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詩歌的“兩手”

顧農(nóng)

【前言】

李商隱多以“無題”命詩，不愿顯言或不便明言的，則有意隱諱，畫龍而不點睛，“味無窮或炙愈出，鉆彌堅而酌不盡”。正因為無題神秘莫測，愈益激發(fā)起歷代學人才子如癡如醉地探跡索隱，箋注闡說，連篇累牘，歧見百出，于是形成了一門積淀深厚的“無題詩學”。這無題詩的品位與當今的那些用人家的舞步來跳舞的所謂現(xiàn)代藝術(shù)不知現(xiàn)代多少倍了。

晚唐詩人李商隱存詩六百余首，水平極高，足以與李白、杜甫、白居易并駕齊驅(qū)，實為唐代詩壇之四大家。凡是大詩人總是有“兩手”，而且一定相當硬。像李白既長于樂府，又大寫古風，天馬行空，前無古人；杜甫既有反映現(xiàn)實，深刻豐富的名篇如《羌村》、《北征》、“三吏”“三別”，又有轉(zhuǎn)向內(nèi)心世界而又格律精嚴的七律，如《秋興》、《登高》等，被認為是唐代最偉大的詩人；白居易倡導新樂府，將詩歌與政治直接掛鉤，而又有《琵琶行》、《長恨歌》這樣風情萬種的長篇七言歌行，流傳海內(nèi)外。

在這些大家之后，想要再上層樓極不容易，而李商隱做到了，他也有“兩手”：一是全面繼承杜甫，關(guān)心當下；一是碎片化以及意象疊加法的抒情，創(chuàng)新意味濃厚，不僅前無古人，而且后少成功的來者。

一、入世之情

李商隱繼承杜甫，用多種形式抒寫其憂國憂民、積極入世之情，青年時代便寫有《安定城樓》一詩。他打算趁著年輕，干一番回轉(zhuǎn)天地的大事業(yè)，然后功成身退，讓那些了不起的勛業(yè)成為自己晚年一段美好的回憶。這是何等的心胸與氣魄，令人想起杜甫青年時代“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雄偉抱負，以及左思“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的高風亮節(jié)。

李商隱寫過許多有關(guān)當時政治大局的詩，對于王朝的內(nèi)憂外患有著深入思考，他的意見和感慨大抵是正確而深刻的。其中，《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一詩涉及自“安史之亂”以后國家的種種憂患，內(nèi)容極其豐富，風格略同于杜甫的《北征》，歷來的評價都很高。

李商隱不僅關(guān)心政治，也關(guān)注社會問題。其《富平少侯》詩云：“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彩樹轉(zhuǎn)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當關(guān)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贝嗽姷闹黝}旨在暴露“官二代”的奢侈和腐敗。一個13歲的少年襲爵封侯，全然不知國事，一味玩物喪志，極寫其生活奢侈。

李商隱又有一首《無題》詩道：“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這大約是寫“剩女”的，越是素質(zhì)好、品位高的女子，越不容易得到美好的婚姻，甚至少有人問津。古今同此一嘆！而這種“斷無消息”的淑女又與感慨不遇之士異質(zhì)同構(gòu)，這里大約也很有些詩人的身世之感暗含于其中罷。

二、華麗意象

李商隱寫詩的“另一手”，乃是用一些華麗閃爍的碎片拼出一幅幅模糊晦澀的圖案來，讓讀者看得似懂非懂，總覺得其中必有深意——而事實上也確有深意，這一類詩大抵題作《無題》，或以開端兩字為題，而實際仍是無題，著名之作如《錦瑟》。

李商隱長于駢文，靈活地運用典故是他的拿手好戲，移植于詩，頗獲神效。他又有一首《無題》詩道：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從表面看去，這里敘述了一次高雅的酒會，詩人因為忙于瑣屑的公務(wù)不能參加，深感遺憾；但這里由星辰、畫樓、彩鳳、靈犀、春酒、蠟燈等碎片鑲嵌拼貼起來的畫面，同樣形成一種模糊而多義的象征，構(gòu)成可望而不可即的美好，引起人們無窮的向往和希望，以及深深的惆悵。

我們知道，晚唐黨爭激烈，官僚中牛、李兩黨派性十足，勢如水火。武宗會昌年間，李德裕執(zhí)政，奪取了宦官的部分權(quán)力，取得了反回紇戰(zhàn)爭的勝利，大唐王朝一度出現(xiàn)“中興”的局面。李商隱熱烈擁護“會昌新政”，希望能夠發(fā)揮自己的作用，但他級別太低且一度因喪母離職，不能有所作為。他雖然與新政心心相印，但實際上卻沾不上邊——“昨夜星辰昨夜風”，是不是此種狀態(tài)的隱喻呢？

李商隱有若干政治抒情詩以夢幻式愛情故事之斷片的面目出現(xiàn)，此即所謂“楚雨含情俱有托”，而他本人的形象一向是一個深情的“失戀者”。等到李商隱丁憂期滿，重新回到秘書省正字任上時，政治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李德裕被貶，“會昌新政”的參與者被貶謫到邊遠地區(qū)，李德裕的對立面牛黨和宦官重新控制了政權(quán)。李商隱本人也因為政局的變化而走投無路，只好到邊遠地區(qū)的李黨人物那里去充當幕僚，先后輾轉(zhuǎn)于廣西、湖北、徐州、四川等地，最后四十多歲的壯齡病死于鄭州。在人生的最后十年中，他雖遭重大打擊，但始終堅持自己的政治主張，為“會昌新政”辯護，寫下了大批的政治詩。這些詩中有些仍以愛情詩的面目出現(xiàn)，如那首著名的《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詩歌以女子口氣出之，很可能就是為李德裕等新政人物而作。當然，如果把它只當成一首愛情詩來讀，也非常有味。

【后語】

季羨林先生曾說李義山的這些詩“思想性十分模糊，但藝術(shù)性極高，照樣會成為名作而流傳千古”。木心曾言李商隱“是唐代唯一直通現(xiàn)代的詩人。”

李商隱在塵俗中摸爬滾打，他看大局頗有眼光，而處理個人的事物相當軟弱，多求乞之態(tài)。他于人際關(guān)系其實不大弄得清楚，此其所以畢竟是書生，而遠非政治家或政客也。他的一生充滿了苦難，但我們從他的詩里卻看到美與自由，或者準確地說，是他對美與自由的向往追求?！八讘B(tài)雖多累，仙標發(fā)近狂。聲名佳句在，身世玉琴張”，正是他很準確的自我鑒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