。比如陶老師和杜老師,他們一塊上班下班,從來不吵架,就是生不出小孩。
顧曉清上學前和陶麗麗扮家家,顧曉清高,扮男人。陶麗麗矮,扮女人。顧曉清說:“我當?shù)V工吧,我上班了?!睋]著鏟子挖煤。陶麗麗說:“我洗衣服了?!笨赃昕赃晗匆路n檿郧逵终f:“我下班了,我去打水了。”陶麗麗說:“我做饅頭了?!憋埑院?,她倆一起躺到顧曉清的小木板床上,顧曉清摟住陶麗麗,陶麗麗也讓她摟。接下去再做什么?陶麗麗說陶老師拿臉貼杜老師的臉,還拿腰頂她媽的腰。顧曉清說:“那不疼嗎?”陶麗麗說她也奇怪她媽不疼。陶麗麗還說顧曉清不像男人,因為男人身上都有根小棍棍。顧曉清想不起怎樣的小棍棍,陶麗麗真去找來一根小樹杈,要裝到顧曉清身上。顧曉清不愿意,陶麗麗就綁到自己身上去了,還說,“你去看,男人那里都有突出來的?!碧整慃愡@么一說,顧曉清也覺得是這樣,一下子泄了氣。
再后來,顧曉清上學了,不樂于再玩這低級的絕不能讓爸爸知道的游戲。
墳包的事,陶麗麗聽了也不會明白。顧曉清按下咚咚跳著的心,抱出糖罐子?!拔覀兂蕴前伞!眲兂鲆涣D烫牵旁谏嗉馍献屗鼗?。
“我媽不許我吃糖,說吃糖牙會掉的。”
“放心,這點糖生不出蛀牙,我喜歡吃糖,吃糖讓我覺得甜。”顧曉清鼓著嘴說。吃著糖,她不那么害怕了。
陶麗麗含著糖,要掉出口水來似的說著:“我家的曇花今晚兒又要開了?!?/p>
“??!”顧曉清又驚又喜。陶麗麗家唯一讓顧曉清羨慕的就是那盆大曇花?;ㄊ翘绽蠋煻爬蠋熜陆Y(jié)婚那會兒種的,每年開幾次花??蓵一ǘ际峭砩祥_,陶老師杜老師別的大方,就這花,誰也不讓看的。一次顧常林回家來剛好想起這么個事,招呼走廊上抽煙的陶老師說:“怎么你家的曇花要開啦?”陶老師說:“哪有曇花,我們那盆破花,杜老師瞎養(yǎng)養(yǎng)的,什么也不值的?!闭f得顧常林不好說什么,也不能硬往人家家里闖,跟顧曉清說:“什么嘛,就一盆花。”可是顧常林拉琴下棋寫書法精通,就是養(yǎng)不得花,養(yǎng)什么死什么,顧曉清真愿意拿家里的所有好東西,跟陶麗麗換一次曇花看。
陶麗麗報告完這個秘密,說明兒早上你來我家看,蹦著回家了。顧曉清蔫蔫地想:“明兒早上?都像爛菜葉了,還看?”
天黑透了,顧常林胳膊下夾著兩張油餅回來了。他把油餅放鍋里熱熱,和顧曉清吃了,問她:“何小力今天打你了嗎?”
何小力跟顧曉清一個班,坐顧曉清后面,不是在顧曉清背上這兒碰一下,那兒碰一下,就是偷偷在她背上寫字,有時寫“反動派”,有時寫“國民黨”,有時寫“國民黨反動派”。他不知哪兒聽來的,顧曉清的叔爺爺是國民黨,還說她叔爺爺是國民黨,爺爺肯定也是國民黨,那她全家都是國民黨。何小力不高,也不結(jié)實,他爸在保衛(wèi)科,每天上學都有驚人的消息,誰升官了,誰要下臺了,哪個男的跟女的睡覺讓人揪住了,他都知道。他也說顧常林,說顧常林是師傅愛徒弟,所以顧曉清的媽媽回了娘家現(xiàn)在都不回來。不過今天何小力沒打她。今天何小力在忙著管另外一件事,有人把他的自動鉛筆盒蓋弄壞了,他要查出來誰干的。他查不出他爸爸也會查出來的,所以弄壞鉛筆盒的這個人死定了。
“他的鉛筆盒你弄壞的?”
“怎么是我?!鳖檿郧鍤獾靡ё∽齑健?/p>
顧常林撩起顧曉清的衣服看了看,前些天何小力踢出來的烏青還在,它沒有奇跡般的消失,反而更大了一點,有點發(fā)紫。
“明天到他家里去,給他父母看。”顧常林還得去礦里上夜班,把碗筷涮了,急著走了。
顧常林每天忙忙地從礦里回到家里,再從家里忙忙地去礦里上班。下雨也不打傘,由著雨把頭發(fā)澆成濕淋淋一坨,大太陽也不知道躲。他是寫字好,琴拉得好,棋也下得好,可他就是說不過何小力的爸爸媽媽,沒法讓何小力不打她。
爸爸的徒弟樂樂姐,顧曉清也認識,個子小小的,頭發(fā)短短的,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她挺喜歡樂樂姐,樂樂姐送過她漂亮的手帕,還陪她打羽毛球,去鐵軌那兒摘野花兒玩。但是一不留神樂樂姐就丟下她,去跟爸爸講話了。他們講的話也奇怪,一次顧曉清聽他倆老是在講“鄉(xiāng)愁”。什么是“鄉(xiāng)愁”?后來她問爸爸,爸爸說:“噢,鄉(xiāng)愁啊,就是想老家了?!彼謫枺骸澳菢窐方憷霞夷膬??”爸爸說:“樂樂姐老家蘇州,是個很美的地方,可她畢業(yè)了分來煤城,回不去那邊?!彼矄栠^樂樂姐,樂樂姐先是說:“哎呀,鄉(xiāng)愁呀,你太小了,還不懂?!庇终f:“你可要把你爸爸會的都學下來。”
她慢慢覺得爸爸和樂樂姐是有很多秘密的,他們還講什么大托爾斯泰小托爾斯泰約翰·克利斯朵夫。媽媽就講不來大托爾斯泰小托爾斯泰約翰·克利斯朵夫,只會問爸爸吃什么,蛋腌不腌,腌幾斤。
不過,她一邊有點瞧不起媽媽講不來大小托爾斯泰,一邊還是盼著媽媽來。她從作業(yè)本上撕了張紙,想扎朵花試試。那么白那么美的花為什么只給死人?她已經(jīng)知道怎么扎了,也怪,有人在邊上看著,她就扎不好。她的手不那么笨,腦子也不那么笨,她都畫得了素描書上的壇子鍋子了,也識得一點五線譜子。
“叮”的一聲,窗玻璃被一粒東西彈了一下。
顧曉清把桌上的東西往抽屜里一捋,人就往樓下跑。出了樓道,又跑了幾步,黑影靜靜地站在拐角那兒。
看見她,黑影問:“帶了嗎?”
顧曉清拍拍口袋說:“帶了。”
黑影是她新交到的朋友,那天她倒了垃圾,忽然黑影走過來,問她學不學跳舞。
“比學校跳的可好?!焙谟暗穆曇籼鸾z絲的。顧曉清覺得黑影像高年級的一個女生,也是個子高高挑挑,背挺挺的,一看就跟別人不一樣。
路上,黑影親親熱熱地挽著她說:“我見過你在合唱隊唱歌。”
“我爸沒讓我去,老師說參加大合唱要買演出服?!鳖檿郧蹇纯春谟?,又說:“那演出服可貴?!?/p>
“我媽也沒給我買,她說穿成一樣站在一起是抹殺個性,每個人就要不一樣才美。”黑影平靜地說。
咦,人就要不一樣才美!顧曉清的腦子“嗡”的一響,就像裂開一道縫,風吹進腦子,帶來又清又涼的感覺,她一下不怪爸爸了,抿著嘴笑,黑影也笑。她們挨得這么近,她叫黑影以后每次跳舞都叫上她,黑影答應了。
黑影今天要顧曉清帶上的是只彩色的塑料蝴蝶。
顧曉清把塑料蝴蝶別到辮子上,跟著黑影到了化工廠西角的舊藥水倉庫前。
來的二三十個女孩頭上都別著蝴蝶。
這是她們的記號。
黑影說她們在這兒秘密跳舞好多天了。她們跳的可不是學校教的那種。她們要跳出心里的光來,學校要是知道了,不但不同意她們跳,還會把她們趕走的。
“那怎么辦?”顧曉清焦急地問。
“換個地方再跳唄?!焙谟皾M不在乎地回答。
不知她們怎么找到這地方的,幾支大號手電筒照著一個“馬尾辮”活潑潑跳到升旗的大石臺上,拍拍手,問她們:“你們知道什么是光嗎?”
跳舞開始前女孩每次都這么問,回答她的是一陣嘻笑。
“只有光能照耀我們,我們需要太陽的光,也需要心里的光,我們跳舞,就是為了增添心里的光?!?/p>
下面響起的依然是一陣嘻笑,比剛才輕了點。大家都想著法兒讓自己正經(jīng)起來嚴肅起來。
“現(xiàn)在開始!”女孩又拍拍手,開了音樂,邊跳邊唱著:
我是月份中的九月,
時令中開花的春季。
我是植物中的麥子,
我是礦物中的金子,
……
她們和著女孩的歌聲,女孩舉起雙手她們也舉起雙手,女孩扭腰聳肩她們也扭腰聳肩。女孩抬腿,抬得太高了,她們開始做不了了。女孩踮起腳尖轉(zhuǎn)圈,更多的人轉(zhuǎn)得東倒西歪沒了方向,還有人直跌到地上去。
顧曉清剛開始還笑,現(xiàn)在不笑了,下巴抬得高高的,手伸得長長的。不久她也會用腳尖轉(zhuǎn)圈了,還會用腳尖走路,那時她心里就有了光,她不用再怕何小力了。
她跳得渾身汗浸浸的,臺上的女孩作出解散的手勢,她便飛快地跑回家。顧常林拖著皮鞋跟子開了門進來,只見她躺在小木板床上閉著眼睛,不知道她腦子里正轉(zhuǎn)著墳包轉(zhuǎn)著舞步轉(zhuǎn)著陶麗麗家的曇花。他給她掖掖毯子,以為她睡得非常沉非常沉了。
下午第二節(jié)課下了,班主任張老師夾著講義捧著粉筆盒剛出教室,何小力就湊過來,“中午叫你去干什么?”
顧曉清坐著沒動。跳舞的時候她都不怕他了,這會他的油頭一撲下來,眼睛一瞪她,她就還是怕。
果然,隨著一聲“你耳朵聾了?”后腰又被他踢了一腳。
眼淚在她眼眶里轉(zhuǎn)著。不過,她沒讓眼淚掉出來,她也不想說張老師叫她去,是要看她的毛衣花樣,只把一朵紙花從桌肚里拿出來。
何小力把花捏在手里轉(zhuǎn)了一圈,扔到地上?!盎逇猓∮纸心銈冏龌ㄈΠ?。”盯著顧曉清看了幾秒,這犟頭倔腦的南方小侉子不知怎么又惹惱他了,朝著她的耳朵眼兒狠狠地說了通:“聽說了嗎聽說了嗎?師傅睡徒弟喲!聽說了嗎聽說了嗎?師傅睡徒弟喲!”這才回到座位上,沒過癮似的轉(zhuǎn)著眼睛,轉(zhuǎn)著轉(zhuǎn)著,笑起來。他發(fā)現(xiàn)顧曉清的同桌衣服上有個磨破的小洞,悄悄用圓珠筆在上面畫了個箭頭,離開小洞兩三厘米的地方寫上:女廁所。
看到的人都捂著嘴巴笑。
顧曉清站了起來,平靜地說:“你剛才說什么?”
“說什么?”
“你要是敢,就再說一遍。”
“嗬,你聽著,師傅睡徒弟!師傅睡徒弟喲!”何小力拉長自己的耳朵,豬一樣晃起了腦袋。
等班主任張老師趕過來,顧曉清和何小力剛從地上爬起,顧曉清的同桌平頭被他們壓到了底下,他想幫顧曉清,結(jié)果摔倒了。顧曉清的腰上落著一個清晰的鞋印,何小力的嘴巴上有一塊血跡,是顧曉清推他,他摔到地上磕破的。平頭渾身是灰,呼哧呼哧喘著氣。
三個人都被張老師留了下來。張老師還打電話叫來平頭的叔叔。平頭的叔叔罵著把平頭帶回去了??粗筋^走了,顧曉清很難受。平頭的父母從來沒來過學校,爸爸說平頭的爸爸在井下上班炸掉了半個屁股,捂著沒了的屁股直跳,那次爸爸剛巧也在井下,親眼看見的。平頭的媽媽后來不知道去哪里了。
張老師沒通知何小力和顧曉清的爸爸來,只說了他們兩句,叫他們回家了。
晚上顧常林回來,看一眼顧曉清擦過的臉,問:“今天何小力又打你了?”
顧曉清不想說她也打他了,把頭低下去。
顧常林輕輕地嘆口氣,“快吃吧,今天我們?nèi)ズ涡×??!?/p>
何小力家在另一片宿舍區(qū)。比他們住的宿舍樓蓋得遲,要新,要漂亮。過年門窗新刷了油漆,幾個月了,空氣里還有股油漆味兒。
顧曉清沒進去,站在走廊上看顧常林敲門,他的中等個子靠到何小力父親邊上,一下矮掉了一半。
門沒關(guān)嚴,留著道縫兒,黑漆漆地也看不見什么。她只好看看走廊外邊,再看看擺在欄桿上的花。他們要不要叫她進去呢?她實在不想當著他們的面撩衣服。有一陣,顧常林的聲音很響亮地從門里傳出來,說打人不對什么的,何小力的母親也聲音很響地回敬他:“你家女兒也打我家兒子怎么不說……”
門嘩啦開大了,顧常林和何小力的爸爸一前一后出來,何小力的爸爸說:“不送啊。”顧常林的嘴巴緊緊地閉著,眼皮往下耷拉著,好像是他閉著眼睛從何小力家出來的。
顧曉清覺得這一趟他們是白來了,她又有些高興,你也知道了,何小力不好惹。
天黑下來,把這對父女籠罩在一團模糊里。
顧曉清在拐角那兒看見黑影。黑影的身影落在墻上。顧曉清朝黑影看了看,黑影也看見她了。她不想多看黑影,免得被顧常林看見,他這會兒積了一肚子火,一點就要炸的。上樓時她又回頭看看,奇怪黑影怎么還在那兒。
顧常林生了一路氣,到了家涼水洗把臉好了些,跟顧曉清講了通道理,譬如女孩總不能跟男孩對打,惹不起,就機靈點兒,躲著他點兒。顧曉清說好,看他沒滋沒味地拿棋譜擺棋子了,便拎起垃圾桶溜下樓,遠遠看著黑影還在墻根那兒,走近了才知道沒人,黑影走了。她剛才站的地兒本身就有一團黑影。
顧曉清想不通黑影之后就不來了。舊藥水倉庫那兒只有踏得亂七八糟的鞋印,扔地上不要的蝴蝶。一個跳舞的人也沒有了。
顧曉清白天上學也把蝴蝶別在頭上,她想這是記號,跳過舞的都知道。她還故意在高年級的教室門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次一個像黑影的女生出來,也是高高挑挑的,背挺挺的,她激動的心怦怦地跳,可那女生擦著她的肩走過去了,也沒說話,也沒使眼色。
只有梅香問過,這蝴蝶什么做的,真好看呀,能不能給她了?
她舍不得給。之后的一個晚上,蒸饅頭的香味里,她渾身是汗地從鐵路那兒跑回來,頭上的蝴蝶卻不知掉哪兒了,不在辮子上了。
再去倉庫,她在地上畫了一只很大的蝴蝶,想了想,又在蝴蝶的翅膀上寫上:顧曉清在找你。她看著這幾個字有點想哭,知道自己不會再去了。
暑假就要開始了,顧曉清不再熱心扎紙花、去火車站,她又和陶麗麗玩在一起了。
陶麗麗沒食言,曇花開過的第二天早上,陶老師杜老師前腳去學校,她后腳就來帶顧曉清去她家。
陶麗麗家的書都是些小學生作文選,大曇花擺在一張條桌上,和一堆作文本子做著伴兒。
開過的曇花可不就像片蔫蔫的變了色的爛菜葉,顧曉清想不出曇花開的時候怎么一個白一個香,問陶麗麗:“可你說曇花開那么一會子有什么意思?”
“我媽說月季開再久也要謝嘛!圖個好看!”陶麗麗答應曇花再開的時候她跟她爸媽說說,讓顧曉清跟他們一塊兒看。
她們說著話的時候,樓下四毛的媽搬了個大木盆放到樓外空地上,又搬來一塊淡綠色的磨刀石。原來四毛要磨鉛筆刀。
“那么小一把刀用這么大的磨刀石?”她們覺得好笑。
吭哧吭哧的磨刀聲把四周的小孩都引了過來。
陶麗麗忍不住了:“我的鉛筆刀也鈍了,下去磨一磨?!?/p>
顧曉清沒下去,她趴在走廊上,看著陶麗麗跑下樓,從四毛家拖了把椅子也磨起刀來,不時舉起刀迎著太陽照一照。
顧曉清撇下他們回去看書、畫畫,她就是知道陶麗麗家的曇花她看不著。將來等她長大再看吧。她不相信一輩子看不到。可樓下的說笑聲讓她坐不住,找了把沒生銹的鉛筆刀也下樓了。
四毛的媽開她玩笑:“曉清呀,將來嫁我們四毛??!”樂顛顛搬出自己坐的椅子給她。
一圈人頭擠頭,都想把自己手里這把磨最亮,磨最快。顧曉清越磨越有勁兒,刀也越來越亮,亮得簡直不像削鉛筆的。
不知什么時候,何小力的臉出現(xiàn)了。那么多磨刀的小孩,他只問顧曉清:“你把刀磨那么快要殺豬啊?”
顧曉清沒有說話。
“給我看看。”何小力不懷好意地笑著,把手伸了過來。
反正他從顧曉清手里奪走過筆記本,奪走過鉛筆、鋼筆,奪走過她正在看的書,從來不失手。
現(xiàn)在大家都不磨刀了,看著他們,有節(jié)奏地喊著“南方侉子!南方侉子!”還有人賣力地想幫他奪走顧曉清手里的刀。顧曉清沒想過把刀刺向一個人是怎么回事,她只不過揮了一下,像揮開纏著自己不放的蒼蠅,何小力的胳膊卻像吊在樹上等著剝皮的羊那樣從上到下被劃開了。
最初這條胳膊只綻開一條極細的線,何小力還在笑,嚷著:“敢殺我啊,好大的膽子?!?/p>
然而,他的胳膊像熟的果子,突然朝兩邊裂開。長長的裂口最初也沒有鮮血流出來,只是雪白一片,令人想不明白這雪白的東西是何物。
何小力低下頭,一邊使勁捏著裂開的地方,想把胳膊捏起來,一邊把胳膊伸長了叫顧曉清看,也就一會,血從裂口里涌出來。
膽小的女孩先發(fā)出尖叫,一個蒼老干啞的女聲也跟了上來,是四毛的媽,一會兒喊:“快,毛巾,先拿毛巾裹一裹!”一會兒又喊:“叫人來!快叫人來!”
亂哄哄的叫聲里,顧曉清想逃走,又不知道往哪里逃,看著眼前奔來奔去忙成一片的人。
都是她認識的,居然,梅香也來了,還有平頭、爸爸……樂樂姐跟在爸爸身后,探出一點點臉,可她的手拽著爸爸的手呢,爸爸不要她拽,摔開了,鐵青著臉朝她走過來。
她來不及想他們這會兒怎么在一起,轉(zhuǎn)身就跑,跑得像飛一樣,手里還攥著那把鉛筆刀。她逮著空子,甩著兩個辮子,不要命地跑著,越跑越快,越跑越知道她沒有地方可以去,她去哪里呀?去哪里呀?只有空蕩蕩的鐵軌迎接著她,坡下面寂靜的樹林在迎接著她,死在那里的人齊刷刷地站起來,笑嘻嘻地在晚風中迎接著她。
這場意外的麻煩直到第二年春天才結(jié)束。顧常林被何小力的父親抓到一點把柄,過了半年受監(jiān)視的日子。何小力沒有再打她,她在何小力的胳膊上留下一條拉鏈一樣長長的傷疤,長大后也許會淡下去也許永遠有那么一點過去的痕跡。她后來沒再見過他,包括梅香、陶麗麗、平頭、樂樂姐這些人。沒等讀完小學,她和爸爸一起去了媽媽的老家吳江,吳江離蘇州不遠,卻像兩個永遠沒有交集的世界。
在煤城的最后兩年,他漸漸忘了督促她讀書、畫畫、識琴譜拉琴。顧曉清過完八歲生日,他開始教她怎么淘米,怎么燒飯。
“你不能老是什么也不會,只知道惹是生非?!鳖櫝A殖嘀_站在廚房中間的地板上,把兩勺子米放到鍋里,擰開水龍頭。
廚房里的一切都是陳舊的。灶臺上積著油膩。地板上、裝油鹽糖的瓶瓶罐罐上也積著油膩。
顧曉清站在邊上,一副很聽話的樣子,好像知道她過去做的那些都只是白費力氣,只是曇花一現(xiàn)。
三十二年后,已經(jīng)是2011年了,顧曉清替顧常林四處求醫(yī)未果,知他醫(yī)藥無救,已時日不多,偶爾借宿蘇州太湖邊一所小禪寺,遇曇花夜開,一個修行人寫給她“曇花一現(xiàn)”這四個字的意思。
曇花一現(xiàn):“ (佛)告諸比丘,汝等當觀,如來時時出世,如優(yōu)曇缽花時一現(xiàn)耳?!?/p>
修行人的話就是不一樣。她這時又留長了離婚后剪短的頭發(fā),她垂著這頭長發(fā),合起終究沒學會畫畫、拉琴的手拜謝,依稀想起爸爸教她燒飯的下午,她站在爸爸邊上,就像被爸爸從一個遙遠的地方招回來——她這只飛得不亦樂乎的鳥兒,不得已棲在了人世的軸上。
“你看好了?!鳖櫝A致龡l斯理地說,手插進水里順時針地淘著鍋中的米,然后把鍋子斜過去倒去多余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