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安之處是故鄉(xiāng)

陳奕娟

一

每一個地方都有一個自己的名字，每個名字都蘊含著自己的故事。如四川的“白玉”，西藏的“也要走”，新疆的“葉爾羌”，湖南的“蒼梧”，這些名字都是歷史故事的化石，以其靈性和隱秘的色彩，吸引著人們?nèi)ハ胂蠛蜕裢?/p>

而在我們廣西北流，有個全世界唯一的喀斯特地貌與丹霞地貌共生的地方，那就是坐落在民安鎮(zhèn)的銅石嶺。有一條清澈的河流穿過銅石嶺，這條河流名字叫圭江。在漫長的歲月里，潺潺圭江水流淌著銅鼓王的傳奇，每一道水波蕩漾的漣漪都是一個精彩動人的故事。

被稱為“世界銅鼓王”的銅鼓，出土于北流六靖水沖庵，面徑165厘米，鼓重300多公斤，堪稱“世界之最”。而這個“銅鼓王”便是銅石嶺的產(chǎn)品?！般~鼓王”的出土有著傳奇般的經(jīng)歷。清代北流石科鄉(xiāng)有個農(nóng)民，上山砍柴草，把扁擔豎著往地上拼命一捅，但聞土中發(fā)出異樣的聲響，扁擔也捅不下去了。于是撥開泥土，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碩大無比的銅鼓，村民還以為是神器，便計劃抬到附近的六靖圩冼太廟來供奉。誰料抬到水沖庵時，繩索突然繃斷，甚是奇哉！最后索性向庵中菩薩占卜，決定留在水沖庵，大概是抬銅鼓的鄉(xiāng)民略施小計，要銅鼓留在自己鄉(xiāng)里吧。于是每年冬天，各地村民都在水沖庵舉行祭鼓祈神，敲起銅鼓，山鳴谷應，響徹云霄，鄉(xiāng)民從四面八方云集敬神。這個“銅鼓王”現(xiàn)在展覽于廣西博物館，兩次赴京展出，見者嘆為觀止，為廣西贏得了聲譽，更讓北流人驕傲！銅鼓王的赫赫盛名慕名前來了一批又一批考古學家和游客，只為一睹銅鼓王的聲威和造訪它的發(fā)現(xiàn)地。

銅石嶺分大小二山，遠望則像只有一山，圭江自南而北繞過山前。此山層變聳秀，巍峨壯觀，石皆紫銅色，最高峰鳳凰頂海拔421.9米。大銅石嶺三面絕壁可從東閘門、西閘門攀登山頂。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十分復雜，山腳是石灰石，山腰是紫紅石，山頂是風化石變成的泥土。

二

曾經(jīng)，我一度消失在故鄉(xiāng)的汽笛聲里，消失在捉蜻蜓采野花的放學路上，消失在鄉(xiāng)間小路吃酸梅粉、摘楊桃、捉迷藏的快樂里，消失在撂下書包就可以捉小魚的池塘邊。在外漂泊多年以后，我不想在別人的故鄉(xiāng)里繼續(xù)迷失，不想讓那無名的痛，仍在心里蔓延。于是，我回到了我的家鄉(xiāng)北流，并邀請了十多個來自全國各地的朋友來家鄉(xiāng)采風，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心心念念的故鄉(xiāng)是怎么樣的。

那是一個深秋的上午，前一天還在下雨的北流，雨卻出奇地打住，天放睛的銅石嶺，似乎是為了迎接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的到來。

過去，一直期盼著，有機會來銅石嶺看看，終于如愿以償，且是與友人相伴而行。從歷史悠久的民安街的繽紛里穿過。在車窗掠過的是鬧的集市，觀看這種熙攘，嗅到一絲熟悉的味。街上有籮筐、籃子等物件在販賣，還有讓人嘴饞的家鄉(xiāng)小吃，看著心生溫暖，這就是我鐘意的小鎮(zhèn)，我就喜歡這清簡又清簡的日子。

黛色青山，丹霞山石忽隱忽現(xiàn)，銅石嶺用一股暖暖的秋意將我們包圍。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出那些荒草的遼闊和寂靜。銅石嶺濃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像一種引領(lǐng)強大的暗示，讓人此身將恒久沐浴恩澤并終生朝向山頂。

銅石嶺是漢代冶銅和鑄造銅鼓遺址，然而世事早已經(jīng)物是人非，曾經(jīng)的王朝已經(jīng)灰飛煙滅，獨留這樣一座巍峨壯觀、骨骼清奇的石山，述說曾經(jīng)的故事。歲月更迭，誰會預料事隔千百年后，會有怎樣的情形，那份繁華是不是一頁塵封的過去罷了！

山路彎彎，綿延不斷，放眼望去，只見首途，不見旅終，一如生命，明明知道就那么多定數(shù)，卻又因一時看不到邊沿，不管痛苦還是幸福，總在自已需要的時候刻意成全。想過，未來什么才是答案，原來只有經(jīng)歷過才能給自己答案。我仿佛聽到了呼喚，駐足，看云舒霧卷，青葉翠枝，如好奇的孩子，讓突兀和聳立的山巒充滿雙眼，使我清醒地觸摸天的高遠。

面對陡峭的銅石嶺，想到自己剛剛的疲憊不堪與步履蹣跚，但心中希望只要不滅，每一個駐足停頓都是下一站的起點；每一次友人的鼓勵，都將我的激情復燃。生命的意義關(guān)鍵也就在折騰，一如大樹成長中的葉青葉黃，花開花落，蛻去的表皮裝不下自身的強大，前路沒有比自已腳更長的路，也沒有比自己更高的山峰；路在腳下，目標卻是在前方，遙望或許總能看到閃動，覺得自己正迎著銅石嶺神秘的召喚，不懼艱難險阻，一路而來，相信某時某刻，終歸會抵達自己想要去的終點。

銅鼓是銅石嶺的紋身，生生世世長在大山的身體里，陪伴它沐浴諸多光照不計蒼涼至?？菔癄€。我還不愿意離去，還想在銅石嶺纏綿出一些更沸騰的情節(jié)。只等艷陽一來我就起身，順著銅石嶺磅礴、蔥蘢的恩慈去尋生命里的喜樂。

三

四處寂靜無籟，圭江的水聲漸行漸遠，除了我們散亂的腳步和話語，林間百鳥恐早被我們驚嚇到遠處，或已捂上嘴，躲在樹叢大氣不出。這半原始的山林，樹木茂密，低矮的灌木，高聳的松枝杉木，藤蘿垂吊的小葉香樟，以及雜木野果、零零散散的杜鵑花，更多的是叫不出名兒的植物，在這自然山野恣意地生長，無拘無束。

自古文人墨客多寄情于山水，料想這動靜相宜的自然道法，是其內(nèi)心所向往的理想國，或是精神的歸屬地。山水本就靈動靜氣，而著了墨的山水，便有了深耕老林的樵夫，有了退居深山的隱士，有了與世隔絕的桃源。

雨過天晴的銅石嶺上空，淺淺的陽光灑下來，將我們暖暖地包圍。這暖一直在延伸著。山路上，婀娜的野草在舞蹈，精靈般的影子也隨風起舞。山間的鳥鳴聲由遠而近，循聲覓去，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鳳凰頂，銅石嶺與藍天擁吻的地方。

留下的傳說中的南越王鑄造銅鼓的?？舆z址痕跡依然可見，給我?guī)淼捏@奇與喜悅?cè)匀涣魈试谖业纳眢w中，仿佛一條柔軟的蟲，游走在我的血管里。

每一片土地，每一座山都是多面孔的，如同每一個人。在山腳的時候，地面都是堅硬的石灰?guī)r，紫銅色的石峰，山頂?shù)牡孛娣炊际悄嗤?，且是赭紅色的，這大自然造化的神奇，是如此的不可思議！真正的博大，才會給我們帶來色彩一般的影響力。

一粒一粒山土的光芒在閃爍著，每一粒光芒的金屬，都可以映照廣袤的蒼穹。這各色各樣的土壤，何以照耀千年的歷史？迎著風走，風就像紙一樣貼在臉上，掛在耳邊。深秋的清晨，風洗卻了身上的灰塵，熱烈地擁吻我。擁抱著這虛無的、卻又格外清新的風，我的內(nèi)心升起了溫潤的火，我上揚的嘴角就是對她的感恩。endprint

山間的風越來越大，我的步子也越來越大，我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俯瞰山腳，安靜而樸素的村舍錯落有致地生長在金黃的稻田之間，那些稻田里生長的是優(yōu)質(zhì)的“富硒大米”，村野之間道路縱橫，阡陌交通。蜿蜒的圭江繞過山前，宛如一條飄動的玉帶。

現(xiàn)在，我要迎風感受這座山的溫度。我要以這樣的方式，閱讀她，并發(fā)誓永遠記住她的美與純凈。鳥鳴聲漸漸清晰起來，數(shù)不完的鳥的歡呼，那么清脆、悅耳，那么流暢、動聽，但是我抬頭望去，天空中沒有鳥的痕跡。

四

在一個小小的鑄造銅鼓的?？永?，貯存著老天饋贈的一小渦水。一塊青石靜靜地佇立其中，青石的一半在水上，一半在土里。她的影子越過自己的軀體，延長到坑的邊緣。

風從東南拂來，沙坑里的水就朝著?？拥奈鞅狈较蛴縿?。在坑的邊緣，又迂回著返回到她們原來的位置。我恍然大悟。一個人也有自己的沙坑，也有自己的涌動與迂回。在時間的風中，無論我們漂泊到哪里，最后回到的位置，依然是我們原本的所在，如同不可阻擋的死亡與誕生。

終于明白，為何來到這里，我的嘴角會上揚，劍一樣熨帖的光芒繼續(xù)朝我的胸口舒展著。這里就是我的位置，依偎著這座山，像依偎著自己的父母，依偎著銅石嶺泥土，像思想依偎著自己的柔弱的身軀?；仡^望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深一腳、淺一腳走來，汗水、歡聲笑語都灑在了這片故土里。

忽然，一只我叫不出名的大鳥的足跡出現(xiàn)了。我停下來看它，它也停下來盯著我，她的行蹤與目的地，和我竟是一樣的，這令我驚奇不已。它是不是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在一個屬于自己命運的道路上，一個人所行走的長度，有許多和自己的目標并不契合不相關(guān)聯(lián)。我用遵循自己人生信條的態(tài)度遵循著自己以為的筆直的方向前進，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腳印和鳥的腳印再度重合。這是一只什么樣的鳥？這是一座什么樣的山嶺？它似乎要告訴我若干關(guān)于人的道理，隱約中，我若有所悟，卻又百思不得其諦。

我開始停下來，開始審視自己，反思自己的腳印與人生，也認真地審視世界。這一刻是寧靜的，回到家鄉(xiāng)，來到這里，我覺得自己擁有了不可攀比的幸福與財富。如果把我的一生比喻成一座山的話，把我的一生濃縮成鳳凰頂這么高，在我一生的版圖上，她標識著一個怎樣的比例尺與坐標？如果我以走到銅石嶺的姿態(tài)行使自己一生的使命，接下來的時間，我應該怎么做？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在真實的生活中，不管你選擇如何行走，取決于在行走的過程中我們對自己腳步的重量與方向的指示與安置。當我越來越接近山頂?shù)臅r候，我越來越堅定地相信自己：這一個深秋的上午，或者這一生，我將不會虛度。

這是一個急速飛馳的時代，大地上的每一天都在上演著無數(shù)的變化。只是，當我們頭也不回地疾行時，我們身后的腳印、村莊、樹木、河流和記憶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歷史總是以驚人的巧合復制出一個又一個謎底。

有人說，故鄉(xiāng)，不僅僅是個地址和空間，它是有容顏和記憶能量、有年輪和光陰的故事，親人的容顏，親人的眼眸，它需要視覺憑證，需要歲月依據(jù)，需要細節(jié)支撐，哪怕蛛絲馬跡，哪怕一井一石，一草一木。

五

山高水長，時光靜好；山中方一時，世外已一日。作別這山，這水，這人，回到市區(qū)，已近黃昏。街頭小巷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儼然一個繁華世界。從世外桃源之境到物欲橫流之地，僅一時之隔，竟有這等差別。這差別是一種錯覺，似夢，非夢。

這夢，托起銅石嶺，浮蕩在我靈魂上空，在這里，我慢慢舒展安放鄉(xiāng)愁的云彩，回溯著一生流離的情節(jié)。那云彩中灑下的雨珠，是我虔誠的一種歸皈，虔誠于銅石嶺深藏著的蓬勃和光芒。我相信，明年的這個時候，銅石嶺花枝茂密，還會結(jié)出沉甸甸的果實。我將永遠站在這果實的高度，俯瞰銅石嶺這片固守的土地，在日月下研墨揮毫，用世間最烈的火煅燒成最艷美的文字，在銅石嶺的情懷里，把故土，安放在我的生命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