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鳳閣

我將行李箱倚在吧臺的外側(cè)，倒了一杯開水暖和手。我徑直走向書房，父親每日有讀報的習(xí)慣，我回家時也會跟著讀上兩頁。書房的門竟然鎖上了，擰來擰去也沒有松動的跡象。

我捧著這杯水，又去了隔壁的臥室，臥室的門竟也鎖的，差旅勞頓的我頓時內(nèi)心泛起唏噓的波瀾。臥室與書房還需要上鎖嗎？這是玩的什么游戲。

母親手里提著兩桶花生油，沖我笑得很開心，媧媧，什么時候回來的。我略帶受氣的樣子夾雜著直截了當?shù)恼Z氣沖向母親，怎么還鎖著門啊，哪個房間也進不去，回來想躺會兒都不行。

母親走到書房前，擰擰銀色的門把手，有些傷感，埋怨父親起來，母親說父親退休后，成天準時準點去鍛煉。又說父親心也長歪了，晨練、遛彎都將自己收拾得利索極了，結(jié)婚的當天也沒如此捯飭。又說回家后什么話也不說，成天捧著我送給他的IPAD，在房間里和機器下棋，還不時地說“這步棋走的！我怎么能這么走呢?！焙八燥埗嫉檬啾?，好容易出來了，剛填嘴里第一口便挑咸挑淡的。母親說這也不是御善房，也沒個皇帝命，簡直把我當成老宮女了……還埋怨我不節(jié)約……母親又神氣地告訴我，上個月我和他分房了，不是本來就看不上我嗎？母親絮絮叨叨。

我低著頭笑，這么大年紀了，你們還吵這些理不清道不明的事兒。

我從小就知道我的父親是看不上母親的某些購物習(xí)慣，比如說，母親買東西喜歡“包圓兒”，這是我們當?shù)赝猎?，就是將一個攤子的黃瓜或是西紅柿講了便宜價，都搬到家里。這些被“包圓兒”的食物吃不動不說，還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運回來，我和父親都參與過這項勞動，最后這些“勝利品”就爛成水了，有的簡直捏都捏不起來，手還弄得又滑又黏，簡直難受惡心至極。母親也不收拾，她總等著樓下有路過的小貓小狗，扔點兒下去。幾乎每次都是父親下了班后一邊埋怨一邊收拾，有時候還會跑到四戶共用的公共水池去干嘔。母親對此不以為然，她總會找理由說，買些吃的放在家里，就不用再買了，可是她每天依舊去早市，風(fēng)雨不誤。

前幾年，央視撒貝寧主持的“挑戰(zhàn)不可能”這個節(jié)目很火。那日走在去幼兒園的路上，小女兒突然和我說，媽媽我也想上“挑戰(zhàn)不可能”。我疑惑地看著她，你會什么啊，人家“挑戰(zhàn)不可能”的主角都有一些超過常人的本領(lǐng)，才去參加節(jié)目的，不是誰都能去的?？墒切∨畠赫f，她也有超過常人的本領(lǐng)。她告訴我，讓主持人叔叔拿出一根爛黃瓜，她就能說出這根黃瓜爛了幾天了……當時我都笑出眼淚了。轉(zhuǎn)述給父母聽時，父母也被逗笑了。

我給母親倒了一杯水的工夫，父親也回來了。父親見到我也是同樣的開心，可是他沒有看母親，好像刻意別著臉過去了。我看他從口袋里找出書房的鑰匙，小心地開了門，還回頭看了看母親敞開的臥房門。母親用眼神支使我，讓我去看看父親有沒有帶什么東西回來。我過去看時，父親房間里沒有什么多余的新鮮東西。母親攥著我的手，聲音擠得像小蚊子叫，新鮮東西都放在心里了。

母親開始做飯，嘴里嘟噥著，我做的飯他也不用吃，看把他神氣的，還直接回房了。你出差這一陣子，他回家后都要先到我這邊起碼問問我今天吃什么。這家伙，越老越修煉成精了。怎么，女兒回來是給你撐腰的嗎？母親自己說得很盡興，她在攤餅，母親的廚藝是很好的，我們當?shù)氐娜馐袌隼镒鱿隳c或醬牛肉的攤主都向母親討要配料。母親的嘴皮不停地上下碰撞，吐出用廚藝色彩描述的句子。

此刻我就像聽故事一樣入神，坐在母親身旁，不住地點頭，真有種哪一段未聽完整日后得補上的不舍棄精神。我突然發(fā)現(xiàn)貼著墻根還有一雙耳朵在聽，是父親。他來客廳沏茶，也是像戀愛時那樣，想知道女方心里怎么想的吧！

父親退休前是一位工程師，專業(yè)是機械類的。父親很善良，對我很疼愛，對母親也非常體貼。父親很節(jié)約，哪怕地上丟有一張寫了一半的白紙，他都要撕下干凈的另一面留著記個事兒什么的。諸如廢棄的牙膏盒，我扔的一些舊的塑料筆桿，被熱水燙變形的塑料瓶子什么的……父親都留著，用于墊個圖釘啊，做個花盆的簡易支架啊，或者家里的房子漏水當個接杯什么的……母親罵他說，你個撿貨的命，待退休了，你就去扒拉門口那個垃圾箱，里面都是你的寶貝。父親說，人別忘本。不要今天有兩個錢就蹦著高兒的花，明兒布袋癟了，爪子也干凈了。父親這句話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就是得節(jié)約，還有得意時別忘形。

晚飯后，父親一手扶著吧臺，蹬上出門散步的鞋子，母親用眼尾的余光朝站在一旁的我丟來眼色。父親沒有看我們，他略帶享受的說了一句，出去遛遛。

從回家到現(xiàn)在，母親連續(xù)用夸張的語言與詭秘的神情灌輸給我父親退休后的“劣行”，我那窄而深的耳蝸被塞得滿滿的。父親一直都有晨練和晚上遛彎兒的習(xí)慣，退休以后，有時間收拾一下自己，有國家的養(yǎng)老保障，父親能不開心地享受晚年生活嗎？以前母親還大加贊揚父親喜歡運動，瞧你爸一米八四的大個子，外加運動鍛煉的好身板兒，將來肯定是個老壽星。

父親出門后，母親又開始抹淚，把我嚇了一跳。我問母親這是干什么啊，怎么成了林黛玉，說哭就哭起來了？母親告訴我外面的人都說父親有首長的派頭，一些女人背地里都說母親配不上父親。

母親身高不足一米六，從四十歲開始又向圓滿趨勢發(fā)展。人家才會這樣說的。

我笑了，捶著母親的肩頭說，那有什么，她們是羨慕你，說不定還有點兒妒忌呢——瞧人家老公多帥啊，越老越有味兒。母親一聽氣更不打一處來，什么，你的意思也是你爸長得比我好，我配不上你爸了。母親又嚶嚶地哭起來。我連忙跺腳急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爸也就是比你高一點兒，地球人都知道的。

母親告訴我聽說那些女人都比她高，也比她苗條。我不禁想笑，那又怎么樣，她們高她們的，她們想往矮處長也回不去啊。母親將一口米飯?zhí)钸M嘴里丟出一句話，八九十歲還有生孩子的呢。我笑得就更不行了，我說媽啊，你都哪里聽到這些的，八九十歲生孩子那肯定是年輕的一方出軌和別人生的。母親撲哧一下笑了，哼，這個死老頭子！

父親回來時，母親已經(jīng)切好了甜瓜，我吃完后抹抹嘴，母親一直盯著我，我的臉蛋都被她盯透了。母親一邊收拾一邊說，就知道自個兒吃，也不給你爸送一塊兒。我擠擠眼睛，故意說，不用給他送，讓那些女的給她送，讓他惹你生氣。母親說我不孝順，我說你怎么不叫他過來吃啊，母親說我才不理他，我買東西也不給他吃。接著又小聲說，真是架子端大了，還得請了。

父親在洗手間泡腳，喊母親。說出去尋了個偏方，可以祛除母親腳上的雞眼。母親也端起了架子朝洗手間喊，給個兒高的治去吧，反正天天也得去給人家喊號子。

母親心里的酸勁還真不小啊，我知道此刻母親在自己的臥室肯定是開心的，說不定還在鼓著掌笑呢，為自己這句對白喝彩。

母親悄悄地將父親的鑰匙藏了起來，不還給他。母親天天鎖著門，父親的房門敞開著，以便母親隨時去檢查。母親看到父親的書桌上有一張紙，規(guī)規(guī)整整的寫著治雞眼的偏方，喊我過去看父親的字寫得多好，從年輕的時候字就漂亮，到如今這字兒寫得更勁道了。母親又回到她的領(lǐng)地尋來花鏡認真地讀著偏方，讀了好幾遍。我忍不住笑了，媽，當初是你追我爸的吧。母親扭過頭，瞪了我一眼說，就他那樣，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白貼我兩套百平大房子我都不要。說罷，母親去了廚房，接著又喊我，這幾天你休年假，趕緊陪著你爸去看看鼻子，他的鼻子有息肉，并且鼻中隔偏了，總也不透氣，老了老了，老出些毛病，嗨……母親的嘴唇在顫抖，鼻子尖兒紅了。

我去父親書房，說了一下最近的工作。父親對我要求嚴格，他聽的很仔細，有時候也用筆記錄一下。他總會告訴我，現(xiàn)在社會和以前的社會不一樣了，但是有一點不能變，就是人不能忘本，不能缺德。

我讓父親回母親的房間，和母親溝通一下。父親笑著說母親從年輕的時候就疑心重，總是感覺父親不把她放在心上，還有就是浪費糧食還不讓人說。我突然又想起女兒說的話，不禁笑了。父親也大笑，可能他也想起了那句話。

母親竟拿起父親換下來的衣物聞來聞去，告訴我說不定能找到什么證據(jù)。真是講案子講多了，母親把這點兒小伎倆用在家里了。她成了一個大內(nèi)密探，父親這樣稱呼她。母親很神氣地說，別讓我發(fā)現(xiàn)什么……父親告訴母親別藏他的鑰匙了，這樣非常不公平。母親嚷嚷著從父親娶母親那一天起，在這個家里，就沒有公平。公平就是母親說什么是什么。

父親點點頭，很贊同的樣子。我想大部分是為了維護婚姻利益做出的單方讓步。

父親快要做鼻子的手術(shù)了，他很緊張，他年輕的時候很少感冒，更不用說打針了。而現(xiàn)在，他盤算著去手術(shù)臺的日子，不斷地告訴我這點兒小手術(shù)不算什么，他不怕。但我分明從父親的眼神中讀到一種對陌生事物的拿捏不準又不敢相信的情緒。

母親不斷地用手機上網(wǎng)，搜索做此類手術(shù)應(yīng)注意什么，需要吃些什么，她用一根鉛筆在紙上記著，她擔(dān)心自己寫得不夠規(guī)整，還找來小橡皮頭兒擦來擦去，也擦不凈。真像剛上一年級的小學(xué)生，認真而笨拙。我說我來寫吧，母親不知哪來的力氣，差點兒將我推倒，你寫的字就像飛一樣，是個人就看不懂，你哪一點兒像你爸了，都說閨女像爸，你可一點兒不像你爸！

我簡直暈了，這又成了我什么也不是了。

我跑到父親房間，說母親說我。父親很嚴肅地說，說得對！你看你媽媽還知道給我查查注意事項，你呢，成天說嘴，三十歲的人了，連個飯都不會做，掃地、洗碗也沒沾過邊。

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放下的手上的鉛筆和橡皮，加入父親的隊伍，和父親一起數(shù)落我。天啊，我當時想，這是什么世道，變天也沒有這么快的啊！

恐怕是他們因為這個小手術(shù)心中發(fā)慌，沒有安全感。我這個做閨女的也靠不上。他們就開始面對面的相互關(guān)心，相互靠攏了。

接下來的事兒更是將我笑暈了，父母的這套房子是我給他們購置的，以前住的是父親單位分的房子。我買的這套房子有一百八十多平，書房與隔壁的臥室是連著的，雙窗一起相連。晚上，母親鎖了自己的房門睡覺，父親就順著雙窗的通道進了母親的房間，母親也沒有客氣，又將父親從她的房間里送了出來。我沒有睡，聽到聲音出來看。父親沖我笑笑，我以為你媽睡了，我去找我的鑰匙。

母親的笑充滿勝利的自豪，雖然在夜里，眼神里閃爍著太陽般的光芒，燦爛極了。里面藏著她能讀懂的愛情。

從未做過手術(shù)的父親，在臨近手術(shù)臺時，血壓突然飆升，大夫說讓再停停，待血壓降了再做。父親的血壓一直不降，母親的手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另一只手輕輕地摸索著父親寬厚的背部。父親將母親的手攥得更緊了。

父親的血壓終于降了，醫(yī)護人員迅速將父親推進手術(shù)室。父親的右手是最后進的手術(shù)室的門，母親的右手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像是還在被父親的大手攥著。

人一做手術(shù)，就會瘦好幾圈兒，父親同樣是這樣。父親不喜歡吃醫(yī)院的飯菜。母親回家去做，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回家后看見母親已經(jīng)做好飯菜，卻伏在沙發(fā)上大聲的哭泣，這又是唱的哪一出，我說這是怎么了，爸還等著吃飯呢，你太脆弱了，媽媽。母親邊哭邊說，你不脆弱，你是彈簧好不好？你看你爸都瘦成什么樣了，我讓你給他甜瓜吃，你不去送，你真是不孝順啊。我使勁地點點頭，認為她說的是，父親的瘦不是因為手術(shù)，是因為我沒去送那塊甜瓜以及我懶得做的一切盡孝的事情。

父親動的是小手術(shù)，一周就可以出院了。我開著車和父親一起返回家。我們一到家，父親就沖著母親笑，說真香啊，鼻子好用了，今天的飯菜肯定可口。母親又朝我使了一個眼色，接著背對著父親指指鞋柜的運動鞋，意思是告訴我父親今天又要去遛彎兒了。

果然，父親吃罷晚飯，很舒心地說好久沒出去遛彎兒了，今晚出去走走。母親跟上一句，是啊，好久沒見那些心頭揣著的人了，真該給你買兩掛鞭炮，帶著聲音去，這樣靜悄悄地去多不隆重??！

我和父親笑彎了腰，感覺母親的造句思維真是妙不可言。父親說你明兒給我買，你能給我買，我就背著去。母親笑罵道：“你是我兒子??！我還給你辦喜事呢！”

母親又開始不得勁兒了，告訴我還是讓父親躺醫(yī)院里好，不要什么重病，起碼讓他不要出去得這么勤快。我勸母親也一起跟著去，父親邀請過她的，可是母親喜歡看綜藝節(jié)目，比如說“挑戰(zhàn)不可能”什么的，但是她可從來沒有認為自己的爛黃瓜能成為挑戰(zhàn)項目。

母親連日來著急上火，外加老醋勁大，躺在床上這兒不舒服那兒不舒服的。父親也不出去晨練了，也不遛彎兒了。在家里早中晚三頓飯做好，做的一點兒都不好吃。父親還瞪我說，你這么大了，什么時候給我和你媽做頓飯了。我噘著嘴不作聲，我再有辯才，在做家務(wù)上，就是個軟柿子，誰都可以來捏我一下。

母親一邊吃，一邊默默地流眼淚，我頓時感覺母親太矯情了，到現(xiàn)在還“包圓兒”菜回來，大部分都浪費了，都爛出水兒來了，并且又疑心父親喜歡別人……

母親推著父親，你怎么不出去，你不是腿腳特別勤快嗎，嘴特別會說嗎，你去見小伙伴吧！父親露出蒼老的笑容說，小伙伴算什么啊，我喜歡老伙伴！母親吃了一口飯，說咸。父親馬上去倒水。母親看著父親的臉，看了好一陣子說，小伙伴都節(jié)約糧食，錢不在口袋里蹦高，她們多好！父親“哧哧”地笑岔了氣說，我就喜歡爛黃瓜、爛西紅柿、爛茄子，咱家孫女有勇氣說上“挑戰(zhàn)不可能”進行比賽，她們家的孫女哪有這勇氣啊，孫女的勇氣不都是你的功勞嗎……母親狠狠地捶了父親一下。母親像是要找碴兒，吐吐自認為的苦悶怨氣。細高挑兒怎么看起來都比矮胖的矬子好，走在身邊多洋氣??！父親跺了一下腳說，不說這個還不來氣，哪有點兒女人味啊，杵著那兒，擋視線不說，我當是男人呢！母親哈哈笑得不行了。

筷子從父親手中脫落了，彎腰去撿時父親口袋里的錢夾掉了下來，母親嚷著要看父親的錢夾，是不是藏有私房錢。除了幾十塊錢的零用外，錢夾里有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相片，兩條大辮子，圓圓的大眼睛，還有兩個大酒窩……

父親以前就說過，母親是他的仙女……

現(xiàn)在，依母親的想法，給了自己另一個稱呼，應(yīng)是父親的私房錢了……

鳳 閣：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北京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陽光》《山東文學(xué)》《東京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等發(fā)表中篇小說、詩歌若干。出版長篇小說《西洋表》，中短篇小說集《千紙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