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松落
岡仁波齊
文|韓松落
▌《岡仁波齊》劇照
怎樣看經典電影?我的回答是三個“不要怕”—不要怕經典,不要怕劇透,不要怕自己的直覺。
不要怕經典。經典并不遙遠,也不高深。一部電影能經過時間的篩選留下來,恰恰是因為它和我們有著密切的關系,或者是生活上的,或者是心靈上的。
不要怕劇透。一部電影,是不可能完全被劇透的,好電影尤其如此。有多少次,即使我先看了完整的劇本,都想不到最后電影拍出來是那個樣子的。甚至有時候,劇透會幫助我們加深對一部電影的了解。
不要怕自己的直覺。專家、影評人說了什么,不重要。自己看到的,自己感受到的,才是最正確、最珍貴的,也是對一部電影最好的反饋。
對張揚導演的《岡仁波齊》,也是這樣。
這是一部用紀錄片的拍攝手法拍出來的故事片。它講述的故事很簡單—11個生活在同一個村子里、分屬好幾家的藏族人,從芒康出發(fā),走了2000多公里,去拉薩和岡仁波齊山朝圣。這一年是2014年,藏歷馬年。
在藏傳佛教里,馬年是釋迦牟尼降生和成道的年份,這一年,諸神都會聚集到岡仁波齊山。平常年份,朝圣者來此轉山一圈,可洗盡一生罪孽;轉山10圈,可在五百輪回中免受下地獄之苦;轉山百圈,可在今生成佛升天;而在釋迦牟尼誕生的馬年,轉山一圈,則可增加12倍的功德,相當于平常年份的13圈。
這11個人,有老人,有孕婦,有屠夫,有殘疾的小孩……他們風塵仆仆地上路了。一路上,他們遇到了很多事—有人被落石砸傷,孕婦生了孩子,不斷遇到當地人和別的朝圣者。最后,他們用了一年時間到達了拉薩和岡仁波齊山,去了布達拉宮,也在岡仁波齊山轉了山。所有的心愿都達成了。
這部電影看起來很像紀錄片,但看到一半,你會隱約發(fā)現,它是有故事的,是對素材進行過篩選和布置的,畢竟,現實中的朝圣之路上,未必恰好能發(fā)生那么多事。
這種隱隱約約、似有還無的故事,我很喜歡。
這一年時間,他們走了2000公里,經歷了四季,周圍的環(huán)境一直在發(fā)生變化—有雪山、草原、油菜花田,有被桃花、杏花圍繞的小村莊,有綠樹招展的夏天。
這些畫面,我很喜歡。
這都是我們未曾經歷過的生活,完全可以用特別的光影技巧拍得像油畫一樣,完全可以極力放大。但張揚導演用一種并不張揚的態(tài)度拍下了這些畫面,似乎不是很在意,似乎漫不經心,讓畫面又美又輕松。這種姿態(tài),我也很喜歡。
我常年生活在西部,我家距離甘南藏族自治州只有300公里,距離青海和西藏也并不是很遠,我還有很多藏族朋友,跟他們有密切的往來。
所以,我一直想看到一些踏實且少抒情的編導記錄的藏族人的生活,書和電影都可以,只要有豐富的生活細節(jié),不自我感動,有真實的信息就好。尤其是對朝圣,我更是充滿了好奇—那些朝圣者從哪里來?他們這樣走一趟,要做什么準備?會經歷什么?會不會得關節(jié)炎?
《岡仁波齊》用龐大的信息量,滿足了我所有的好奇。
我看到了很多細節(jié)。
出發(fā)前,朝圣者們恰好在過藏歷新年,大家忙碌地準備著過新年要用的東西,還在客廳里掛上了唐卡。新年當天,大家聚在一起慶祝,還會互相串門。
即將出發(fā)前,他們用木頭做了護手板,并到集市上買了膠鞋。
在路上,他們多半是吃肉,用小刀把肉切下來,分給大家。為什么不吃蔬菜?因為蔬菜很貴。
他們一般不會住旅店,事實上,一路上也沒有那么多旅店。他們自己搭帳篷居住—每到黃昏,遇到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們就開始搭帳篷,男人們住一頂帳篷,女人們住一頂帳篷。
他們用一輛手扶拖拉機拉上所有的生活用品,可快到拉薩時拖拉機被一輛面包車撞壞了,他們只好丟掉車頭,由男人們拉著車廂繼續(xù)前進。
一路上不能有任何投機取巧的行為,無論晴天、雪天,都要不停地行走、不停地磕長頭。遇到水洼,如果繞不過去,就在水洼里磕長頭。
車壞了以后,男人們會先拉著車廂走幾百米,然后把車廂放下,折返,磕著長頭走到放車廂的地方,不能漏掉一步。
老人是團隊里最受尊敬的人,他們主持每天的聊天兒、祈禱,解答年輕人的困惑,睡在帳篷里較好的位置。他們是沒有頭銜的神職人員和心靈導師,也是調解員、氣象觀察員。
電影畫面中,永遠只給人物中景和遠景,有一種淡漠和疏離感。但信息量并沒有減少,那些信息就藏在所有看似漫不經心的細節(jié)里。
看《岡仁波齊》時,我想起了福克納的小說《我彌留之際》。
小說的主人公是農婦艾迪·本德倫,她有丈夫和五個孩子,是整個家庭的核心。故事從她的去世開始講起。彌留之際,艾迪要求丈夫把自己的尸體運回杰弗生,和娘家人安葬在一起。杰弗生并不遠,就在60公里之外,但這趟路,她的家人走了10天,經歷了重重磨難—他們遇到了洪水,棺材差點兒被沖走,拉車的騾子被淹死了;他們遇到了一場火災,只得抵押掉財產才得以繼續(xù)前行。最終,她的大兒子失去了一條腿,二兒子瘋了,三兒子失去了辛苦工作買來的馬,女兒被藥店的伙計誘奸,丈夫本德倫找到了一位新太太。
《我彌留之際》用這樣一趟返鄉(xiāng)之旅,映射出了整個人類苦難重重的生活。小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文學史上最著名的結尾之一—“他們在苦熬?!?/p>
《岡仁波齊》拍的是朝圣,其實也可以看作是對生活的映射。張揚導演顯然是想用這樣一支小小的朝圣隊伍,來容納盡可能多的生活形態(tài)。
他在影片開拍前,有這樣的要求:“首先要有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他(她)可能會死在路上;要有個孕婦,她的小孩會在路上出生;還要有個屠夫,因為殺生過多想通過朝圣贖罪;要有個七八歲的孩子,這樣會增加很多樂趣和不確定性;有孩子就要有他(她)的父母;還要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他可能是個小流氓,也可能是個處在青春期的敏感、害羞的男孩,一路上他會發(fā)生潛移默化的改變;還要有一個50來歲、成熟穩(wěn)重、類似于掌舵者身份的人,他會是整個朝圣隊伍的頭領。”
他們在朝圣的過程中遇到的所有事—出生、死亡、受傷,不厭其煩地扎帳篷,100萬次的匍匐,每天聊天兒、祈禱—其實也是所有人都會遇到的事。
在預告片里,老人對女兒說:“磕頭好,磕頭長見識。”磕頭朝圣,其實就是經歷濃縮的人生。
朝圣、磕長頭,是苦行、苦修,但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又何嘗不是苦行、苦修呢?每天擠地鐵,加班,耗盡全家所有的積蓄、借遍親朋好友的錢買房……這一切,又何嘗不像是在磕長頭。
你我都有各自的岡仁波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