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證的記憶

雷元富

幾天前，一位朋友無意中拿出一大堆票證，五顏六色，五花八門，因年代太久，顏色褪減，失去光澤，這些疤痕累累的布票、棉花票、糧票，買縫紉機、自行車、手表和白糖、肉、豆腐等等的票證，就是那個物資匱乏，貧窮落后年代的真實記錄。望著眼前的票證，不由地勾起對一票難求時代的回憶。

在已經(jīng)過去了的上一世紀六七十年代，由于商品缺乏，人們的衣食住行所需的不少東西，無不憑票購置。食堂吃飯要糧票，商店買布要布票，過冬棉衣要棉花票，要買當時的三大件縫紉機、自行車、手表都離不開少得可憐的專門購買的票，就連喝點糖水也要有白糖票、紅糖票。逢年過節(jié)特供一點買肉、買面、買煙酒都要票，那個年代沒有票證幾乎是寸步難行。

物資的緊缺，使得糧站和供銷社成了熱門單位，這兩個部門主任的權(quán)力很大。除了公社書記、革委會主任兩個一把手不需低三下四地懇求買糧面外，其他人都要笑臉相迎，投其所好。

人們想方設(shè)法購買這些生活中的必需品。好在我當時所在的公社供銷社主任和糧站主任都是人品很好，非常隨和能體諒貧民百姓的草根官員，他們沒有那種官架子，也不耍特權(quán)，在老百姓當中口碑良好。

自古以來，老百姓當中流傳著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說法。那些手握一點實權(quán)，利用手中權(quán)力坑害黎民百姓的辦事人員，至今想起，令人氣憤。

上高中時，一段時間在灶上買飯票必須用糧票兌換，交糧票必然要到糧站拿上麥子玉米等經(jīng)主任批了后換糧票。那次換糧票，我讓糧站那位刁鉆的驗糧員整得死去活來，至今恨之入骨。

對一個吃了這頓沒那頓的在校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而言，要交糧票談何容易，首先是沒有糧食，寒冬臘月的早晨，我和二弟穿著單薄的衣服，天不亮就每人拎一個筐子到社員們掰過的玉米地里拾玉米，刺骨的寒冬滴水成冰，每翻一株玉米稈，上面那薄薄的積雪和厚厚的冰霜在手上融化，冰冷刺骨難忍。令我們興奮的是大集體晚上夜戰(zhàn)，總有好多掰不凈的玉米棒子被我們拾到。費一些功夫和時間，每人總能拾到一小筐子玉米滿載而歸。這時高興地看著自己的勞動果實，早忘記冷寒。記得一次清晨，我們弟兄倆拾玉米時，被路過的一位老師看見，他從自行車上下來驚奇地問我，天這么冷這么早，你們就撿拾玉米了？我說沒事，習(xí)慣了，那位好心的老師凝視著我們，眼睛濕潤了。

不知勞累多少個寒冷的早晨，我們拾了有100多斤玉米，脫粒后滿滿地裝了一麻袋。心急火燎的我借來架子車，拉到糧站，拿出從大隊開出在公社革委會又壓了紅章大印、糧站主任流暢筆跡批了的信，我小心翼翼地交給那個沒有一點笑容的驗糧員后，他沒瞅一眼，胳膊一揚說，玉米不干，曬干后再拉來。我?guī)缀鯉в邪蟮卣f，我們已經(jīng)在家里曬了好多天了，熱炕上又烘了幾天，連曬帶烤，怎會不干呢？驗糧員很不耐煩地說，我說不干就不干，拉回去再曬幾天。無奈中，我將玉米拉回，在熱炕上又烤了七八天。再拉去，還是那句話，而且態(tài)度更加生硬。我生氣了，讓我再拉回去，我沒地方曬，驗糧員胳膊一揚，手一指，背在那上面曬，那么大個地方，看你有多少玉米？身體瘦小的我無奈中分四次將一麻袋玉米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背到糧站庫房的窯背上。偌大一塊地方，倒著百十斤玉米。我上午十點左右從學(xué)?？觳脚艿郊Z站，將玉米攤開晾曬，下午放學(xué)過去拿著簸箕、掃帚又堆起來蓋上塑料布。每隔三五天，請那位給糧員看一次，得到的回答仍然是不干。我十分無奈地翻曬著那點挨餓受凍中拾來的果實。

在饑不飽腹的年代，人吃不飽，牲畜挨餓，就連那些討厭的野麻雀也在嘰嘰喳喳地尋覓食物，由于沒有人照看，我的那點玉米成了麻雀的美味佳肴。每天我過去，總有上百只麻雀在嘰嘰喳喳地爭吃，歡笑?？粗惶焯鞙p少的玉米，我氣憤，又非常無奈地哀求，那位像瘟神一樣的驗糧員他始終沒有開恩。半月下來，百十斤玉米讓討厭的麻雀吞食了，留給我的是一大堆麻雀糞和對那個喪盡天良的驗糧員的冰冷的面孔。

至今我還不明白，那個驗糧員為什么對一個窮困潦倒的學(xué)生如此苛刻，如此無情？從此，我知道老百姓的難，體味一票難求的苦滋味，對貪官的莫名仇恨。

買布難、買面難、買米難，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買什么東西都難的記憶。在家中，在昏暗的深夜，常常能聽到父母無奈的嘆息，七八口人共發(fā)得一丈二尺布票，馬上要到盛夏，總不能在六月天還把這爛棉襖棉褲穿上吧？春拆夏補，“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成了平民百姓一年四季更換服裝衣物遵循的規(guī)律，這艱澀度日中有父母多少煎熬、惆悵和無奈，甚至淚水。

妻子經(jīng)常講起自己因為穿一件條絨上衣，使父親遭受的滅頂之災(zāi)。1963年，妻子村上分來5尺黑條絨布，時任生產(chǎn)小隊長的岳父，挨門挨戶問誰家要買這幾尺在當時最好的布料，跑遍全村，都說沒錢，買不起。岳父當時家境比較好，將5尺布料買回，為他的大女兒做了一件黑條絨布衫。誰知1964年農(nóng)村社教運動開始，工作組抓住這五尺條絨和妻子穿的這件上衣大做文章，他們把這當成一個典型，連續(xù)召開幾次現(xiàn)場批判大會，逼著岳父交代其貪污問題。生性剛直，為人正派的岳父從來公私分明，不要說自己貪污，對其他那些愛占小便宜的人都嫉惡如仇，現(xiàn)在說他貪污，他感到遭到莫大恥辱，他據(jù)理力爭，要求工作組的人拿出證據(jù)。工作組的人說，你女兒穿的條絨衫就是最好的最有力的證據(jù)，全村人就分來這么幾尺條絨布料，其他人連做鞋用的布料都沒有，你的女兒能穿上這么好的衣服，這和舊社會的地主富農(nóng)惡霸豪紳有什么區(qū)別？

剛愎自用的岳父一氣之下，得了重病，臥床不起，年僅41歲就撒手人寰，這成為妻子及一家人終生的傷痛。就那么一件衣服，可以置人于死地，使人家破人亡。岳父去世后，留下了岳母和三個孩子，妻子最大，當時11歲，最小的內(nèi)弟僅有1歲。

我參加工作時，已是1975年了，購物幾乎都得有票證，沒有票證吃不上飯，出不了門。如果要跨出省界，必須要提前幾個月兌換好全國通用糧票，本省的糧票只能在本省范圍內(nèi)流通使用。

七十年代，青年男女結(jié)婚最為盛行的聘禮是自行車、縫紉機、手表這三大件。誰家要有了這三大件，那才可謂是喜鵲登枝風(fēng)光體面，才算是最完滿婚姻，沒有三大件就有遺憾，有的甚至告吹。而這三大件都必須憑票供應(yīng)。臨近年關(guān)，結(jié)婚辦事的人家早早安排人說情，為弄到一張自行車、縫紉機和手表的票，四處奔波，千方百計，絞盡腦汁。三大件還必須是當時視為名牌的永久（或鳳凰、飛鴿）車子、上海表、標準牌縫紉機，而這些名牌，只有有身份有后門的人才能買到，普通百姓如登天摘月！

記得那年臘月的一天鎮(zhèn)上逢集，來趕集的人成群結(jié)隊，搶購貨物，置辦年貨。我非常熟悉的一位老村支書一大早來到公社找書記，我說書記下鄉(xiāng)不在，你有什么事過幾天再來，要不由我轉(zhuǎn)告。老書記心情沉重地說，今天來了，就不準備回去，見不了書記事辦不成家不能回。我感到事態(tài)的嚴重，讓他耐心等待。夜幕降臨，公社書記騎著它那輛全機關(guān)唯一的飛鴿牌自行車回來了。老村支書緊跟其后來到書記辦公室，我趕忙給書記生爐子。公社書記非?？蜌獾貑柪蠒洠疤旌诹?，你等我有什么事？”老支書話沒出口便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在一旁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經(jīng)驗豐富的公社書記說：“有什么事慢慢說，天塌不下來?！崩蠒浺蛔忠话宓卣f：“兒子今年二十七、八了，沒結(jié)婚。這么多年，三大件只買下兩件，一臺縫紉機、一塊手表，可兒媳非要一輛飛鴿自行車不行，今年臘月要是自行車買不下，兒媳就退婚了，兒子這輩子就要打光棍了。（兒媳也是沒辦法，她的娘家哥哥說了個對象，沒有飛鴿牌自行車人家不上門）……老婆想不通，罵我羞先人哩三十多年村干部瞎當了，請書記看在我?guī)资甏甯刹康拿孀由?，想辦法買輛飛鴿牌自行車?！避娙顺錾淼墓鐣?，看著淚流滿面的村支書，語氣堅定地說：“不要說了，偷我也給你偷輛飛鴿牌車子?！?/p>

雷厲風(fēng)行的書記打電話把供銷社主任叫到辦公室，主任束手無策，今年的指標全部完了，明年的現(xiàn)在下達不了。公社書記搖電話請求姚家坡勞改農(nóng)場派輛車，他專門上市里找商業(yè)局長。第三天，公社書記帶回來一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老支書一家喜出望外。一對新人如愿以償?shù)爻杉伊恕?/p>

那個年代，買不到三大件的不計其數(shù)。就連堂堂的公社也只有三輛自行車，公社書記一輛，革委會主任一輛，另一輛舊的連后座架都沒有的禿尾巴車子，成了辦公室的搶手貨?？吹浆F(xiàn)在領(lǐng)導(dǎo)高級、豪華小轎車掛著那特別牌照的s-ALO號，我自然想起公社書記、主任自行車后邊用紅漆漆的1號、2號標志，那1號自行車當時出去時多么威風(fēng)，那么令人羨慕。

那個歲月已經(jīng)過去，如今是電冰箱、全自動洗衣機、大彩電、摩托也已成了舊話，樓房、小轎車、微信付款正在盛行的年代。時間如白駒過隙，生活日新月異，可有的時候，我卻總是難以忘卻這些早已過去了的故鄉(xiāng)舊事。夜里做夢，常常不能自禁又回到去尋找我騎過的那輛“坐騎”禿尾巴的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