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與自然

錢穆

宇宙之大，只須稍讀幾本近代天文學(xué)的書，便不難想象。當(dāng)你在夜間仰視天空，雖見萬千星座，密布四圍，但那些星與星間距離之遼闊，是夠可驚人的。群星之在太空，恰應(yīng)似大海上幾點帆船，或幾只鷗鳥。我們盡可說，宇宙間是空虛遠超過了真實。雖則那些星群光芒四射，燦爛耀人，但我們也可說，宇宙間是黑暗遠超過了光明。

在宇宙間有太陽，在太陽系里有地球，在地球上萬物中有了生命，在生命里有人類，人類在整個宇宙間的地位，實在太渺小了。譬如在大黑深夜，無邊的曠野里有著一點微光，最多只照見了他近旁尺寸之地，稍遠則全是漆黑，全是不可知。人類生命歷程中所發(fā)出的這一點微光，譬喻得更恰當(dāng)些，應(yīng)該如螢火般，螢雖飛著前進，他的光則照耀在后面尾梢頭。人類的知識，也只能知道已然的，憑此一些對于已然的知識與記憶，來奔向前程，奔向此無窮不可知之將來。

你若太過注意到自然界去，正如行人在大黑深夜的曠野里，老把眼睛張望到無邊的深黑中去，將會使你恐怖，使你惶惑。但有些人又太過看重他個人的生命，當(dāng)知個人的生命依然是一個自然，一樣的虛空勝過真實，黑暗勝過光明，一樣在無邊深黑中。人類的心智，則偏要在虛空中覓真實，黑暗中尋光明，那只有在人類大群已往歷史文化的累積里面去尋覓。這些經(jīng)人類大群已往歷史所累積著的文化遺產(chǎn)，我們稱之曰人文，用來與自然對立。這是真實的，光明的，但這些也只是螢尾梢頭的一點微光。

人類已往生活中所積累的一些歷史文化遺產(chǎn)，如何得與整個大自然界長宙廣宇相抗衡，相并立？但就人而論，也只有這樣，這是所謂人本位的意見。在中國傳統(tǒng)見解里，自然界稱為天，人文界稱為人，中國人一面用人文來對抗天然，高抬人文來和天然并立，但一面卻主張?zhí)烊撕弦?，仍要雙方調(diào)和融通，既不讓自然來吞滅人文，也不想用人文來戰(zhàn)勝自然。

道家也有天人不相勝的理論（見《莊子》），但道家太看輕歷史文化的群業(yè)，一個個的個人，只能說他天的分?jǐn)?shù)多，人的分?jǐn)?shù)少，一面是謷乎大哉，另一面又是渺乎小哉，如何能天人不相勝呢？所以荀子要說莊子知有天而不知人，但荀子主張人類性惡，這也沒有真認(rèn)識人類歷史文化群業(yè)的真相。你若一個人一個人分析看，則人類確有種種缺點，種種罪惡，因為一個個的人也不過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但你若會通人類大群歷史文化之總體而觀之，則人世間一切的善，何一非人類群業(yè)之所造，又如何說人性是惡呢？

西方耶教思想，也正為單注意在一個個的個人身上，沒有把眼光注射到大群歷史文化之積業(yè)上去，因此也要主張人類性惡，說人生與罪惡俱來，如此則終不免要抹殺人生復(fù)歸自然。佛教也有同樣傾向，要之不看重歷史文化之大群業(yè)，則勢必對人生發(fā)生悲觀，他們只歷指著一個個的個人生活來立論，他們卻不肯轉(zhuǎn)移目光，在人類大群歷史文化的無限積業(yè)上著想。

近世西方思想，由他們中世紀(jì)的耶教教義中解放，重新回復(fù)到古代的希臘觀念，一面積極肯定了人生，但一面還是太重視個人，結(jié)果人文學(xué)趕不上自然學(xué)，唯物思想泛濫橫溢，有心人依然要回頭乞靈于中世紀(jì)的宗教，來補救目前的病痛。就人事論人事，此后的出路，恐只有沖淡個人主義，轉(zhuǎn)眼到歷史文化的大共業(yè)上，來重提中國傳統(tǒng)天人合一的老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