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淚眼

雷碧玉

周日回家，父親一見我，便開心地咧嘴一笑。從進屋開始，他的眼睛就一直追隨著我，看著我放下包，倒開水，搬椅子。直到我坐下，握住他的手，他的眼睛依舊盯著我，渾濁的雙眸里盛滿了柔情，眼角粗糙的皺紋也因此淺了許多。

去年父親因為中風，癱瘓在床。由于長時間的臥床，他的身體越來越虛，說話聲越來越小，即便是將耳朵湊在父親嘴邊也無法聽清。但是他喜歡聽我不住地說，自己不停地點頭或搖頭。

問他睡得好嗎，他點點頭；問他有沒有犯錯，惹媽媽生氣，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我說，爸，你快快好起來，咱們?nèi)ヅ郎?。話音剛落，父親的眼淚瞬間從那凹陷的雙眼中涌了出來，我趕緊伸出手，摸摸他的臉，就像在安慰一個受委屈的孩子，而他的手一直在我的手心里，不曾移開過。母親說，生病后的父親每次看見我都會流淚，就像孩提時我見不到父親就會哭泣一樣。聽罷，我的心就像被利刃劃過一般，很疼……

一直以來，父親給我的印象都是堅強的。然而，在我的記憶中，父親也曾流過兩次淚。

大學畢業(yè)前，我在縣城一中實習的時候，正值陽春三月，天氣異常寒冷。父親借著出差的機會，繞道來看我。望著手提一大袋食品的父親，我滿心歡喜，淚水卻在眼里打轉(zhuǎn)，父親知道我想家了，不善言辭的父親只是看著我笑，囑咐我好好照顧自己就走了。聽母親說，那晚父親回家后獨自一人默默地喝酒，喝著喝著，竟然哽咽著說我瘦了。母親說，結(jié)婚20多年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父親掉眼淚。而我知道，這淚水里融進了一種叫心疼的情愫。

后來，我結(jié)婚了。那時還是冬天，窗外寒風呼嘯，室內(nèi)溫暖如春。親朋好友都在屋里忙碌，歡聲笑語撒滿了每個角落。想著自己就要離開父母，開始新的生活，心里有些許傷感。我默默走進父母的房間，卻見父親正站在窗前，窗開著，我以為父親在抽煙，便不想打擾他。我靜靜地倚著門站著，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不時地吸著鼻子，窗外的寒風打在他的臉上，他卻一動不動。我鼻子一酸，喊了一聲“爸”，父親轉(zhuǎn)過頭，眼眶紅紅的。透過父親的淚水，我讀懂了什么叫不舍。

時光的腳步如此匆匆，轉(zhuǎn)眼間，我成了母親，父親卻老了，兩鬢的白發(fā)格外清晰，清晰得叫人心疼。那個曾經(jīng)我一有委屈就將淚水投向他懷抱，那個只要我疲憊不堪，就將他踏實的肩膀讓我倚靠，那個能讓我安然入睡的父親，此刻像極了一個聽話的孩子，靜靜地，一直看著我。這時，父親右眼的淚水順著鼻梁流入了他的左眼，我趕緊拿出紙巾，輕輕拭去。不料，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竟讓父親的眼淚再一次涌出，手也不由地握緊了我。

此刻，我雙眼酸澀，朦朧中，我讀到了父親淚水中的一種依賴，一如我小時候依賴他一樣，只要他在，我便心安。

從孩提時到長大成人，我數(shù)次看到父親的淚眼。每當細思，心就會不住地顫抖，那是不舍、無助和卸掉堅強后的一種依賴。父親的淚眼五味雜陳，唯有用溫軟的親情去擦拭、去撫慰，如此他的淚光里閃爍的才會是滿滿的幸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