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旭陽
喜歡古龍的男人
文|孫旭陽
▌用畫筆填色,和插畫師劉曦一起完成插圖,拍照發(fā)送給“女友力”,就有機會獲贈讀者文創(chuàng)團隊設(shè)計的“小鮮肉”筆記本一冊。
一
大巴抵達南陽汽車站,我在微信里命令“阿慶嫂”趕緊騎電動車來接我。他抱怨說:“你花5塊錢打摩的就能到我這里,干嗎要麻煩我?”我回:“既然你可以免費用,我干嗎要多花5塊錢?再說了,你的時間可一點兒都不值錢。”
他還是堅持不來,說是欠外邊30多萬沒還,債主們正在大街上四處找他,他要敢騎電動車出來,有很大的可能車子被搶、人被打。
這個理由很充分,我只好放過他。
“阿慶嫂”是個男的,得了這個綽號,是因為他的名字里有個“慶”字。
二
那是20年前,在穰縣吳鎮(zhèn),穰縣第五高級中學(xué),我們這些正從少年邁入青年的農(nóng)家子弟,活得就像校園內(nèi)外的野草一樣,對于外面的世界,我們知道得不多,精神和物質(zhì)一樣匱乏。那時我們看金庸和古龍,我們或許更喜歡看金庸,但更想做古龍。阿慶嫂就是個古龍迷。
和我一樣,阿慶嫂也是中考的失敗者。我們既沒有考入中師、中專和重點高中,又不甘心揣著一張初中畢業(yè)證就出去打工,所以就來到了第五高級中學(xué)。五中收容了周邊五六個鄉(xiāng)鎮(zhèn)的普通學(xué)生,讓他們的人生看起來有了那么一點兒希望。
高中三年,阿慶嫂都跟我同班,不過,我高一下學(xué)期開學(xué)才注意到他。那是個午后,我聽到后排有人在罵他腦子有問題,我回過頭,看到他雙眼通紅,似乎流了眼淚。罵他的人告訴我,阿慶嫂在讀小說《年輪》,看到女主角被強奸了,他就哭了起來。
我頓時對阿慶嫂有了好感,他這么善良敏感,應(yīng)該考縣一高才對呀,咋也淪落到這里,跟一群俗人一起浪費時間。我問他借了《年輪》,又奪走了前排同學(xué)安培的收音機,把耳機線順著袖筒拉到手里,以手扶耳,裝作聽講的樣子,其實在邊看小說邊聽電臺播放的音樂。那些天,電臺每天會放十幾遍任賢齊的《心太軟》。
在五中,沒多少勤奮學(xué)習(xí)的人,但大家都非常快樂。
因為都喜歡看小說而不是學(xué)習(xí),我和阿慶嫂很快成了莫逆之交。高一下學(xué)期,要分文理科了,我問阿慶嫂:“你想每天都很努力地學(xué)習(xí)嗎?”“當(dāng)然不想了?!薄澳歉胰ノ目瓢喟??!薄昂谩!?/p>
進入文科班后,偏文科嚴(yán)重的我很快進入了“好學(xué)生”階層。有一天,阿慶嫂悶悶不樂地說,他不想跟我玩了,省得老師說他帶壞好學(xué)生。我說:“你別這么想,我會告訴老師,是我?guī)牧四??!?/p>
于是,我答應(yīng)他,只要他想出去玩,我隨時奉陪。有好幾次,我都把剛剛發(fā)下來的測驗試卷往抽斗里一塞,就跟著他跑到街上,逛小書店,打電子游戲,打臺球,或者啥都不干,就坐到湍河岸邊漫無邊際地瞎扯。
小說照例是要看的。作為高中生,我們基本知道了哪些書才是金庸、古龍的原著,遠離了那些“金庸新”和“古龍巨”寫的作品。
阿慶嫂和我都更喜歡古龍,因為古龍小說里的豪俠高人大多沒有家世,也少有師承,每次出場都自帶電風(fēng)扇和背景音樂,弄死三五個惡人比上趟廁所還簡單。英雄們很少對女人做出承諾,卻有大把的女人和崇拜者追隨。這很適合自卑怯弱的農(nóng)家少年。
古龍好酒,他筆下的英雄好酒。阿慶嫂也好酒,吳鎮(zhèn)街上一塊錢一瓶的金星啤酒,他一次可以喝四五瓶,喝完就大哭,說他的傷心事兒。他比我還窮,家里有媽媽和妹妹等著他建功立業(yè)。
有一次,他看到他媽媽一個人拉著單車,從松軟的玉米地里往田埂上硬扯,他跪地號啕大哭,說一定要讓媽媽在50歲之后過上富貴的生活??墒?,他卻不愛學(xué)習(xí)。在五中,認真學(xué)習(xí)似乎也只是某些人的特權(quán)。他們天資更好,更勤奮,他們更有資格好好學(xué)習(xí)。每一天,我們都在同一個食堂和宿舍里嬉笑打鬧,腳下的路卻好像通向不同的遠方。
我們的宿舍是幾間土坯房,每次下雨,老師總會打著手電來巡查,生怕房頂砸下來。有幾個月,阿慶嫂在外面租了一間小屋,月租20塊,他周末會喊我去住,我們一起瞎侃到凌晨,眼見著明天還要補課,就發(fā)誓,誰再說話誰是狗。
然后,他說話了:“我就是做狗,也要跟你說話?!?/p>
那時我很喜歡張愛玲,也推薦給他看。有一晚,我們一起到屋外小便,寒風(fēng)吹得我們直發(fā)抖,他抬頭望著天空說:“張愛玲寫的30年前的月亮,恐怕就是這樣吧?!?/p>
第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作品集出版后,學(xué)校小書店里馬上出現(xiàn)了盜版,一本10塊錢,童叟無欺。我們倆湊了9塊錢買了一本,拿到小屋里讀了個通宵,最喜歡的作者是韓寒。阿慶嫂說:“老孫,你說要是我們出生在大城市,是不是也能寫出這樣的文章?”
“可是,我們沒有出生在大城市……”
有一段時間,他好像失戀了,借了一部單放機在小屋里聽張宇的悲憤情歌,“你應(yīng)該大聲說拜拜,就算有眼淚流下來……”那時,他和一個很好看、很溫婉的女生傳緋聞,他死不承認。
因為緋聞,阿慶嫂差點死于非命。那個女生的一個仰慕者趁著沒人,攥著一把匕首在宿舍里堵住他。“你別傻了?!卑c嫂說,“我們沒有談……她不會喜歡我,也不會喜歡你,你卻要來殺我,這不是扯淡嗎?”
那孩子丟掉匕首,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問阿慶嫂:“要是你真跟某某談,別人拿把刀子逼你,你會退出嗎?”“我不會,為一個女人死,比為其他的東西死,要好一點兒?!?/p>
他很容易哭。我們在校園外的小飯店吃飯,老板用VCD在店里放《英雄本色》。故事接近尾聲,小馬哥調(diào)轉(zhuǎn)汽艇,殺回碼頭,最后壯烈犧牲。每次放到這里,阿慶嫂總是會哭。
還有一天早晨,我泡了一茶缸方便面,剛吃了一半,他在后面搗我,說也想吃,被我拒絕。接著,我聽見后邊傳來啜泣聲,就把缸子遞給他,他馬上喝了一大口面湯,抬起頭對旁邊的人說:“看,我說老孫會給我吃吧?!?/p>
我們就這樣在少年時光的尾巴里晃蕩,裝作漫不經(jīng)心間就能穿山越嶺。高三剛開學(xué)的晚自習(xí)上,實在無聊,他問我:“我現(xiàn)在很想打雙升,你想不想玩?”我們很快支起一個牌場。教學(xué)樓外二三十米,都能聽到有人在喊“5”“K”。這次娛樂活動,被班主任視作整個學(xué)校的恥辱。
那又如何?正如阿慶嫂所說,我們好好學(xué)習(xí)就能考上大學(xué)嗎?五中已經(jīng)有5年沒有應(yīng)屆生能過線了。我們放蕩,只是因為絕望。
高考前幾天會放個短假,大家徹底瘋狂了。我把所有的書本都賣了廢品,也勸大家賣:“難道你們還想復(fù)讀嗎?大不了我們一起下廣州……”
阿慶嫂也賣了所有的書本。大家找了一家小酒館聚餐,爭著埋單,這可能是我們在那十幾年里,最慷慨的時刻。
三
十幾年后,阿慶嫂在南陽做建材生意,每日每夜都被“三角債”折磨著。在南陽的高中同學(xué)很多,大家經(jīng)常聚在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得太醉,阿慶嫂在馬路牙子上磕斷了兩顆門牙。我讓他補補,他說沒錢,只有我給錢,他才會去補。
于是,我告訴他,其實這門牙不補也沒什么大礙。
還有好幾次,他發(fā)來信息,說全家?guī)讉€月都沒吃肉了,讓我借給他點兒生活費。我說我從小吃素,30多年沒吃過肉,不也好好的。我借過他好幾次錢,他都沒按時還,他不是耍賴的人,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南陽生意場上輕諾寡信的空氣,我不想被卷進去。
今年春節(jié)前,我從南陽車站摸到了阿慶嫂的店里,當(dāng)時他喝多了,正想偷懶睡一會兒。這是個空前難過的春節(jié),裝修行業(yè)的人要么在討債,要么在被討債。他還有20多萬欠款沒要回來,自己也欠外邊30多萬。
這么多年,他北上鄭州編過雜志,南下廣東做過文案,從來沒有發(fā)過財,更沒有名震江湖,日子仿佛被裹進了一個窘迫的殼里,年近不惑,在四五線小城仍無房無車。記得10年前,剛買的自行車丟了,他在博客里寫道:“我寧愿老婆被偷,也不愿意自行車被偷……”
我很厭惡他抽煙,就懸賞5000塊,鼓勵他戒煙。他也曾答應(yīng)過,但轉(zhuǎn)頭便翻臉:“為了5000塊就戒煙,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人……”
他經(jīng)常在酣醉中睡去,又在寒夜里猛然醒來。我寄給他的一本古龍散文集《笑紅塵》,成為他的枕邊良品。他老了,女兒的個頭已經(jīng)快趕上媳婦了。時不時,時間這玩意兒會讓他突然很害怕。古龍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撫慰他的身心,他卻漸漸嗅到了古龍生命的味道。
他和我都沒有成為韓寒和古龍,更沒有成為傅紅雪與葉開。這世上并沒有江湖,即使有,也與我們無關(guān)。
圖 | 劉 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