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詩學中的“惡之花”
——解讀20世紀20年代象征主義詩歌的審丑意象

⊙郭子君［山西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院， 山西 臨汾 041000］

——解讀20世紀20年代象征主義詩歌的審丑意象

⊙郭子君［山西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院， 山西 臨汾 041000］

本文著重從詩學角度入手，解讀前期象征詩派建構的丑陋意象，其沾染的存在主義詩學情緒，以及以丑為美的審美理念，并分析這種廢墟詩學的生存處境、象征詩派所繼承的詩學理念的意象表達，探析丑陋意象的存在意義。

丑陋意象 存在主義詩學 象征主義詩藝 審美意義

詩給人以靈魂與真我，詩學不僅僅是研究詩歌理論與構建的維度，更是研究詩人內心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相悖離與勾連的橋梁。象征主義肇始于法國，20世紀經由新文化運動的學者帶到中國，象征主義由象征派詩人牽頭，其詩學理念既帶有法國象征主義詩藝，又將新鮮的味道與中國文學界閾的文化語境與詩人獨特的個人情思相結合，吐露出奇特的異國熏香。當然，存在主義盡管后于象征主義發(fā)跡，但其詩學內涵卻有契合。筆者在此主要挖掘象征派詩人所塑意象背后的情思與詩意，探求何為廢墟詩學，又是如何在這廢墟之上開出“惡之花”，這一切都以美學意義上的審丑情懷為基調。

一、滋養(yǎng)廢墟詩學的土壤

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文學土壤，不再適合孕育謀求浪漫主義的象征美學的古典傳統(tǒng)意象。法國象征主義詩藝伴隨中國前期象征派詩人的崛起洶涌而來，猶如一支射向黑暗的箭，把濃重的傳統(tǒng)意象撕開，為中國象征主義詩歌注入新鮮的血液。廢墟詩學，應運而生。

廢墟詩學由本雅明提出，參照前期象征詩派，其在古典式象征的“廢墟”中的重構，以及思索現(xiàn)代人存在意義上的意象塑造，是符合廢墟詩學的。丑陋風是這群頹廢詩人最善于勾勒的意象畫，這些被詩人勾勒的意象鱗次櫛比的舞動、狂歡，尋找生存的意義和死亡的恐怖。李金發(fā)汲取法國象征主義詩藝集大成者波特萊爾的“惡之花”的詩學觀念，與穆木天、馮乃超等探究意象之所以丑陋的美學意義的詩人一道，建構起前期象征詩派的廢墟詩歌，一種顛覆傳統(tǒng)詩學與構建現(xiàn)代人精神世界的全新詩藝。當然，我們可以看到丑陋意象的塑造是依托于傳統(tǒng)意象的傳達，卻賦予傳統(tǒng)意象以全新的意義，這種依托于詩歌將現(xiàn)代人的生存體驗與心靈感受抒寫出來的創(chuàng)作實驗，之所以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衍生發(fā)展，是有其存在的依托的。

20世紀20年代中國象征詩派濫觴于李金發(fā)的《微雨》。而李金發(fā)對于象征主義詩學的神往則來自于對波特萊爾詩作的熱衷。波特萊爾認為，在每個人身上，時刻都有兩種要求，一種趨向上帝，一種向往撒旦。對上帝的祈求或是對靈性的祈求是向上的愿望，對撒旦的祈求或是對獸行的祈求是墮落的快樂。很大一部分象征主義詩人甘于品嘗丑陋的言說，樂于與撒旦共舞。李金發(fā)帶著這種氣質，回到了同樣需要“另一種快樂”的中國大地。

中國象征主義詩歌裹挾著現(xiàn)代主義遠道而來，昭示著象征主義的廢墟詩學與當時的中國社會不謀而合，筆者歸結為以下幾點原因。

第一，外部原因（社會原因）。在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文學革命余熱尚存，新的歷史時期正處在過渡階段，反動勢力的反撲、黑暗統(tǒng)治的加強與勞苦大眾和廣大知識分子的抗爭形成了鮮明的矛盾體系。一些知識分子內心一方面難舍“五四”熱潮，欲大展身手宣傳西方先進的文學思潮；另一方面，又面臨無處施展和報國無門的悲哀處境，這些知識分子在嚴峻的社會矛盾影響下，內心苦悶彷徨，逐漸在他們心中衍生出頹廢、悲哀的情愫，這種內心潛意識的基墊，形成了象征詩派出現(xiàn)的動因基礎，正如穆木天所說：“詩的世界，是潛在意識的世界?！?/p>

第二，內部原因，也就是中國詩歌在不斷發(fā)展過程中的自我內省。相對于新月派的辭藻浮華和新詩自由化的傾向，象征主義思潮理所應當?shù)貫樗麄兯茫诏偪裼咳胫袊乃汲敝?，李金發(fā)等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既能隱含作者意圖，又承載古典詩歌魅力，又能含蓄表達晦澀意象的象征主義詩歌潮流。正如羅振亞所說：“象征詩派的崛起是新文學傳統(tǒng)推動的結果，它在兩個維度上同時展開，一是正向繼承，一是反向超越?！?/p>

在革命低潮的時期，現(xiàn)代人滋生出來的憂郁苦悶，在激情奔放的自由詩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周作人說：“整個詩壇可用單調二字概括，一切作品都像個玻璃球，晶瑩剔透得太厲害了，沒有一點朦朧，因此也似乎缺少了一種余香和回味。”那么顯而易見，象征詩派的出現(xiàn)肇始于當時詩壇暗示精神的缺憾，李金發(fā)所帶領的象征詩派應運而生。李歐梵認為：“李金發(fā)所實踐的二度解放，至少曾暫時把中國的現(xiàn)代詩從對自然與社會耿耿于懷的關注中解放出來，導向大膽、新鮮而反傳統(tǒng)的美學境界的可能性。正如歐洲的現(xiàn)代主義一樣，它可以說是反叛庸俗現(xiàn)狀的藝術性聲明，這無疑促成了早期象征詩派的異軍突起?！北M管不能說他們形成了波瀾壯闊的現(xiàn)代主義氣象，但是他們的出現(xiàn)標志著中國現(xiàn)代主義的起步，并隱約透露出一種審美訊息，他們逐漸擺脫了直抒胸臆的抒情羈絆，開始尋求暗示的效果，追求詩觀與詩感傳達的多元化效果。

廢墟詩學，正是建立在另一個“廢墟”之上的。中國文學界百廢待興以及文化社會情緒的低落，導致存在主義詩學影響下的象征主義蓬勃發(fā)展，李金發(fā)等人以頹廢哀傷的語言暗示“另一個世界”的詩歌流派，正順應了中國詩歌發(fā)展的潮流，暗合了詩人內心孤獨悲哀的情感，為象征主義的廢墟詩學提供了溫床。

二、與存在主義詩學同源所塑的產物——“惡之花”

20世紀初的時代精神和社會心態(tài)，給予“惡之花”以生長的肥料。惡之花，作為丑陋意象的美學頂端，矗立于象征詩派詩人的詩學構建體系中。這里所談的“惡之花”，是美學意義上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世界的勾連，“花”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所塑造的意象，“惡”是詩人所著重抒寫的現(xiàn)實世界的丑惡，但我們必須認清，在美學意義上，“惡之花”是一種否定后的肯定，詩人由于厭倦世界的丑惡現(xiàn)實而創(chuàng)作，卻將塑造出來的丑陋意象視之為美好的產物，這種以丑為美的審美品格是藝術上的形而上學。存在主義本身面臨著對人性惡的挖掘，詩學意義上與象征主義不謀而合，因此“惡之花”是同源而塑。

這種藝術上的形而上學，使詩人追求在藝術中體驗永恒的、絕對的、完美的、融合的精神訴求，而對于丑惡的生命處境的審美化，是洞察了“丑”的審美指向。李金發(fā)等人的確繼承了類似于波特萊爾的駕馭撒旦之惡，以袒露現(xiàn)代人病態(tài)、彷徨、絕望心理的詩藝，借詩歌將人類深層的生存意義，顯露于人們日常生活中所接觸的場景，如李金發(fā)在《棄婦》中所塑造的枯骨、鮮血、一根草兒和游蜂之腦等，都是從日常生活中的細微挖掘出了丑惡與異化，這種異化與詩人心中郁積的凄苦和哀怨相契合，進而塑造出了一個“惡之花”世界，是從美學意義方面，在丑惡世界發(fā)掘丑陋意象的審美訴求。王獨清的《失望的哀歌》《圣母像前》、穆木天的《野廟》《薄光》等，都力求塑造一個“惡之花”的世界。

后期象征詩人里爾克的存在主義詩學，很好地印證了“惡之花”塑造的非理性，和詩人以丑為美的審美品格的源頭。法國象征主義是現(xiàn)代主義重要的一支，在詩歌領域極其繁榮。而象征主義詩學與存在主義詩學是有共同之處的，存在主義繼承了克爾凱郭爾的神秘主義，也汲取了尼采的唯意志論，象征主義詩歌認為世界的本源是痛苦、無奈和虛幻的，只有以意象作為溝通現(xiàn)實和虛幻兩個世界的橋梁，才能到達人類心中的另一個理想世界。盡管象征主義詩學力求構建詩本體空間，詩藝回歸純詩和對詩本體進行審美訴求，但是他的審美動向仍然是圍繞丑惡而構建的美學體系，無法規(guī)避中西融合的理論延伸，由于前后象征主義詩歌的流變是一個系統(tǒng)的順應，我們且看里爾克的存在主義詩學，并結合存在主義詩學理解象征主義詩學的審美意義，解構廢墟美學上的意象建構。

“死亡”與“恐懼”是存在主義的兩大精神內核，而這兩種作為詩歌的主題意象，是象征主義常用的意象范疇。里爾克對于死亡的理解，源自克爾凱郭爾。里爾克說：“克爾凱郭爾把我們帶到死亡的嚴肅中，他并沒有為我們允諾延期或永恒的未來。把‘此世’從根本上理解為存在的一個方面，并熱情地探究它，這大概就是死亡向我們提出的要求。至于生命，不管人們在什么地方覺察到它，都意味著一種整體生命?！崩餇柨苏J為，死亡與生存是人的兩面，被遮蔽的死亡層面與生存共同構成人的一生。我們了解到，象征主義詩歌的主體意蘊是包含這一哲學命題的，而且里爾克并不懼怕死亡與恐懼，認為這兩種命題是一種可以把握的積極因素，象征主義詩歌何嘗不是這樣以丑為美？很明顯是詩學意義上的契合。海德格爾談道：“時代之所以貧困乃由于它缺乏痛苦、死亡和愛情之本質的無蔽。這種貧困本身之貧困是由于痛苦、死亡和愛情所共屬的那個本質領域自行隱匿了。只要它們所共屬一體的領域是存在之深淵，那么就有遮蔽?！痹谝粋€時代，痛苦、死亡和愛情的本質都被遮蔽了，探究它的本質是由于感覺領域被規(guī)避了。生命存在之深淵、痛苦和麻木，都必須依托生命而存在。李金發(fā)的《棄婦》也鮮明地證實了，依托垂危的生命的意象，才能夠凸顯詩學藝術的張力，例如一根草兒系著棄婦的命運，實則是以小襯托絕望的情緒，為悲哀加上了一層絕望。

① 穆木天：《譚詩——寄沫若的一封信》，選自楊匡漢、劉福春編：《中國現(xiàn)代詩論》（上編），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

② 羅振亞：《20世紀中國先鋒詩潮》，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③ 周作人：《〈揚鞭集〉序》，《語絲》1926年5月第82期。

④ 李歐梵：《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現(xiàn)代主義》，《現(xiàn)代文學》1981年第6期。

⑤ 李永平：《里爾克后期詩歌中關于死亡的思考》，《外國文學評論》2000年第2期。

⑥ 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詩人何為》，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

作 者：郭子君，山西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