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xù)夢龍
清儒多有貯書數(shù)十萬卷且終生勤讀不輟的,優(yōu)者如紀昀,主修《四庫全書》,青燈下不知讀了幾多黃卷,遠過前代文人。而歐公晚年自號六一居士,為首者即“吾家藏書一萬卷”;蘇軾任郡守時,傾心吏治,足有一年余不碰書本。以此觀之,唐宋諸大家的學問,恐怕不如清儒的淵深了,可他們的文章道德,卻是清儒們爭相效仿而不逮的,這——似乎是一個悖論?
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浩如煙海,早在莊子時就有“學也無涯”的感嘆,何況信息爆炸的今天,以一人之力斷斷難以讀盡?!苞匉嵆灿谏盍?,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我們能從書海中攫取的,也不過如是而已。但是,即使是這一點,對我們也有著莫大的裨益——它集中地展示了圣賢們畢生總結出來的一些的對我們有用的道理。所以無論唐宋或清,有成就的文人必定有“面壁十年圖破壁”的經(jīng)歷。不羈如謫仙,尚且要“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遑論他人!
那——我們讀書,明理,是要做什么呢?
宋代大儒程頤說:“學問,著己而已?!?/p>
近代大師蔡元培先生說:“學術,所以飾心也?!?/p>
所以,是為了借助書來建立和提升“自我”這個角色的。
我們中國人始終是重視境界的,以人格修養(yǎng)達到最高層為終極目的。姑且不論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境界,但僅僅靠讀書,是絕對不夠的。歌德曾說,才能最好于孤獨中培養(yǎng),品格最好在世界的洶涌波濤中形成。
所以,在修學儲能后,唐宋文人意氣風發(fā)地步入了紛繁的人世,踏盡紅塵后,胸中萬卷才真正有了活性,與半生浮沉得來的“識”和“情”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雙眼依舊澄澈,不過多了幾許深邃。于是他們的詩文擲地作金石聲。當他們回頭去指點前賢時,才能真正居高臨下、莫逆于心。
反觀清儒,仍舊把自己幽禁在斗室中,埋頭故紙堆,潛心考據(jù)、訓詁。無數(shù)人一生的成就,就是爬羅剔抉博極群書后,箋校經(jīng)史或前人的文集。當他們提筆想作文時,總也跳不出前人的識見,一副俯仰隨人的可憐相。這是為文化做貢獻呢,還是一種迷失?
專注于物質生活的人誠不足道,但當頭腦困于連篇累牘的文字,心靈也不見得可以淡泊和寧靜。書對他們來說,已經(jīng)成了生命的牢籠。
不同的時代出現(xiàn)如此差異自然要到大背景下溯源。作為日落前的余暉,清朝統(tǒng)治者大興文字獄,鉗制文人學士的真性情。這真是一次無血的大屠戮——朝堂上充斥著曲學阿世之徒,其余則不敢正視當世,匍匐在前人的陰影里,亦步亦趨。就像宋玉模仿屈原,哀感頑艷有,九死未悔卻蕩然無存。
想來清儒們對這一點也是有所察覺的,紀昀的一部《閱微草堂筆記》,名為消夏,實則深藏著對當世種種的喟嘆。
我時常想,在孔子那個時代,學術藏于官守,夫子和七十二門徒能接觸到的典籍應該是不多的,可為什么他們能保持內心的那種簡單充盈的快樂——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因為他們可以“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讓生命自由地舒展,欣然地合于大道。這就是程子說的“著己”,無數(shù)后人追求終生的孔顏樂處。
《易經(jīng)》:“用九,見群龍無首,吉。”這句話各家注解紛紜,可我一直一廂情愿地認為,千年前,先圣凝佇,看向樓外煙雨,花開花落,一定也洞見了千年的物換星移,最終筆走龍蛇寫下宏愿——愿天下——人人如龍!
每一個生命都應該得到成全。
【作者系山東省費縣實驗中學高二(2)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