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帕與史鐵生的時間對流

駁靜

“我可能試圖找一個全人類共有的情緒，比如說孤獨，酗酒問題，生存恐懼的問題，邊緣化問題?！?/p>

從2014年的《假面·瑪麗蓮》開始，不會說英語的波蘭導(dǎo)演陸帕（Krystian Lupa）逐漸成為一個被中國戲劇觀眾熟悉的名字。隨后，又有了《伐木》和《英雄廣場》，他帶來的每一部戲，都受到熱烈討論。今年的林兆華戲劇邀請展，陸帕又有新戲。不過，特殊之處在于，這回他選擇了一個中國作家史鐵生的文本，在天津大劇院進行了最終定名為《酗酒者莫非》的排演。

史鐵生的原作《關(guān)于一部以電影作舞臺背景的戲劇之設(shè)想》，是他生前唯一一次戲劇嘗試，主角是一位酗酒者，名字就是個A，而不是后來陸帕版本中的莫非。史鐵生在他的劇本結(jié)尾寫道：我相信，這東西不大可能實際排演和拍攝，所以他最好甘于寂寞在小說里。難于排演和拍攝的直接原因，可能是資金以及一些技術(shù)性問題。但難于排演和拍攝的根本原因在于：這樣的戲劇很可能是上帝的一項娛樂，而我們作為上帝之娛樂的一部分，不大可能再現(xiàn)上帝之娛樂的全部。上帝喜歡復(fù)雜，而且不容忍結(jié)束，正如我們玩起電子游戲來會上癮。

這個“不大可能實際排演和拍攝”的文本，最早林兆華想過要排。天津大劇院總經(jīng)理錢程把這部作品推薦給陸帕后，后者“相見恨晚”。實際上，陸帕顯然對史鐵生這個人更感興趣，談到劇本，他說：“劇本本身是好的，但史鐵生并沒有把所有的東西都想好?！眲”纠?，只有酗酒者A是一個具體可觸的人物，“排戲的時候就要把那些想象中的人物具體化”。所以陸帕把史鐵生的劇本當作一個初稿，慢慢補充，排的時候，就加一點這個，加一點那個，影像比重也往下調(diào)整。

但此前，波蘭語世界對史鐵生一無所知，所以陸帕找人翻譯了他的《合歡樹》和《宿命》，當然，還有最著名的《我與地壇》。陸帕好幾次使用了“謎”這個字來形容在陌生的中國，排一出陌生的中國作家所寫的戲的經(jīng)歷。比如，演員選擇就是件挺難的事。實際上主角定為王學兵之前，還有兩任人選，最開始是濮存昕，之后又定了何冰，這兩位都由林兆華推薦給他，其中何冰還作為該劇主創(chuàng)參加了林兆華戲劇邀請展發(fā)布會。

陸帕說他不知道錢程是通過什么方式找來的演員，他自己對中國演員非常陌生，“只能看、聽，然后決定是否接受”。有一天他們帶來了王學兵，陸帕以前當然沒聽說過他，在那之前，他看了一部王學兵演的電影，“覺得很有特點，值得見面，聊一聊”。

排戲過程中，陸帕發(fā)現(xiàn)王學兵想象力很豐富，很天才，有很強的個性。他在舞臺上有自主創(chuàng)造力，而不是那種只聽導(dǎo)演擺布的演員?！八苌糜趦A聽，我把自己的想法講完了，他會挑戰(zhàn)這種想法，因為他聽得非常投入，自己在理解這個角色，會做自己的加工?！?/p>

最終效果也的確讓許多人驚喜，這種驚喜不只來自中國演員在舞臺上展現(xiàn)出來的沉靜一面，人們還有一種模糊的感知，如劇作家李靜所說：“中國人在舞臺上終于有了颶風般沉默的精神性的面容?！?/p>

關(guān)于這個劇，演出前后討論熱點中的另一部分，不可避免地集中在陸帕對史鐵生的改編上。一個西方導(dǎo)演對中文文本如何處理？處理得怎么樣？批評的意見是，他們不認為“將史鐵生的個人經(jīng)歷和形象融入戲劇主角莫非身上”是件合適的事。還有人覺得，陸帕作為西方導(dǎo)演，僅以幾個月時間去理解史鐵生，并不足夠。

在演出之前，我們跟陸帕有過一個半小時的采訪。等演出結(jié)束，再回過頭去看這次采訪，會發(fā)現(xiàn)，這幾個許多人關(guān)心的問題，在戲完全成形之前，導(dǎo)演就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

專訪陸帕：戲劇的對照是生活而非文學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塑造酗酒者這一舞臺形象，需要創(chuàng)作原型嗎？

陸帕：這是個非常個人化的作品，即便不是自傳，主人公莫非和史鐵生本人的生活也是融合在一起的。我們當然并不確定，史鐵生本人生前是否真有酗酒經(jīng)歷，據(jù)他的妻子說并沒有。但這點就沒必要糾結(jié)了。反正他的體驗無論是來自哪里，都有種生活化的深刻。

我自己年輕時跟朋友們在劇院里喝得也比較多，但我沒有機會變成真正嗜酒的人，因為我多喝一點就會不舒服，但我的朋友里對酒有依賴的大有人在。所以我知道，比起清醒者，酗酒者會說出更多真相，再加上底層人物設(shè)置，他的視野也更寬。史鐵生對一位酗酒者心理狀態(tài)的把握能力值得佩服。我也佩服他的勇氣，他通過這樣的人物，訴說自己相信的真理。我還特別喜歡劇本中酗酒者的語言邏輯，那是一種被邊緣化的、被視作精神病人的語言。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酗酒算是種心理疾病，你覺得這是史鐵生的身體疾病在作品里的某種投射嗎？

陸帕：史鐵生的疾病和酗酒者的狀態(tài)之間，肯定有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也正因如此，這部戲的內(nèi)容才得以充實。因為原作里其實真正的角色只有酗酒者一人，大部分臺詞都是獨白。他一個人走路，一個人暢想。楊花兒，酗酒者的過去，20歲的年輕人，耗子（這是酗酒者的另一個自我），這些角色其實都源自史鐵生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觀眾能關(guān)注到這些。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據(jù)說還有一位完全由你創(chuàng)造的角色，一位荷蘭女記者，為什么是個荷蘭人？

陸帕：這里有個挺有意思的故事。我每次去國外，告訴別人自己來自Poland（波蘭），對方都會恍然大悟地說，哦，你是Holland（荷蘭）人。波蘭、荷蘭，人們真的分不清嗎？記者代表了我，所以我讓她跟我一樣，來自一個人們說不清楚究竟是哪兒的國家。這位記者剛剛結(jié)束一段戀情，前男友很愛中國，所以分手后，她一個人來中國，碰到莫非，二人之間發(fā)生了一些故事。但在觀眾看來，這可能會有些糊涂和不明確。而且他們兩個交流是用英語。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為什么要有這樣一個角色？

陸帕：我會想，我作為一個外來者，要怎樣進入中國的世界，我這個外部者的視角怎么體現(xiàn)。而且，我從前對中國一無所知，我需要對這里的觀眾誠實，想讓他們知道，我是外來者。這位記者的另一項重要功能，是她需要代替我問很多問題。但她和莫非，兩個人英語都很差，也就是說，語言也是殘疾的，作為工具，也是非常不完美的工具。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史鐵生的這一戲劇文本，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

陸帕：我覺得，如果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時沒有感受到世界的很多矛盾，他寫出的就不會是真正的文學作品。如果史鐵生的劇本沒有難度、沒有意義，我就不會去做。如果是已經(jīng)完成了的成熟劇本，我也不會去做。我要添加自己的內(nèi)容，人物和作者之間有矛盾，所以我既要進入作品，更要去感受作家本人，在劇本里添加枝節(jié)，讓觀眾明顯地感受到寫作的過程。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是不是相比劇本，史鐵生更吸引你？

陸帕：最近幾年我最喜歡的，是奧地利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他的作品里就有很多矛盾。排一個作品，就必須挑戰(zhàn)這個作品，必須跟作家對話。是伯恩哈德教給我這種對話方式。戲劇有這樣一個特點，它不是給一個完成的文本加圖片，不是給它插畫，戲劇要回歸真實生活。所以，對我來說，戲劇的對照是生活，一部戲并不是照著文學排，而是要照著生活排。所以每次都要做逆時間的旅行，回到過去，回到文學之前的生活場景。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聽說你去了三次地壇，我很好奇你在那兒做了什么？

陸帕：在我讀的史鐵生作品和他的人生經(jīng)歷當中，最讓我感動的一幕，就是史鐵生寫，母親偷偷跟在他身后，又不想讓他知道，但其實兩個人又互相知道。這個細節(jié)對解讀這個劇本最重要。所以在創(chuàng)作的不同階段，我要去地壇這個地方看看，要感受觸摸這個空間。我要去那兒感受冬天和夏天，看它在不同季節(jié)下是個什么樣兒。我每次去，都幻想找到他寫的那處和母親互相藏身的地方。但那里現(xiàn)在植物很少了，實在沒有一處看上去可以藏身。但奇怪的是，他們在天津找到了一個類似的地方。據(jù)說，其實拍電影常常遇見這種情況，作者描述的地方，往往并不最適合做取景地。因為作者總會加入自己的想象，那實際是作者頭腦里的地方，與那個地理名字重合的地方有出入太正常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實地到了地壇，跟讀到的有什么不一樣嗎？

陸帕：現(xiàn)在的地壇已經(jīng)沒有從前的氣氛了，那個讓史鐵生產(chǎn)生藝術(shù)感悟的地壇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所以在戲里面，我用一個廢棄的廣場代替了它。地壇經(jīng)歷過翻新，可能翻新者的審美比較奇怪，它破壞了史鐵生的地壇，就像某種東西被剝奪了，所以我選擇了一個最丑陋、最無趣的地點作替代品。這在莫非和記者的對話中也有體現(xiàn)。莫非告訴記者，他原先有個特別好的地兒，他在那兒發(fā)現(xiàn)自己的寫作使命，反思人生?，F(xiàn)在只好去到這個廣場。我想象了廣場的樣子，畫了草圖，在天津照著這圖找，最后竟然在那個發(fā)生過爆炸的地方，找到了與草圖完全一致的地點。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中國排一個中國作家寫的戲，難在哪里？

陸帕：其中一個最難的問題，是錢程和他夫人張青都是夢想家。我自己沒有在中國排過戲，天津大劇院也是第一次國際化地制作戲劇，我們雙方都沒有太多經(jīng)驗。找演員的過程很難，也很漫長。有一兩個角色因為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演員，我最終取消了角色。但最后找到的演員們都很了不起，因為他們充滿興趣和激情。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國外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會考慮適應(yīng)本地文化這件事嗎？

陸帕：肯定不會是完全本土化的，因為如果是一個外國導(dǎo)演排出來的中國的東西，會十分搞笑?！缎锞普吣恰返闹袊裕蟛糠质茄輪T帶來的。我可能試圖找一個全人類共有的情緒，比如說孤獨，酗酒問題，生存恐懼的問題，邊緣化問題。這很像戲中記者和莫非之間的角力關(guān)系，互相摸索，互相了解。既要劃界限，可又找不到基準點，既要尋求共同點，又不斷發(fā)現(xiàn)不同點。可一切總是模糊，說不清。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仍會對這種跨文化創(chuàng)作感到焦慮嗎？

陸帕：在每個國家的體驗都不一樣。我自己沒有偏見，不會勉強他們接受自己的想法，當然，到最后還是導(dǎo)演說了算。一般，我會先了解當?shù)匚幕鸵延械膭?chuàng)作條件。其實我現(xiàn)在很大的焦慮，是我現(xiàn)在慢慢變成一個國際導(dǎo)演，我正在跟自己國家的文化產(chǎn)生越來越大的距離。在波蘭，因為政治原因，戲劇不能自由發(fā)展，我有點傷心。我感覺波蘭文化在慢慢下坡，于是我自己不得不出國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