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小山[云南財經(jīng)大學國際語言文化學院,昆明 650221]
雪萊詩歌中善與美的自由
⊙ 倪小山[云南財經(jīng)大學國際語言文化學院,昆明 650221]
雪萊詩歌的自由主題含義深遠,歸納起來一是大善的自由,人民為此而進行民族和個性解放;二是詩人筆下萬物的自由,詩人通過想象和自由即美的理念來表現(xiàn)。這兩大自由主題和雪萊的創(chuàng)作思維互為照應。雪萊的美學思想包含了柏拉圖式的模仿說和心理學的表現(xiàn)說。善的自由的抒寫受益于鏡子模仿理論,美的自由受到燈光表現(xiàn)理論的影響。本文結(jié)合創(chuàng)作思維來分析自由主題深化了詩歌中自由的內(nèi)涵。雪萊的自由剛?cè)峒鏉?,善與美交相輝映,成為人類美好世界和美麗心靈的導向。
自由 善 美 模仿 表現(xiàn)
自由是人類思想長河中永恒的呼喚。歐洲文學源頭之一的古希臘文學崇尚人的智慧和主觀能動性,希臘人自由奔放、張揚個性,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人神同行,英雄們的凱歌奏出了鮮明的人性自由。文藝復興倡導個性自由,但莎士比亞的悲劇演繹了自由的有限性和理性的必要性。古典主義注重自由規(guī)范,彌爾頓塑造了反英雄形象撒旦,既肯定了個體的力量,也強調(diào)了對自由的約束。啟蒙時代的盧梭鼓吹心靈的自由,歌德的“浮士德難題”討論了個人欲望的自由發(fā)展以及個人道德對其的約束。浪漫主義把自由推崇到了一個高峰,“自由、民主、博愛”思想推動了個性解放、獨立與自由,催生了新一代浪漫主義詩人對自由的追求。珀西·雪萊正在此列,他盡管如魯迅所評“時既艱危,性復狷介”,卻是心靈自由的堅定衛(wèi)士,并以詩人的力量捍衛(wèi)著人類的自由事業(yè)。
雪萊的詩篇歌頌得最認真熱情的就是自由。正如M.H.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tǒng)》里指出:在雪萊的《詩辯》中,種種傳統(tǒng)觀念不完善地同化在一起,因而可以在雪萊的美學思想中分辨出兩個思維層面:其一是柏拉圖式的模仿說,其二是心理學的表現(xiàn)說。雪萊詩歌的自由包含了兩大方面,一是倡導政治自由和人民的個性自由的美好世界,;二是吐露詩人內(nèi)心的自由,體現(xiàn)為詩歌中的想象和泛神論以及自由和美的結(jié)合。詩人模仿了自由在歷史萬象中的發(fā)展以及所受到的束縛,并呼吁人民為民族和自身的自由而奮斗,這主要通過模仿的詩歌之鏡得以再現(xiàn);燈光散發(fā)的自由光輝體現(xiàn)了詩人追逐自由的心境,以及由想象的羽翼和神性的美造就而出的自由精靈們。
鏡子說由來已遠,把文學作品比作鏡子的隱喻存在了兩千多年。柏拉圖開啟了文學模仿物質(zhì)世界的先河。藝術(shù)如同鏡子,反映現(xiàn)實。在柏拉圖看來,理念世界是第一位的,感性世界是第二位的,藝術(shù)世界是第三位的。因此一切詩人都是模仿者,詩人創(chuàng)作的是摹本的摹本。雖然柏拉圖貶低詩人的地位,但準確道出了文學藝術(shù)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guān)系。此后的藝術(shù)家們,對鏡子說提出了新的看法,亞里士多德和新柏拉圖主義者柏羅丁都看重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性,藝術(shù)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在文藝復興時期,錫德尼《詩辯》的中心思想就是詩人是創(chuàng)造者。藝術(shù)家不僅模仿,也在創(chuàng)造。盡管各個時代的評論家對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造性存在分歧,但鏡子的隱喻體現(xiàn)出模仿的真實性一說在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是沒有異議的。雪萊的詩歌體現(xiàn)了柏拉圖的模仿說,他在《為詩一辯》中也把詩歌比作一面鏡子。
模仿源于生活,目的在于向各種社會力量做出反應,正如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提出的文學藝術(shù)的社會效益,以及賀拉斯的寓教于樂,雪萊稱詩人是世間“未經(jīng)公認的立法者”,詩人的職責在于襄助人類的進步。雪萊討厭道德說教,但也堅信文學的社會功用。因此,《暴政的假面游行》和《自由頌》鼓勵民眾為自由而反抗反動勢力;《麥布女王》和《伊斯蘭的反叛》揭露了自由追求受到的阻礙。詩人也為人類自身的解放而吶喊,《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中的泰坦成為自由之士的楷模,引領了一個自由與愛相結(jié)合的理想世界。
燈和鏡的不同點在于:以鏡子作為隱喻的藝術(shù),側(cè)重反映現(xiàn)實和再現(xiàn)自然。當然,模仿的對象也可以是心理活動,如詩人的情感和思想,但重點不在于此,鏡子的主要作用是再現(xiàn)外界事物的印象。若以燈為隱喻,心靈成了發(fā)光體,并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起到主導作用。模仿是鏡,表現(xiàn)是燈,心靈的力量照亮世界。艾布拉姆斯是這樣來定義表現(xiàn)說的?!耙患囆g(shù)品本質(zhì)上是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是激情支配下的創(chuàng)造,是詩人的感受、思想、情感的共同體現(xiàn)。因此,一首詩的本原和主題,是詩人心靈的屬性和活動;如果以外部世界的某些方面作為詩的本質(zhì)和主題,也必須先經(jīng)詩人心靈的情感和心理活動由事實而變?yōu)樵??!?/p>
朱光潛以淺顯易懂的語言定義了表現(xiàn):“表現(xiàn)把內(nèi)在的‘現(xiàn)’出‘表’面來,成為形狀可以使人看見?!币虼吮憩F(xiàn)說側(cè)重于詩人的內(nèi)心活動對現(xiàn)實世界的影響。這和唯美運動“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口號有著相似之處,即生活的目的是成為藝術(shù),而非讓藝術(shù)反映生活。雪萊認為,不僅詩歌有著模仿外部世界的重要作用,詩人也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詩人的思想類似一盞明燈,光芒照亮世人的心扉。做一位詩人,就是領略世間的真與美,領略善。詩人首先領略世間的善,這主要得益于模仿的過程;而詩人得到心靈之燈的點亮,才能夠把這份善傳遞到詩歌中去。
柏拉圖“終極善”的理念照亮了雪萊詩歌探索的明燈,他在理念的真與美中不懈追尋,使得詩歌的自由與眾不同。法國作家雨果說過:“浪漫主義其真正定義,不過是文學上的自由主義而已。”以雪萊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詩人,除了在形式上打破古典主義的嚴格戒律之外,其文學藝術(shù)在思想內(nèi)涵上重視個性解放,表現(xiàn)自由的思想和情感。他們推崇情感,比如華茲華斯所言詩歌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但必須看到自由的心性是詩人能夠流露情感的保證。以古羅馬詩人朗吉弩斯論述的崇高的思想感情來類比,對崇高事物的向往和追求造就一個崇高的作家,作品由此有了崇高的思想;同樣地,詩人的自由靈魂播種在詩歌中,生根發(fā)芽,作品因而充滿自由的內(nèi)涵。因此說詩人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其作品思想是緊密相連的。這也是艾布拉姆斯所說的作品是作家本質(zhì)力量對象化的體現(xiàn)。
19世紀前半段,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結(jié)成堅強的聯(lián)盟。當親眼看見革命的熱情慘遭鎮(zhèn)壓,雪萊用詩歌這面鏡子記載了人民的熱血奮戰(zhàn),并滿懷希望地創(chuàng)作出永不停休的自由詩篇。氣勢磅礴的《自由頌》模仿了人類歷史上的自由之征。全詩總共十九節(jié),從古希臘開始,直至雪萊生活的時代。古希臘沐浴在自由之神的哺育里。古羅馬的卡密拉心懷神圣的自由信念,為保家衛(wèi)國堅定地死去。而在遙遠的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自由哀唱著條頓族和凱爾特族兩大民族故土的淪陷。千年之后,在西撒克遜國王阿爾弗列的時代,自由精神重現(xiàn)了。意大利自由之邦崛起了,意大利文藝復興引領了人類探尋自由的靈魂。馬丁·路德領悟了自由的召喚,爭取日耳曼民族的獨立和自由。彌爾頓縱使雙目失明,也沒有失去對獲取自由的信念。法國大革命時期,自由精神得到了復活,但拿破侖利用了法國人民向往自由的愿望,濫用自由之神的權(quán)利,來實現(xiàn)個人的野心。
一個自由的世界在興起,雪萊從歷史的角度追溯了自由的發(fā)展過程,以模仿的筆調(diào)再現(xiàn)了自由的發(fā)展軌跡,令人感到自由的沉重。然而,自由的發(fā)展進程是曲折的,正如勃蘭兌斯總結(jié)道:“自由在每一個新世紀都有一個新的名稱。比如在中世紀,它在異端邪說的名義下被迫害;在17世紀,它作為巫術(shù)和無神論被送上火刑架;到19世紀,它又被守舊派加上了一個‘激進主義’的新別名?!痹跔幦∽杂傻牡缆飞?,人類經(jīng)歷了巨大坎坷,飽受暴君、宗教、奴隸的聚集者、惡霸和教士的壓迫,但人們終將驚醒,正如1820年西班牙人民起義,自由的偉大精神以生命和愛使萬象更新,西班牙的革命鼓舞了希臘人反抗土耳其的奴役,召喚英格蘭為著共同的命運,向永恒的歲月呼吁自由。
為自由而戰(zhàn)的革命離不開流血和犧牲。雪萊的長詩《伊斯蘭的反叛》中勇敢的情侶萊昂和茜絲娜被普遍認為是雪萊和瑪麗的化身,他們追求真理、自然和光明,為人類犧牲而獲得新生。自由的敵人,是現(xiàn)實世界的罪惡和紛爭,猶如被地獄魔鬼統(tǒng)治的世界,使得新的一代蒼生勞頓奔忙,饑餓、流浪、瘋狂、憎恨充斥人間。他們折磨人民,任厄運欺凌。詩中再現(xiàn)了荒涼而殘酷的現(xiàn)實,一如當時歐洲國家人民百姓面臨的窘境。正如雪萊夫人在《伊斯蘭的反叛》中的注解:“我曾一度認為,詩人的見解是過分夸大了專制君主制復辟的罪惡……1823年法國侵入西班牙后,由于教士們及其爪牙得勢而出現(xiàn)的局面,就和《伊斯蘭的反叛》對于愛國志士遭受屠殺的描寫驚人地相似?!?/p>
這一切由善的精靈萊昂和茜絲娜與惡魔爭戰(zhàn)和犧牲自我得以拯救天下人民,而拯救的結(jié)果也只能帶來人們的覺醒。雪萊是客觀而樂觀的,英雄的犧牲若能改變整個世界,那只是烏托邦的希望,萊昂和茜絲娜的犧牲喚醒人民與惡魔爭斗,是人民走向自由世界的第一步。這正如哲理長詩《麥布女王》中,女王帶領伊昂珊回顧過去幾千年的人類歷史,看盡了血淚斑斑的現(xiàn)實以后,展望了未來的秘密。那是一個由愛和自由代替暴政統(tǒng)治、到處充滿智慧和祥和的未來。自由的實現(xiàn)過程是曲折的,它可能姍姍來遲,但終究會出現(xiàn)在未來的某一天。
既然人民意識的蘇醒是通往自由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雪萊在《暴政的假面游行》中強烈呼吁英國人民聯(lián)合起來,用行動反抗壓迫——“起來吧,像雄獅初醒!”這成了所有英國革命者最愛引用的詩句。詩歌創(chuàng)作的背景是英國國內(nèi)的血腥事件圣彼得盧大屠殺,謀殺、欺詐、偽善和毀滅這一系列臣民在暴政的帶領下參加的游行。暴政宣布了“我就是上帝、法律、君王”的彌天大謊,律師、主教和雜亂的人群卻頂禮膜拜。雪萊在詩中記錄了封建統(tǒng)治集團犯下的罪行,希望喚醒人民,在少女希望的引領下,為了正義、智慧、和平、自由和愛,團結(jié)起來,像雄獅初醒。
這一革命性的觀點已經(jīng)和雪萊創(chuàng)作初期《告愛爾蘭人民書》中提倡愛爾蘭人民通過“道德和智慧的增長”來獲得自由的觀念大相徑庭。當年由于《論無神論的必要性》掀起的波瀾,且因和貴族父親關(guān)系決裂,雪萊被迫中斷牛津?qū)W業(yè);當他以騎士風范拯救了身陷牢籠的哈莉特之后,雪萊在愛爾蘭試圖喚醒愛爾蘭貧苦人民的獨立和自由意識,以改變他們真實處境。他提倡不依靠強力和暴行,摒棄一切暴力形式。即克制、清醒、善意、獨立自主衍生道德,閱讀、議論、思考、探索賦予人智慧。目睹了暴力迫害事件的不斷升級,雪萊的政治論文中不再出現(xiàn)依靠精神的力量改變社會的空想思想,而是堅定地號召人民站起來為自由而戰(zhàn)。
雪萊力圖為世人展示出一個自由而美好的世界。自由的世界需要民眾得到政治上的自由為保障,然而自由不僅指免于暴政壓迫,獲得民族解放的自由;免于剝削、獲得溫飽和舒適的自由對普通百姓尤為重要。正如亞里士多德指出歷史學家和詩人的區(qū)別:歷史學家模仿具體的事物,而詩人模仿的是普遍性的事物。自由屬于人間普遍性的事物,雪萊歌頌的自由,也并不僅限于民族獨立的自由。雪萊主張的自由還指勞動者的面包,可口的菜肴,衣食爐火。是正義,受到無私法律的保護;是智慧,和平和愛。這才是一幅自由世界的藍圖。因為正如約翰·穆勒所說,個性自由是幸福因素之一,并且對個人和社會進步十分重要。
“自由是什么?但是,你們/善于回答的,卻只是奴役。/因為,奴役這一名稱本身/已經(jīng)成為你們姓名的回聲。”《給英國人民的歌》激勵英國人民擺脫奴役的思想。因為奴役,辛勤勞動只能勉強糊口,住地窖,妻兒餓,財主的狗食可望不可即,身體成為犁鏟、刀劍和織機。正是因為心甘情愿成為奴隸,并且在靈魂深處放棄了自由的權(quán)利,暴君才得以凌虐百姓,自由成了騙子宣稱的“轉(zhuǎn)瞬即逝的陰影”。如果能夠回答出來自由是什么,暴君們必定像暗影般逃遁。
雪萊清楚地看到人民群眾的力量是巨大的,但如果有領袖的引領普通人解放個性,凝聚力會更大。因此,雪萊在自由的藍圖中塑造出一位英雄,激勵人類,凈化人心。為了人類的自由而犧牲自我的普羅米修斯是雪萊塑造的“道德和智力兩方面都稱得上是最完美的典型”。普羅米修斯代表了完美的人格,集人類靈智和永恒靈智為一體。普羅米修斯代表的自由,不只是為擺脫暴君的奴役而斗爭的自由,而是心靈深處屹立不倒的精神支柱。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了火種,點亮思想的明燈,引導著人類的個性解放,追求至真、至純、至善。
普羅米修斯是神話人物,但雪萊卻把他塑造為現(xiàn)實世界中有血有肉的好漢,而且英雄絕不會贊同劇作家埃斯庫羅斯和朱庇特和解。因為在雪萊的詩劇中,這位為自由而戰(zhàn)的泰坦之神對背信棄義之人深惡痛絕。普羅米修斯把智慧給了朱庇特,交給他治理廣大天國的權(quán)威,而僅有的條件是“讓人類自由”。朱庇特上臺后,卻把饑荒、勞苦、疾病、仇恨、死亡送給了人類,“真理、愛和自由”的呼聲遭受傾軋。朱庇特和人間的暴君以類似的方式傾軋自由和愛,普羅米修斯拒絕說出那個秘密來終結(jié)煉獄般的折磨,縱使“每一刻都漫長如一年”。人身自由誠可貴,正義真理價更高。自由捍衛(wèi)者的艱辛和不屈正是為了人世間的最終解放和自由。精神領袖的犧牲贏得了人民對個性解放和自由的理解,希望和愛把人心結(jié)合起來,美德成為了自由的基石。
英雄帶領人民獲得了最終的勝利。雪萊再一次證明,自由的新世界將統(tǒng)領全人類?,F(xiàn)實之鏡反射出的是踽踽前行的自由之路,但是自由最終將和愛合二為一,并成為世界上的法律。
愛、忍耐;希望,直到希望
從失望中創(chuàng)造出它所為之向往;
不變心、不灰心,也不后悔;
這就是要泰坦,就像你的榮光,
善良、正真、無畏、美好而坦蕩;
這才是勝利和統(tǒng)治,生命和歡暢。
雪萊承認自己懷有“改造世界的欲望”,因此希望人類走向一個自由美好的大同世界。而雪萊本人恪守自由的理念,并運用于創(chuàng)作生活中。安·沃爾寫作的《成為雪萊》從詩人雪萊的角度,探尋詩人的內(nèi)心歷程。她描述雪萊的無拘無束:
蘇格拉底,雪萊心中的英雄,在他的身上閃爍其影。他穿著簡單,慣用素食,常常沉浸在思想的世界里,忘乎所以。阿里斯托芬形容蘇格拉底為懸掛在熱氣球籃里的人,思考著宇宙和太陽。蘇格拉底戲言只要探出身去,自身的靈魂和同宗而生的空氣融為一體,這時更能靠近太陽?;舾裾J為雪萊同樣灑脫不羈。他捉摸不定,變化莫測,如同幻影飛逝的色彩,短暫地停留在白板上,然后消失而去。
英國浪漫主義有一句名言:“詩是什么?這無異于在問詩人是什么?”詩人行蹤捉摸不定,詩緒無拘無束造就了詩歌縹緲的神韻,詩人的率性亦體現(xiàn)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心靈是發(fā)光體,想象是自由發(fā)光體的重要構(gòu)件。想象是浪漫主義詩人們共同的寵兒,柯勒律治在《文學生涯》中標舉想象力的重要性,認為詩以“想象為靈魂”。詩人發(fā)揮想象來感受即將來臨的社會變遷,憑借語言的力量重新塑造了讀者大眾看待世界的方式。因此,藝術(shù)的想象和創(chuàng)作所憑借的與其說是外在的自然,莫若說是內(nèi)在的心靈。作為表現(xiàn)說的代表人物之一,雪萊強調(diào)想象的力量,想象是創(chuàng)造力,它的對象是宇宙萬物與存在本身,詩歌因而成為想象力最高級和最有力的表現(xiàn)。
《致云雀》唱響雪萊淋漓盡致的想象。云雀或一躍而起,唱響流暢音符,或神秘悠遠,不知愛的悲傷。云雀如同一團火云,在金光彩云中滑翔,直到我們的肉眼再也看不到,仍舊感覺得到它的存在。正如丹麥童話大師漢斯·安徒生在《夜鶯》故事中塑造的擁有婉轉(zhuǎn)歌喉的夜鶯,一只寧愿舍棄富貴生活,也要棲息樹林,傾吐自由樂音的鳥兒。詩人極力推崇云雀的歌喉,坦言從未聽過如此神圣的狂喜暖流。因為云雀只有明快的歡樂,從未有煩惱的陰影靠近身旁。
詩人想象云雀的歌聲如同名門閨秀的幽婉琴聲,猶如流螢散發(fā)出的柔輝,宛如玫瑰的芬芳、閃光的春雨。掩卷沉思,讀者不禁希望親耳聆聽云雀的歌聲。當多維度的通感豐富了云雀的形象,云雀已不再只是綠林之中的鳥兒,它成為了理想的詩人原型。云雀就是一位詩人,他在智慧的光芒中,放歌嘯吟,感動世人。云雀超凡脫俗的歌聲力量,源自于一顆自由和純真的靈魂。雪萊只愿得云雀一半之歡樂,想象使得情感化為詩,讓世人一起靜聽詩人內(nèi)心的歌唱。
云雀是歡樂精靈“blithe spirit”。除了云雀,雪萊的詩歌中還布滿了各種精靈?!镀砬蟆防镉袣g樂精靈“spirit of delight”;《心之靈》跳躍著甜美精靈“sweet spirit”和明麗精靈“starry spirit”;《阿多尼》哀挽敏捷的文豹精靈“pardlike spirit”;《贊智力美》贊頌美的精靈“Spirit of beauty”;《詠夜》里穿梭著夜的精靈“spirit of night”。根據(jù)《雪萊傳》里的描述,雪萊在少年時代樂于使日常寧靜的事物充滿神秘的色彩。他常常要求自己的妹妹們打扮成精靈,并向這些追隨者們講述妖魔鬼怪的故事。精靈意象的使用來源于詩人大膽豐富的想象,精靈無拘無束,擁有人類無可企及的自由,超脫于物質(zhì)的人類世界。他們棲息于和唯物世界相并存的現(xiàn)實世界中,由詩人想象出的理想世界,想象出來的東西不一定不是真實的。自由精靈試圖為人類的內(nèi)心點亮明燈,帶給世人心靈積極的影響。這是表現(xiàn)說的創(chuàng)作機制對詩人和詩作產(chǎn)生的影響。
其實雪萊詩歌中大量的自然元素浸染著世間萬物共有的靈性和美,崇高的如勃朗峰,蘊蓄了物質(zhì)的神秘力量;秀美的如無名小島,綠草如茵,碧波環(huán)繞。這種美,比真實的美更美。雪萊秉著“詩歌使萬象化為美麗”的觀念,撕開這個世界的陳腐面幕,露出赤裸的、酣睡的美,點化物質(zhì)世界中的萬象成為美的極致。美的極致,是一種理念美。雪萊歌頌人世間美輪美奐的人和物,意圖達到理念的美。徐志摩評論雪萊道:“他之所以成為偉大的詩人是因為他對于理想的美有極純摯的愛。不但是愛,更是以美為一種宗教的信仰,他之所謂美不是具體的。他以為美是宇宙之大靈,美是宇宙的精神,美的精神便是上帝。宇宙萬物以美而生。換言之,雪萊的美是有柏拉圖的觀念的意味的。”
雪萊被稱作新柏拉圖主義者,因為他的信念高于物質(zhì)層面。比如他格外青睞直覺。雪萊曾翻譯柏拉圖的《會飲篇》,在《論〈會飲篇〉》中談到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不同:“直覺是他的殊異之處,正是這一天賦使他遠遠高于亞里士多德。兩者相照,亞里士多德的天才雖然也富于活力、變幻多姿,卻是黯然失色的?!敝庇X往往存在于詩人一瞬間的感觸,這也是表現(xiàn)的本質(zhì)所在。直覺是理性的對立面,對直覺的推崇意味著詩人把創(chuàng)作的靈感歸于心,而非腦。腦是理性區(qū)域,心是感性區(qū)域。直覺和理念美來自于心靈世界,借著明燈的光輝表現(xiàn)為詩歌中的美。理念之美必是自由無拘束的。濟慈認為,雪萊的自由與美同義。雪萊對自由的探索進一步表現(xiàn)為自由與美合二為一??梢哉f,理念的美約等于理想的自由。因此,當詩人無拘無束的靈感和美的理念匯合,詩人筆下的世間普通事物也變得自由不羈,靈性十足。這也是為什么王佐良曾經(jīng)如此評論:拜倫的影響最廣,雪萊的探索最深,濟慈在增進敏感上用力最勤。
《云》和《含羞草》都是極美的。云在晨星隱熄的光芒中飄蕩,在落日的光華中合攏了翅膀,為明月鋪上了羊毛地毯,給太陽的寶座圍上了火紅的緞帶。它為干渴的花朵送去甘霖,給綠葉帶來涼爽的庇蔭,它篩落雪花到松林中,在藍天的微笑里沉湎?!逗卟荨返牡谝徊恐?,園中百花齊放,香郁的紫羅蘭、亭亭玉立的郁金香、嬌艷的鈴蘭、多彩的風信子、醉人的玫瑰、潔白的百合、艷絕群芳的月下香、光彩奪目的蓮花和漫開的雛菊。眾芳爭奇斗艷,美輪美奐。這種美,是升華之美,是自由之美。對于雪萊來說,是世間種種前進的精神,同時也是自由精神的重疊。云和含羞草園經(jīng)由詩人心靈力量的觸發(fā),在美的文字下賦予了自由的精神。
雪萊的抒情詩輕靈而深刻。有大自然奏出的詠嘆調(diào),有風、雨、云、月、花、鳥和四季,也有銜接人類感情的音樂、歌聲、回憶和愛。詩人通過想象,賦予了萬千美自由的內(nèi)涵,然而,另外一個理念是必須的,否則有“為作新詩強說自由”之嫌。那就是泛神論在詩歌意象中的體現(xiàn)。即神存在于自然界一切事物之中,萬物皆有靈。郭沫若曾把雪萊看作重要的“泛神論”詩人。自然神論的觀點使得雪萊的詩歌在玄妙中多了一份底氣。詩歌中那么多精靈,那么多美輪美奐的意象,爭奇斗艷,和諧共處,毫無違和感。因為神性,一切和諧共存。再美的花草和人心,皆源于上帝的圣靈。雖然《論無神論的必要性》竭力證明上帝的不存在,但準確說來,在雪萊的思想中,上帝是無所不在的。因此,當這一切通過詩人的內(nèi)心表現(xiàn)在詩歌中時,自由之神已化身為飄浮的云彩、多姿的百草園,歡樂的云雀和強勁的西風,馳騁于整個自然和人世,如同一個精靈,穿梭在理想和凡人的世界之中。正如《愛的哲學》中指出的世上的一切都不孤零,萬物融于一體,緊密相連而和諧。西風的遒勁自由之勢引發(fā)了詩人無限的遐想,詩人愿做一片枯葉、一朵流云和一席海浪,和桀驁而驕傲的西風前行,成為其心靈之友,分享力量和自由。
當然,自由精靈觸動人類心靈的過程并不容易。雪萊在詩作中高歌自由,卻被后人看成是天真的空想家。浪漫主義的精神之父盧梭早已意識到人是生而自由的,卻身處枷鎖之中。每個人都需要參與一場自由與枷鎖的斗爭。雪萊在與世俗的一切枷鎖抗爭,在爭取自由的道路上卻難以企及西風那樣自由不羈的精神。雪萊經(jīng)歷過不自由的艱難時期。被大法官剝奪了年幼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為了幼兒流離異鄉(xiāng),躲避國內(nèi)對他的迫害。他到意大利、希臘、瑞士多國旅居,經(jīng)濟拮據(jù)之時,還需友人贊助方能渡過難關(guān)。斯賓諾莎說過,當命運掌握于他人之手時,個人的自由就只存于自己的內(nèi)心,表現(xiàn)為不為外界的威脅所動,坦然面對比自己遠為強勢的各種外來壓迫。當雪萊背井離鄉(xiāng),旅居異地,仍未喪失積極樂觀的心態(tài),一如普希金所歌唱的那樣,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快樂之日就會到來;他對未來充滿信心,使自由免于淪落成為虛無之象。如果詩人都喪失了追求自由的心,他關(guān)于自由的作品毫無誠意可言。正如他企圖在自然界中和西風融為一體,獲得“天人合一”的自由感,這其實是一種審美的自由。當然,雪萊并非刻意把自己塑造為自由衛(wèi)士。“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這行詩是他寫給普通人們和自己的勵志銘。雪萊本身就是一個榜樣,以歌者之心,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作為“世間未經(jīng)承認的立法者”,引領大眾追尋自由美好的明天。
雪萊追求理念世界的完美,善的極致包含了最高層次的自由。他被稱為理想主義者,因為畢生追求一個由“自由、平等、正直、無畏、美好而坦蕩”統(tǒng)治的美好世界。當然,自由并非只是雪萊詩歌的高頻詞。華茲華斯和拜倫也呼吁維護歐洲各國的獨立自由。但湖畔詩人歌詠的自由和民族自豪感混雜在一起。拜倫為了希臘的自由戰(zhàn)斗,然而他的戰(zhàn)斗彰顯著英雄的優(yōu)越地位。雪萊,這位“最不自私的人”,希望法國大革命成為啟蒙和指引人類思想活動的最佳主旋律,號召所有的人爭取自由、真理和愛。
理想以現(xiàn)實為基石,雖然雪萊的詩歌模仿了人民爭取自由之路遭遇的暴政阻撓,真實地反映了民眾麻木的現(xiàn)實,但自由之路是曲折的,也是光明的。因此他的心中始終相信自由美好終將取勝未來,一如對理念世界美和善的堅持。而正是內(nèi)心向善和向上的動力化身成為詩歌中的一連串自由音符,如同云雀的自由飛翔、云朵的隨性飄游、西風的強勁之行。因此,雪萊的詩歌通過鏡與燈的模仿和表現(xiàn)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不同角度,即廣義到狹義、外視到內(nèi)視、現(xiàn)實到浪漫深化了自由主題。模仿使自由更接近現(xiàn)實,而表現(xiàn)的手法,更接近人心。其詩成為號召世人追求自由生活的號角,成為光明和溫暖的源泉,也為追尋心靈自由的人們增添了向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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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小山,云南財經(jīng)大學國際語言文化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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