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西秀
四川揚琴《秋江》,取材于明代劇作家高濂的《玉簪記》?!队耵⒂洝酚置撎ビ谠鷦∽骷谊P漢卿的《萱草堂玉簪記》,是中國古典戲劇中的十大喜劇之一。
千百年來,《玉簪記》或該劇中的一些場乃至橋段,被不少劇種和曲種移植,傾注了歷代藝術家的智慧和心血,逐漸形成保留劇目,盛演不衰,成為經(jīng)典。
四川揚琴《秋江》的故事是其中一小段。說的是寄居在姑母尼姑庵讀書備考的舉子潘必正,與帶發(fā)修行、年輕美麗的尼姑陳妙常一見傾心,彼此愛慕,兩情相悅。姑母察覺后,強迫侄兒去臨安赴考。陳妙常匆忙趕到秋江河邊送別,不料潘必正已乘船離去。陳妙常不顧封建禮教和宗教法度約束,雇了一只打漁的小舟,穿波踏浪,追趕而去……
揚琴是四川曲藝以唱為主的代表曲種,唱腔細膩,曲調(diào)優(yōu)美,文學性強,品位較高,似曲藝中的陽春白雪。傳統(tǒng)演唱樣式為“五方”藝人(多為盲人)手操揚琴、三弦、二胡、鼓板等,以不同角色“坐地傳情”,“用聲音塑造形象”,故有“清唱劇”之美譽?!肚锝返囊魳穼儆谒拇〒P琴小調(diào)[月調(diào)],唱腔由若干曲牌連綴而成。音樂十分動聽,扣人心弦,最適宜演唱才子佳人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四川揚琴《秋江》只有兩個人物——急匆匆趕到江邊的陳妙常和慢吞吞風趣幽默的老艄翁,故事發(fā)生在江邊和小舟上。陳姑趕來,潘郎已去,眼前只有一只打漁小舟,只有這位剛剛收了工、正急著要去喝酒的老漁翁???,這獨特的典型人物和典型環(huán)境就確定了——急驚風偏遇慢郎中,你急他不急。人物性格的沖突和訴求的沖突就慢慢展開了。老艄翁慢吞吞地拒搭載,慢吞吞地講價錢,慢吞吞地“打老庚兒”……陳妙常好不容易上了這只小船,他又半天才解開纜繩,還要按“秋江河的規(guī)矩,先唱歌后開船”……陳妙常只好央求他“你邊開邊唱嘛”。于是,老艄翁又慢吞吞唱起了船歌——秋江河上把船開,雨打船篷風又來。秋風陣陣吹黃葉,那江上的芙蓉獨自開?!槺阏f一句,這“船歌”似乎還不能稱之為“曲牌”,因為在我所知的四川揚琴曲目中,它僅僅使用了這一次。)
總之,陳妙常越心急如焚,老艄翁越不來氣。但他并無惡意,只是“老頑童”性格使然。他心里很清楚,“小船趕大船,只要幾篙竿”。戲就在這樣情景中不經(jīng)意進行了,老頑童風趣幽默的性格也就自然流暢地展現(xiàn)了。
“秋江河上一只舟”。陳妙常站立船頭,滿眼是秋日的江水和江面上彌漫的煙波,心中是隱沒煙波深處、漸行漸遠的情郎。船兒雖快,卻不知能否追上?此一別是暫別?是永別?天才知道,命才知道??衫咸鞝斕脚肆?,劇作家太撩撥心了。此刻,偏偏又讓江面上飛來一對又一對的鴛鴦鳥兒,陳妙常觸景生情,悲從中來。老艄翁卻在一旁絮絮叨叨,揭穿了人家的心事——“白日里并翅而飛,到晚來交頸而眠?!毖矍熬皼r,人不如鳥,這讓陳妙常情何以堪??!
因為整臺《玉簪記》是喜劇風格,所以這樣的人物性格和規(guī)定情景設計,就是十分妥帖的了。
然而,喜劇風格并沒有捆住藝術家手腳。戲到此刻,情到深處,那略帶悲情而又十分悅耳的[銀紐絲]飄了出來——“風兒一起,雨兒又來,思想起我的潘郎好不傷懷。滔滔東流水,一去永不回,只怕他得第高中忘卻恩和愛……”前輩藝術家不會自設藩籬,他們深知“喜劇中的悲情”和“悲劇中的喜點”比金子還寶貴。只要準確把握住了人物內(nèi)心脈搏,喜也罷,悲也罷,都是手段,塑造人物才是目的。他們調(diào)動了各種可能的、合理的手段,層層推進,步步緊逼。波濤中的船兒,迎面而來的風兒、雨兒、鳥兒,前方追逐的人兒以及一旁嘮嘮叨叨的老頭兒,形成生動的畫面。這畫面雖美卻并不盡如人意,甚至總在撞擊陳妙常的痛處。好心的觀眾屏著呼吸,任其擺布。不知不覺間,觀眾對人物認可了,同情了,對人物的命運感同身受了。一聲聲欲罷不能的感嘆,一滴滴掛在眼角的清淚……探究悄然升起——陳姑趕潘,追到了嗎?潘必正臨安赴考,考上了嗎?如果考上了,他還認不認這個在尼姑庵里愛得死去活來的小尼姑呢?你看,觀眾已經(jīng)在關心主人公的命運了。
這時,只有在這時,這個作品的生命力和演員的藝術魅力才真正實現(xiàn)了, 作品的思想價值和審美價值也在不知不覺中植入了觀眾心田。
當然,我應該告訴大家,她追上了她的心上人,接下來的是四川揚琴《船會》。在時間允許時,《秋江》與《船會》是可以連在一起演唱的?!洞瑫肥顷惷畛ε吮卣裏o微不至的關心,是潘必正向陳妙常海誓山盟的承諾,然后是難舍難分的告別,最后幾句是說書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中國式結局,滿足了觀眾的好意與好奇。這當然是后話了。
《秋江》是四川揚琴大師李德才的代表曲目,四川揚琴后學者幾乎都要學習。四川省曲藝研究院的劉時燕、徐述、林德川、楊奎本等都是德派傳人,劉時燕、徐述還是四川揚琴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項目代表性傳承人。他們演唱了幾十年的《秋江》,既得大師真?zhèn)鳎指鶕?jù)自身優(yōu)勢有了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無論在情景渲染上,還是在人物心理刻畫上,作品都達到了爐火純青的高度。他們的《秋江》腳本,經(jīng)過曲藝作家張繼順、王永梭加工潤色,增添了文學色彩,細膩了人物內(nèi)心;音樂唱腔經(jīng)過作曲家溫見龍富有才情地擴展,有了更加豐富的表現(xiàn)力。楊奎本、萬弘、李曉軍都出色地演唱過老艄翁。聆聽他們這一輩藝術家通力合作的《秋江》,會勾魂奪魄,讓人長吁短嘆,得到心靈的撫慰和藝術的享受。
進入二十一世紀,四川揚琴《秋江》又有了新的發(fā)展。劉時燕、徐述老師的弟子吳瑕、曾潔、唐瑜蔓、胡酈珈、蔡寧、李偉等德派第三代傳人,敬畏傳統(tǒng),勇于創(chuàng)新,努力滿足當代觀眾的審美需求,加大了人物表演的力度,運用各種舞臺手段塑造人物,從聲音到形象,從化妝到服裝,一顰一笑,一招一式,內(nèi)心根據(jù),眉目傳情,都在著意把“美”演繹到極致。四川省曲藝研究院十七人的樂隊全是四川音樂學院畢業(yè)生,他們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把音樂的表現(xiàn)力大大提升,從而令《秋江》的綜合魅力和審美層次邁上了新的臺階,達到了新的藝術高度,使四川揚琴在市場上、賽場上成為穩(wěn)穩(wěn)收獲“雷動掌聲”“眼亮心悸”的精品。
前兩年,中國曲藝之鄉(xiāng)四川岳池,用四川曲種荷葉的形式演繹了《秋江》。舞臺上一個女演員扮陳妙常手持檀扳演唱,有時是陳妙常,有時又是說書人。三個演員扮上老艄翁風趣十足地表演,很有情趣。這個節(jié)目有幸赴巴黎參加了中國曲藝節(jié),得到了法國觀眾的喜愛和好評。
四川揚琴《秋江》是四川曲藝中的瑰寶。主人公陳妙常寄托了幾輩作家、藝術家的美好情懷,奉獻了許多才情與心血。陳妙常的精神高度決定了作品的精神高度。同樣,她形象的審美高度決定了作品的審美高度。
她是美的化身,愛的結晶。
《秋江》揭示了這樣一個主題——愛情與幸福,有著無與倫比的誘惑力。愛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的,無論這些力量看起來多么強大。
秋江河上一只舟,陳妙常站在船頭急切眺望,老艄翁手撐篙竿,船兒穿過風刀雨箭,勇往直前。不顧禮教約束與佛法懲戒,勇敢地、執(zhí)著地追逐幸福去了!
秋江河上一只舟,這畫面,著實讓人震撼而且感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陳姑趕潘”的故事,距離今天的愛情似乎已經(jīng)很遠很遠了。然而,如今的年輕人也許還會重復這樣的故事。不是形式上的重復,而是心靈上的重復。曾經(jīng)在某時某地有一段情緣,令你刻骨銘心,終生難忘。你是否勇敢地去追逐了?后來的時光是否證明了你的追逐具有價值?
這樣的共鳴,讓四川揚琴《秋江》擁有了強大的、鮮活的生命力。愛是心靈的碰撞,這在“物質至上”的當下,自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自然能夠在新的時代里閃爍光芒。陳妙常以“內(nèi)在美和外在美圓融”的女神形象,經(jīng)久不衰地被人們唱下去,聽下去,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