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楊興培(上海松江)
惡官酷吏為什么都沒好下場
文_楊興培(上海松江)
檢視漫長的中國古代歷史,惡官酷吏如過江之鯽,不可勝數(shù),惡官酷吏很多沒有好下場也是一種客觀存在的歷史現(xiàn)象。寫一篇惡官酷吏沒有好下場結局都很慘的文章,以此警醒后人應當敬畏人生、敬畏歷史當屬必要。
惡官酷吏沒有好下場的歷史事例俯拾皆是:比如張湯是漢武帝時期的著名酷吏,當時淮南王劉安謀反,張湯負責審理此案。為討主子歡心,張湯審案時,數(shù)百案犯,或鞭笞,或刀割,或簽扎,或火烙,無所不用其極,“凡淮南、衡山二獄,所連引列侯、二千石、豪杰等,死者數(shù)萬人”。然而酷吏的利用價值一旦用盡,為平息眾怒,漢武帝殺張湯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借助他人構陷誣告,一紙詔書便將張湯賜死。
又如武周時期,武則天為鎮(zhèn)壓政敵,大肆起用酷吏,周興最得武則天信任。周興得寵時濫殺無辜,后來有人告周興謀反,武則天便令另一酷吏來俊臣審問周興。來俊臣問周興:“囚多不服罪,奈何?”周興答:“裝囚入大甕,四周燒炭炙之,必服。”于是,來俊臣命人取來大甕,在四周用炭燒,對周興說:“請君入甕?!敝芘d叩頭服罪。即使后來武則天念其忠誠從輕發(fā)落,但還是在發(fā)配嶺南的路上被他人所追殺。而另一個酷吏來俊臣因惡貫滿盈,后來被武則天不得已而處死。來俊臣被處死之時,百姓大眾早就圍觀等待。來俊臣人頭剛一落地,百姓便蜂擁而上,刀割其體生吞其肉。
對于這種歷史記載,只要稍添油加醋,都可以成為后世雜劇話本的資料來源,百姓大眾也是了悟其事,口口相傳,更加應了社會那句老話:壞人自然不得好死。專制制度之下,惡官酷吏難得善終,其實對于他們而言,也是一種災難。如果給惡官酷吏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他們是否還會選擇為非作歹、狠毒殘忍、扼殺人性的齷齪勾當,以致重蹈“不得好死”的這條不歸路?真不敢斷言。要知當年將要踏上黃泉之路時,宰相李斯幡然悔悟萬千感慨對其子說道:“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可見人之將死,其語也善矣!李斯的臨終嘆息,雖成絕響,渺不可聞。然李斯之后,惡官酷吏源源不絕。
惡官酷吏往往因備受帝王們青睞而囂張一時,沒有落得好下場,個中道理既很復雜也很簡單。惡官酷吏的興起,不外乎都有一個適合其生長的時代背景。惡官酷吏背后自有專制帝王們的更高利益,帝王背后又有著一種幾乎凝固的惡制度,而這一惡制度就是要維護最酷、最惡、最壞的帝王集團的既得利益。帝王們?yōu)榱藢V频男枰召I黨徒以逞其威,帝王們的目的一旦達到,面對惡官酷吏的個人野心噴發(fā),導致出現(xiàn)天下怨恨、人神共憤的局面,帝王們自然也要收拾人心,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便是惡官酷吏的必然結局。
每每讀書覽史,看到惡官酷吏沒有好下場,結局很慘,總覺得胸臆間出了一口惡氣。然而從歷史的理性角度觀察問題、思考問題和分析問題,惡官酷吏都是悲慘結局的命題卻是一個偽命題。這是因為在專制制度下,投靠帝王門,維護惡制度,殘害蒼生,同僚相殘,惡官酷吏由此飛黃騰達,坐享一切,錦衣玉食終生者何其多也!即使有的惡官酷吏沒有好下場,那么忠臣良將、清官直吏都有好下場了嗎?歷史既遠也不遠,比干、屈原、伍子胥者如何?晁錯、檀道濟、方孝孺者如何?岳飛、于謙、袁崇煥者又如何?
商朝末年,紂王帝辛暴虐無道,皇叔比干哀嘆說:“主過不諫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過則諫不用則死,忠之至也。”于是比干犯戒去摘星樓勸誡紂王,惹得紂王惱羞成怒,拒諫不聽,反而殺之以儆效尤。屈原早年深受楚懷王信任,他提倡“美政”,主張對內修明法度舉賢任能,對外力主聯(lián)齊抗秦,因而遭貴族排擠誹謗,被先后流放至漢北和沅湘流域。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以致悲憤交加,最后懷石自沉于汨羅江,以身殉志。伍子胥本屬楚人,父兄耿直效忠反而被讒臣所害。為報父兄之仇,伍子胥投奔了吳國,成為吳王闔閭的謀臣良將,忠心耿耿。吳國在伍子胥的輔佐下,發(fā)憤圖強,一舉擊敗越國,俘虜了越王勾踐;進而更大敗楚國,既為吳國報了殺君之仇,也為自己報了父兄之恨。然而伍子胥還是遭受讒言,最終不見容于吳王夫差,賜劍自盡。至于晁錯、檀道濟、方孝孺者如何?岳飛、于謙、袁崇煥者又如何?
這些忠臣良將的故事后世皆知。即使后來的君王為了收拾人心,計較功利,權衡得失,對他們一一作了平反,恢復了名譽,討回了公道。然而歷史的乖謬無法讓時間的流逝就可以擦洗現(xiàn)場的血痕,一部吊詭的歷史劇總是演繹著并將還會演繹著我們這個民族的悲情記憶。
然而,千百年來生活在萬般無奈之下的中國人即使在無法叩開烏云見青天的心態(tài)下,還是形成了為善者揚、為惡者貶的觀念并逐漸根深蒂固。所以站在歷史的道義一邊,從內心深處詛咒惡人不得好死,樂見惡官酷吏都沒好下場,振振有詞念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一到,一切都報。從歷史的善惡角度來說,這已成為中國人精神遺存的一種觀念折射并在萬千民眾心中扎下根來了,從而作為一種社會心理命題在歷史的深處留下無法擦掉的印跡墨痕。
惡官酷吏終究不得民心,甚至對于專制帝王來說,酷吏也不過是一幫鷹犬爪牙而已。所以不管惡官酷吏們如何囂張殘暴,鳥盡弓藏、兔死走狗烹也是他們無法解套的魔咒。專制帝王們往往利用酷吏來打擊政敵和反對派,鞏固了既有江山和構建新秩序。但一旦達到目的,酷吏們的歷史使命也就戛然終結,墮入歷史的悲慘陷阱自然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由于惡官酷吏的惡貫滿盈,一旦東窗事發(fā)鋃鐺入獄,身敗名裂家破身亡,普天下之民更是無不怕手稱快。于是歷史有了一個惡法酷吏的真實記載,在讓為官者平添一段羞恥以為歷史警示的同時,也給后世提供了一個可畏的政治樣本。雖然惡官酷吏的殘忍待人營造了一種惡劣的社會意識,以為強者為王就是勝利,就可以掩蓋居心不良、為人不仁的猙獰嘴臉和卑污心靈,使得良知和道義的堅守變得如此孤僻和艱難。但是舉頭三尺有神明的道義啟示還是可以警醒一切為官人,當心作惡者的下場就是地獄的煎熬和來世的報應。
是的,歷史總不愿放過作惡者的可恥下場并留下一段清晰的記載,為后人留下教訓和鏡鑒?!疤炀W恢恢,疏而不漏”,不得好死的結局一旦演化為惡人無法解套的魔咒,就可以使得后人有理由進行諍諍逼問:“你還敢繼續(xù)作惡嗎?”一切的惡官酷吏即使借著權力魔影可以胡作非為一時,但歷史幽暗中所有的惡人最終擋不住后世道德和歷史公正的審判,最終逃不掉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命運結局。只有對罪惡不寬恕,才能彰顯我們這個民族還有慎終追遠、嫉惡如仇的精神執(zhí)守。不然就像馬丁所說的:“當對罪惡的寬恕成為一種常態(tài)時,人的毀滅就為時不遠了。殊不知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被害者,當你目送別人靈柩遠行時,死神的笑靨已在逼視你,或許下一個就是你?!?/p>
歷史的寫法可以秉筆直書,也可以是曲筆隱喻。與對惡官酷吏決不寬恕的詛咒相對而言,歷史給予了忠臣良吏崇高的褒獎。也許忠臣良吏在蒙難的當時并未讓百姓大眾知曉事實真相。然而一旦冤案平反,強加在忠臣良吏身上的不實之詞和冤假錯曲被推翻,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忠臣良吏自然重新會贏得民眾的愛戴,并被視為社會善惡分明的分水嶺,是社會正義的肉體化身,進而可以使人們在亂象迭出的世道之中獲得暫時的心靈慰藉: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于是又形成了好人最終都有好報的歷史觀念。
重新檢視人類的生存和發(fā)展過程,處世哲學博雅深,人生道理千千萬,但要緊的或者深刻的也許不是太多。人們或許已經認識到:在此岸世界,是人就無法留住生命,這是人的宿命;但人可以留住名聲,這是人并不奢侈的愿望。是人縱不能流芳百世,讓后代子孫引以為榮,但亦斷不可遺臭世間,讓一脈傳人羞于為祖,遭千夫所指,為萬代唾罵。由此進而可以從此岸世界延伸到彼岸天國,三生輪回,因果報應,好人可以步入天堂,壞人必被打進地獄,這里就有一個牽及精神方面的類宗教暗示。
這樣,對惡官酷吏都沒好下場的詛咒,不但作為一個歷史的命題能夠成立,而且還可以作為一個社會心理的命題甚至是一個類宗教的暗示性命題也是能夠成立的。人們憑著良心進行的內心公正裁判永遠不會在黑暗中缺席。
(作者系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