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刮刮油
掛歷
文|刮刮油
一
前段時間我媽打電話問我:“現(xiàn)在還有賣掛歷的嗎?”我想了想,真的不知道。
掛歷這東西,好像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生活中了,似乎就那么悄沒聲兒地沒了蹤影。在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掛歷簡直是每個家庭的必備生活伴侶,親密無間的程度,堪比衣食。
更早些,家家興掛月歷牌。舊時候的月歷牌制作得相當(dāng)簡單,封面多以福祿壽喜、年畫娃娃為主,內(nèi)里是紅綠黑配色,紙張輕薄,印刷粗糙,內(nèi)容則是陽歷加陰歷,再輔以“宜什么忌什么”的生活指南,一股濃厚的神秘氣息撲面而來,讓人產(chǎn)生篤信的沖動。每日一撕,看日子,算節(jié)氣,以功能性為主,談不上美觀。
到了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掛歷以雷霆之勢橫掃市場,一時間遍布尋常百姓家。那段時期的裝修風(fēng)格是把一切包起來,房頂、暖氣片、陽臺,通通都要包起來,搞的屋里窄而矮,十分憋屈;而裝飾風(fēng)格則是把一切掛起來,掛歷依靠其特色,當(dāng)仁不讓地成為主角。
比起前輩月歷牌,掛歷確實更招人喜愛。
首先它迎合了大家日漸強烈的趨美之心,原來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月歷牌是絕對不適合擺在新裝修的樓房里的,掛歷的檔次則提升了很多;其次,掛歷的印刷也更精美,紙張的厚度、光澤度提高,加上照片級別的畫面,掛在哪里都像樣;還有就是,掛歷的內(nèi)容更豐富,你喜好什么內(nèi)容都能找到,總有一款適合你。
格調(diào)最高的是名家的潑墨山水、工筆花鳥、書法臨摹,掛起來頗像樣子。去榮寶齋刷一張版畫再裱起來,你算算得花多少錢?掛歷就經(jīng)濟實惠了很多,還能常換常新。這些字畫掛歷通常掛在客廳,增添雅致之感。
而臥室可掛風(fēng)光秀美的照片掛歷,可掛印有《大眾電影》上常見的明星的掛歷。不管是俊美的山川河流還是笑顏如花的曉慶阿姨,看著都讓人舒心。
掛歷的有用之處不限于此。
當(dāng)年的掛歷自然要掛起來,但過了期不能掛的掛歷才真是寶。若把掛歷如此流行的原因歸功于其過期之后的附加功能,一點兒不過分。
旁的不說,掛歷從紙張的質(zhì)地、厚度和硬度來看,都是包書皮的極品,就這點來說,我這十幾年的課本都仰仗著掛歷保護。
每年開學(xué)領(lǐng)完書的那個下午和晚上,我媽都在忙著包書皮。掛歷足夠大,什么開本的書都能包得妥帖,我媽根據(jù)每本書的開本細細剪裁和折疊,把有畫的一面包在里面,露出光滑白凈的背面,用鋼筆寫上楷體的數(shù)學(xué)、語文、思想品德……然后鄭重地交到我手上。每年的這個時候,包書皮帶來的儀式感都非常強烈,接過包好的書,仿佛接過了什么了不得的寶典。我一學(xué)期也就在那一天才會覺得課本是神圣的,并發(fā)誓一定會好好學(xué)習(xí)。
除了包書皮,我們家寫字臺的玻璃板底下常年會壓上掛歷紙;大衣柜的柜門上,也會貼上掛歷紙;墻上哪有了瑕疵,就糊上一張掛歷紙;門口的鞋架上會墊上一層掛歷紙;不能掛窗簾的屋子,比如廚房、衛(wèi)生間,就靠掛歷隔斷視線,保護隱私;桌子上不擺兩個掛歷紙疊的小方盒,雜物好像就沒地方收。
誰家要是扔了過期的掛歷,那真就是敗家子,不會過日子。
二
掛歷如此重要,甚至在年末成了“硬通貨”。
每年十一 二月份,大街上人人手里都拿個掛歷做等價交換。朋友見面、上門做客,講究帶本掛歷,掛歷得以在社會上廣為流傳,成為主流的社交名品。
學(xué)生也不例外。
家長為了讓老師多照顧自家孩子,得了像樣的掛歷,會用報紙卷好塞到孩子懷里,讓拿去學(xué)校孝敬老師—包報紙在功能上講其實毫無作用,這形狀一看就知道是掛歷,但似乎包一層報紙,就多了份含蓄,就像真能遮住什么一樣,似乎就把成年人那點兒事和孩子隔開了。
給老師選掛歷有技巧—送年長的女老師,選擇風(fēng)景的錯不了;年長的男老師則最好字畫掛歷;送年輕的女老師,可愛的小動物是首選,明星什么的也很適合;而年輕的男老師,選白花花的泳裝大美妞就成了。
一到陽歷年根,半條胡同的孩子上學(xué)時就像是行走江湖的大俠奔赴華山論劍,要么手里提著“屠龍刀”,要么書包里插把“倚天劍”,粗細長短,各有特點。有耍單刀的,有使雙劍的,舞三節(jié)棍的也屢有現(xiàn)身,一個個威風(fēng)八面,浩浩蕩蕩地晃來晃去。還有的孩子把掛歷卷兒插在后脖領(lǐng)子里,跟豎著一根炮筒子似的愣充威震天,逮誰沖誰“轟”,十分熱鬧,為枯燥的上學(xué)路增添了許多樂趣。
談到最像威震天的,這些小把戲只能靠邊站,放學(xué)時舉著十幾個“炮筒子”的老師們的孩子簡直幸福死了,人家渾身插滿掛歷還有富余,這火力才算是兇猛。
有一年我看見一個高年級的孩子在操場上玩,他把手捅進卷好的掛歷里,稱自己是“鐵臂大鏢客”—他本人個頭高、身體壯,掄將起來虎虎生風(fēng),被三個孩子圍在中間竟沒讓他們占得半點便宜。
酣戰(zhàn)間,突見一婦女從后面一個健步跨上去,用右手按住了大鏢客的肩膀。這大鏢客真乃天人,身懷絕技,功力深厚,身子被制住的一瞬間,大喊一聲,肩膀一塌,乾坤大挪移一般,半拉身子繞過手,轉(zhuǎn)身一掛歷砸在了婦女的臉上。
全場驚呼聲四起。我心中也不禁叫好,手中要是有幾枚鋼镚兒,那必是要扔出去的。
這角度,這力量,這速度,無可挑剔。我們正待看那婦女怎么拆招,哪知明顯完勝的大鏢客扔下鐵臂嗷的一聲抱頭蹲在了地下。
后來才知道,原來這位婦女是大鏢客他媽,早上送他上學(xué)忘了把飯盒給他,趕來送飯盒,正好看見他在操場上耀武揚威,更關(guān)鍵的是,精挑細選的給老師的掛歷已經(jīng)被掄得不成樣子,本想阻止,結(jié)果被親兒子錘了臉。
那天操場上大鏢客的慘叫聲響了很久,驚起一樹烏鴉,給那個初冬的清晨添了些愁云慘霧。我們觀賞完大鏢客被他媽那一氣呵成、漂亮干脆的手法打敗后,也終于了解到,有些事羨慕不來,身懷絕技的大鏢客這身功夫是家傳的。
在我高中畢業(yè)時,掛歷也還有些用處,到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真的很少見到這東西了。
三
我問我媽要掛歷做什么,她說:“孫子快開學(xué)了,包書皮用?!蔽艺f:“現(xiàn)在書皮都是現(xiàn)成的,有紙的,有塑料的,還有粘的,只要按照開本買就行,非常方便,再說為了包書皮買本掛歷多浪費啊。”我媽說了句:“你不懂,包書皮還得是掛歷紙?!比缓缶蛼炝穗娫?。
電子時代里掛歷恐怕已沒有立足之地,我想萬能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定還是有得賣的,但我沒有動買的心,因為我環(huán)顧了一下我家,似乎還真沒有適合掛它的地方。
掛歷作為消耗品,算不上什么物件,但它又曾真的轟轟烈烈過。
總有一些東西,出現(xiàn)時并無喜悅,消失時亦無傷感,并沒有人刻意去記住它們,但它們實實在在地滲透到了生活里。每當(dāng)不經(jīng)意想起它們,就回到了它們所拼接出的那一段一段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