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之路

陳敏

黃昏后的大漠，斑駁、詭異、蠻荒，感覺一切都是假象。出了帳篷，漫步在這樣的天地里，看天光云色，群山起伏如練，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好像血液也融進這灰暗的暮色里。

那是七月里一個炎熱的黃昏，天氣悶熱得令人窒息，地平線遠處有電光閃爍，烏云開始密合。陵園管理人員告訴我，沙暴即將來臨，讓我在陵園地下通道的照壁前避一避。

由于工作關系，我時常往返于蒙古草原和河套平原的大漠與荒原之間，并對那里的民族語言和文字發(fā)生了濃厚興趣，尤其是對蒙古文中的陶特文字和已經消逝的西夏國黨項文字。幾千年民族大融合的歷史，讓不同族群之間相互爭斗、殘殺又和諧相依，形成了密不可分的文字互補關系，這種互補現象讓我迷醉。然而，往返于賀蘭山腳下的西夏王陵，偶爾看到的那神秘的一幕，至今讓我百思不解。

當時，我在陵墓入口最前端靠近曠野的地方盤桓，一邊欣賞掩藏在石刻殘壁封塵中的文字，竟在不經意間看見了神奇的一幕──西夏末代王妃和天之驕子成吉思汗兩人演繹出的最后一場愛情悲劇的序幕部分。

大汗病榻邊站著一位絕代美人，她有著搖曳的身姿和雪白的肌膚，栗色的卷發(fā)盤在腦后，鑲嵌于金翅雀冠之間，渾身閃爍著寶石般的光，一看便知是這座豪華陵墓的主人，末代西夏王妃──古爾樂！

今夜，古爾樂奉詔侍寢腿部受傷的大汗。那些咕咕噥噥的蒙古族語我顯然聽得不太明白，但是屏幕一樣的人物的動態(tài)表情以及墻壁上時時出現的那些廝殺與悲壯場面卻歷歷在目，一看就懂。

中了毒箭的大汗躺在病榻上，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他用沙啞而渾厚的嗓音在講述戰(zhàn)爭的經歷，西夏王妃古爾樂在靜靜地聽。

那時，大汗從世界的西邊勝利歸來，他帶領部從對黃河邊上的西夏國已經進行了三次征伐，屠殺了數以萬計的生靈。大汗成了英雄中的英雄，他率領他的無敵大軍撤下陰山，在六盤山腳下安營扎寨，靜心養(yǎng)傷一段時日。然而，沒有戰(zhàn)爭的日子對這個戰(zhàn)神股的人物如同沒有馬奶酒一樣寂寞無趣，在極不耐煩地打發(fā)了一段郁悶的時日后，他又以戰(zhàn)神般的英姿出現在戰(zhàn)場上。在九尾白毛的戰(zhàn)旗下，大汗舉起他那可怕的蘇魯錠，對著身經百戰(zhàn)的將士們發(fā)出他永恒的軍令：“進攻西夏！粉碎我們的敵人，追擊他們，沒收他們的財產，看他們的親人流淚，把他們的妻子兒女抱在懷里?！?/p>

一路暢通無阻，他的部將，個個都是猛虎英雄。他的軍隊全是永無敗績的鋼鐵雄師，在他暴風雨般猛烈的進攻面前，全世界都為他戰(zhàn)栗。他的九尾白毛旗幟，所向披靡，直搗大夏國遙遠的西邊──那里有一個小國，名叫托汗國。和以往所有戰(zhàn)爭沒有區(qū)別，他們所到之處，城門敞開，手無寸鐵的婦孺膽寒肝裂，全城的將士沒有一個敢于較量，紛紛繳械納降，宣布歸順他們的大可汗。他們兵鋒直至夏國都城興慶府的國門時，在一個小小的城堡前面，大汗鐵木真碰了一枚硬生生的釘子。

橫掃歐亞大陸的大汗怎么也攻不下夏國古堡的城門。一個大夏勇士，那個一餐能吃一只牛腿的神射手阿沙敢木，在這里率領著三萬士兵堅守，他和他的士兵們誓死不降；他們長于遠程射擊，使大汗的部隊每每受挫。大汗挑選最善射的哲別、哈薩爾和速不臺這些蒙古勇士，親自帶頭進攻，結果他們的箭羽只落在城墻下。阿沙敢木看準時機，回手一箭，射在讓世界顫抖的大汗的膝蓋上，那支射向大汗的箭頭上涂有大夏國王親手熬制的毒藥。不可一世的大汗生平第一次宣布撤兵，躺進了六盤山下蒙古大營的帳篷里呻吟。隔著數重大帳，人們老遠都能聽見他獅子般的號叫聲。

一道電光閃過，我又看見了最后的一幕。

四個黑衣侍女退下，一個被稱為也遂的娘娘來到大汗的病榻前，她是大汗的第三位妃子，是他當年剿滅宿敵塔塔爾部后從敵方搶進營帳的女人。

也遂娘娘規(guī)勸古爾樂，她說：“夏國的國君已經死了，你的族人沒有指望了，眾生們已無路可走，你也得為興慶府的幾百萬百姓想一想，惹惱了大汗，他可是要屠城的。他現在征服整個西夏，不為別的，只為獲得你美貌絕倫的王妃的心，如果你答應順從，愿意侍奉他中箭后生命垂危的身體，滿足他作為世界之王的最后心念，或許還可以救贖千千萬萬個你的族人！”

西夏王妃似乎被也遂的話所打動，垂下她高貴的頭顱開始沉思。

一個驚雷伴著閃電在陵墓上空炸響，雷電過后，周圍一片漆黑，有零星的雨從空中落下。墻面上的影像無蹤無影了。

如果沒有長期從事科學考古研究的職業(yè)訓練，我一定會以為遇見亡靈與鬼魂了?；蛘呶視划攬鏊吹降臇|西嚇個半死。我知道我目睹的不是一場鬼魂的現身和亡靈與亡靈之問的對話，而是磁場引力記錄下的歷史瞬間場景的再現。

陵墓管理人員說，那種現象他也時常見到，尤其在天陰雨濕的黃昏。

后來，我還陸陸續(xù)續(xù)地聽到了一個傳說：1227年深秋，成吉思汗死于西夏王妃侍寢首夜。王妃第二天跳入黃河自盡，她跳下去的地名至今仍保留著，名叫“跳河口”。不久，成吉思汗第四子拖雷率領火隊人馬，對興慶府──西夏都城實施了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