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瑋瑋
我的第十一根手指
文|張瑋瑋
1985年,聯(lián)合國將“青年”定義為15歲到24歲之間的人群,如果按照這個標準,那么恭喜1993年出生的朋友,你們可以踏上養(yǎng)生的光明大道了。
聯(lián)合國的這個說法比較適合中國的古人。在古代,女孩15歲開始盤頭待嫁;24歲叫“花信之年”,意思是24個花期的花開完,青春到此為止,姑娘你只能美到這兒了。我今年40歲,朋友里有一些同齡的未婚或離異的單身女性,我目睹了她們怎么讓自己春去春又回,她們可不會認可這個定義。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年輕人都是催熟的,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人生就是這樣,你最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升級。
一
俄語里有個稱呼年輕人的詞“OTPOK”,意思是沒有話語權的人。我年輕時就很少說話,因為我知道,根本不會有人愿意聽我說什么。我是在一個西北工業(yè)小城的家屬院里長大的,集體大院里的輩分等級森嚴,見到比你大的就得叫哥,哪怕只大一歲。遇到年紀比自己大的人,最好的選擇是閉嘴,按他們的話說是“嘴犟就是眼淚,動手就是殘廢”。所有人都熱衷于欺負小孩兒,反正“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小朋友們都盼著能快點長大,在早日為祖國的四化建設做出貢獻的同時,能少受些欺負。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出家門就緊張,盡量溜墻根兒走。那時候看電視劇《濟公傳》,里面演濟公有片樹葉,往嘴里一含人就隱形了。于是,我嘗遍了路邊的“百草”。
家屬院里的孩子都沒有什么理想,讀完中學去工廠接父母的班是天經(jīng)地義的。我看著家屬院里三四十歲的人,想著自己將來或許就是他們這個樣子—每天在國有工廠里坐吃山空,把一個人的事情分給十個人做,這樣大家就可以喝茶、打牌、領工資了。這里的每個人都深諳國有工廠的生存法則,誰也不會多做什么,誰也不想改變什么,就這么直到天荒地老。他們不可能聽年輕人說什么,年輕人是不懂事的,年輕人終究也是會變成他們的。我之后再也沒見過像國有工廠里那么閑適的人群,他們嘴角掛著無所謂的微笑,邁著慵懶的步子,走向下崗失業(yè)的那一天。
慶幸的是,我的父親并沒有打算讓我進工廠 ,他是一名音樂教師,從小就逼著我學樂器。中學畢業(yè)后,我在他的安排下進入一所師范院校的音樂系,學習器樂和音樂教育。但學校并沒有讓我覺得生活有什么改變,每樣樂器背后都有如山的教程,所有的練習也還是繼續(xù)催熟。老師關心的只有進度,誰也沒打算從音樂里真的體會到什么。琴房里時刻都有人在刻苦練琴,大家都知道那些音符意味著什么—它們是考試的分數(shù),更是求職的證書。世界還是那樣,沒有年輕人發(fā)言的余地,甚至沒有發(fā)言的必要。
我就是在那時開始學起了吉他的。那是我在學校里唯一的收獲,因為在這個樂器上,沒有人催我成長。吉他有種來自民間的平和,即使我當時只是個初學者,也可以用幾個簡單的和弦抒發(fā)自己的情緒。每天舍友去上課或練琴,我就在空空的宿舍里彈吉他,那是我能找到的和音樂相處的最好方式。世界還是那個世界,但世界好像也不是那個世界了。男女同學從窗口經(jīng)過,風吹起一個塑料袋,樹枝隨風搖擺……曾經(jīng)毫無意義的那些事物,似乎都在召喚我。
宿舍里唱美聲的大哥語重心長地勸導我說:“你想想父母多么不容易,要好好學正經(jīng)音樂,將來找份好工作報答他們?!蔽衣犞灿X得挺慚愧,可怎么辦呢?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品德問題。我當時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未來,就是畢業(yè)后去黃河沿岸的鄉(xiāng)村學校做一名教師,40歲的時候桃李滿村莊,在河邊捋著髯看著云,周圍的孩子們唱的都是我教的歌。轉眼畢業(yè)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是“OTPOK”,根本沒有機會去河邊教桃花李樹唱歌。
家人給我安排了兩條路:一是去博物館當管理員,二是去某文工團當樂手。我想了一下,文工團和國有工廠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去了還是坐吃山空。而博物館,只能讓我想到中山裝和近視鏡,以及坐在越來越厚的灰塵里的情景。家人覺得我正處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生怕我犯糊涂毀掉自己,每天四處求人,回到家再對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就在我打算扔硬幣做個了斷的時候,我的第十一根手指指向了別的地方。
二
那年春天的某日,蘭州突然天降大雪,我恰巧在街邊遇到了幾個好久沒見的朋友。于是,大家結伴去喝酒,席間,他們說第二天要去廣州闖蕩。天亮后我借著酒勁兒,借錢買了張硬座火車票,踏上了開往南方的火車。到廣州后,果然不出所料,改革開放的浪潮洶涌,我們直接就掉到了生活的最底層。撐過瀕臨餓死的四個月后,我靠在地道里賣唱賺來的錢買了張火車票,踏上了開回西北的火車。上車前,我在廣州火車站給家人打電話,眼含熱淚地發(fā)誓:回去就找工作好好上班,成家立業(yè),孝敬父母,回饋社會。
在家待了不到一個月,我又趁著家人還沒起床,踏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家人以為三個月后就會接到我從北京火車站打來的電話,可誰都沒有想到,我這一去就是14年。
剛到北京時,我借住在一個朋友在郊區(qū)租的小平房里。朋友也是來自西北的音樂青年,我們倆每天一起練琴,一起望著北京市的地圖,尋找打開這座都市的密碼。朋友在北京有個表哥,是中國人民大學的教授,有一天說要來村里看我們。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舉止言談令人肅然起敬。我跟朋友坐在院子里,像參加考試似的輪流給表哥唱了自己的歌。我唱完后他什么也沒說,不過我也習慣了,反正從來都是這樣,沒有人愿意聽我說什么。晚飯后我們送他去坐回學校的公交車,大路和村子之間隔著一大片麥田,我們穿行在麥田中。突然,他對我說:“瑋瑋,你一定要找到一個純潔的集體,待在里面好好唱歌,別的什么都不要做?!?/p>
這句話深深地擊中了我,我從來沒有收到過那么有效的鼓勵。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晰地記得那個時刻,并給它腦補了濾鏡:黃昏,風吹過麥浪,泛起層層金光,剪影效果的三個人,一個瘦,兩個更瘦。
很快我就在北京找到了更多和我一樣,或者經(jīng)歷比我更坎坷的年輕人。那些長期被視為沒出息、不務正業(yè)的“失足青年”,都擠在京郊破舊的小平房里,饑渴地更新著自己。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情和勇氣,曾經(jīng)那個遙遠而陌生的新世界向我敞開了大門,我可以在那里按自己的意愿重新塑造自己。
到北京的第三年,我開始在獨立樂隊做樂手,并且接觸到了很多優(yōu)秀的音樂人。從那時開始,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領域、這些人,因為我非常確定自己找到了“純潔的集體”。2002年,我同時在三個樂隊做樂手,全部的生活就是和他們一起排練、演出。那時的樂隊處境都很艱難,經(jīng)常是一場演出下來,每個人只有幾十塊錢的演出費。但是,我從來沒有像那段時間那么快樂過,每一天都完全投入地擁抱這個世界。我的生命,第一次走到了徹底的高潮。
三
2003年,SARS病毒降臨中國,一時間,京城百業(yè)蕭條,演出場所幾乎全部關門停業(yè),對我們這些本來就勉強度日的樂隊來說,這無疑是雪上加霜。沒有演出機會,很多樂隊只好解散,我所在的幾支樂隊也難逃此劫。樂隊解散,朋友們紛紛離京,我像坐在一輛飛馳的夢幻之車上,突然被一個急剎車甩到了車外。之后的兩年,孤獨和無助像大雪一樣掩埋了我,我開始變得焦慮,整夜失眠,腦子里像是有一臺不停換頻道的收音機。我躲在小平房里,白天完全不出門,晚上在沉睡中的北京城里四處游蕩。每當晝夜交替時分,我都覺得自己像是死了一次。
那時“抑郁癥”這個概念還沒有深入人心,不過好像沒有這個詞,人更能直面痛苦。沒有人會送來“百憂解”,我只能靠自己把自己從黑暗里拉出來。2006年,窮困潦倒的我實在無法維持生計,只好硬著頭皮在一家唱片公司找了份工作。我在辦公室找了個角落,然后用書把電腦墊得高高的,讓誰都看不見我。每當有音樂人來公司,我就覺得羞愧無比,覺得自己是一個逃兵。可是人的適應能力很強,臉皮也沒有想象的那么薄,慢慢地,我和同事相處融洽了,電腦的高度也降了下來。就在我?guī)缀跻獡Q上西裝、拎起公文包的時候,我的第十一根手指又動了起來。那年秋天,我辭職了,組了一支自己的樂隊,開始艱難地走上舞臺,唱自己的歌,直到現(xiàn)在。
四
我到北京時21歲,離開時已經(jīng)35歲了,去的時候一文不名,走的時候依舊兩手空空。但北京就是我的人生大學,它給我的是比財富更重要的東西,我在那里經(jīng)歷了此生最美好和最痛苦的時光,它就是我的青年時代。那些美好會成為終生的營養(yǎng),而痛苦也會成為驗證自我的烙印。人在無處可藏的時候,才能真正地看到自己。當你靠自己走出低谷,那就是人生的鳳凰涅槃。
今年,我整40歲,并沒有成為所謂的成功人士,也沒有達到先祖要求的四十不惑。放眼周圍,和我同齡的朋友也沒有幾個真覺得自己走出了困惑。我知道,還在困惑是因為不滿足,還對自己有要求。是不是“OTPOK”并不重要,因為被別人認可沒有用,只有被自己認可才是真的。
我從登臺演出至今,已有18個年頭。令我奇怪的是,臺下的觀眾永遠是年輕人。有時我就想,當年的年輕人去哪里了?人終究會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你現(xiàn)在把自己設定成什么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們可不要湊合,在一件事上湊合,在所有的事上都會湊合。
青年們,當心啊,你真的會成為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