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這杯 故鄉(xiāng)

杜放

故鄉(xiāng)是個最容易引起我護(hù)短的地方

即我瞧不起它可以

但我不許別人瞧不起它

我不是一個有十足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的人，或許是因為我走的還不夠遠(yuǎn)，或許是我還太年輕。所以我那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故鄉(xiāng)對于我來說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驕傲的事——哦，還是有一個的：在見到我的女神笛安的時候我可以和她說，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

我沒那么喜歡這個地方，但我所有的印記都與它相關(guān)。于是我經(jīng)常性地，掛念它。

這個地方在山西，有的人叫它太原，有的人叫它龍城。

我小的時候住在平房里，那時候沒有這么多的鋼筋水泥，但依然有著刮不完的沙塵暴和黃土。據(jù)后來大人們回憶說，我喜歡拽著奶奶的衣服后擺，把她當(dāng)成移動屋檐遮風(fēng)擋雨。我聽過之后回答得特別驕傲，“原來我從那么小就很聰明，很會算計啊。”

其實更多的，我是覺得暖和。心里想著要一輩子有一個人讓我暖和就好了。所以現(xiàn)在的這個人便不想給別人知道和分享，所以像護(hù)著什么似的，撒了謊。

等我偷偷在只有我和奶奶的地方講給她聽的時候，她哭笑不得，“你大了就會有了。”

可是我不太明白什么時候才算是大了。后來我喜歡上一個男生，我就想，那我現(xiàn)在就是大了。

然后我開始自然而然地期待這種暖和，并也企圖給予他這種暖和——因為我還以為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需要這種暖和。但其實用不了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每個人能給的和想要的實在都太不一樣了。

我開始質(zhì)疑老人們的智慧，開始對他們所預(yù)言的一切美好或恰好誠惶誠恐。直到很久之后我才體會到，他們所說的最有道理的，不見得是那句話，而是他們說話時所用的表情、語氣還有嘆氣聲的長短。我只是從一開始，就理解錯了方向。

讓我明白這件事的是“老伙計”。

老伙計和我奶奶是同輩分的，可是由于她的舌頭很長，總是把罵人還有八卦的話講的特別像單口相聲，我們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孩便很快和這個有意思的人打成一片。她讓我們喊她“老伙計”。聽起來親切又滑稽。

最開始認(rèn)識老伙計是因為我光著屁股蹲在院子的旮旯腳里尿尿?！昂伲?，嘿，多大了還在外邊兒尿尿，小心被抓走。”她抽著一支煙走了過來——她有很重的煙癮，用特別短促的語調(diào)證明她說的話不是在嚇唬我。

我飛速地抖了抖屁股，把褲子穿好，“我家現(xiàn)在沒人，我又急，我都要把門敲破了……”我用一種特別委屈巴交的語氣說道，看起來就像是在求她，求她不要告訴別人來把我抓走。

她果然沒有告訴別人，還帶著我去了她家里吃飯，從此我們就建立了戰(zhàn)友般的交情。

因為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成了她們家的?？?。她的先生是一個半吊子文化人。之所以說是半吊子是因為，他雖然愛好書法，家里鋪天蓋地都是紙墨味，當(dāng)然還有煙味，和他的藝術(shù)作品，但是他說話一點都不像知識分子。他說的最有道理的話，是和老伙計在吵架的時候說的——他們竟然從來不避諱我，似乎對他們來說，吵架和吃飯喝水是一樣的，吵過了吵爽了然后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我曾經(jīng)問過老伙計，“你們干什么老是要吵架？”她沒有急著回答我，一只手敲了敲茶幾，另一只手把剛掐斷的半支煙重新架到嘴邊，“你和你同學(xué)吵過架嗎？”她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恍惚的陽光斜射下來，我甚至覺得她比從前還老了幾歲?！芭紶栍羞^?！蔽艺J(rèn)真想了想回答她。

她又不說話了，這讓我感覺很難受，比擠牙膏還艱難，像是開車馬上就要到目的地的時候前面攔了一個牌子說：此路不通。恨不能直接就撞飛了牌子闖過去。在我差點就要沖過去的時候她開口了，“你們吵架大多是因為不開心，我們吵架——大多是因為沒有意思?！?/p>

我還是不懂。但她已經(jīng)把新的煙點上要去做新的晚飯了，說不準(zhǔn)還要吵一次新的架。

很久之后我們的舊房子要拆遷，我看著新的單元樓一點點裝修起來總是高興得很，可老伙計從來沒像我一樣高興。她總是看著被拆掉之后剩下的一堆堆黃土和石灰磚瓦，像身處在這個世界之外一樣安靜地抽煙。煙頭的火光隨著風(fēng)忽明忽暗，和她眼睛里的光重疊起來。

我以為她是想占小便宜——因為她曾笑呵呵地對我說，“給分的錢太少了啊，我怎么可能開心得起來?！苯又靡宦曢L長的嘆氣以表達(dá)她的遺憾。

可是奶奶直搖頭，急切地否定著我的看法。

被我說中，老伙計真的像是曾經(jīng)明滅恍惚的煙火似的，在新遷了大約不到十年的時候就患癌癥過世了。那時候我來北京上學(xué)一年多，和媽媽通話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哽了一下，她曾經(jīng)那些啐人的嘴臉都爭先恐后地浮到我眼前。

還有她的先生。在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他，但我常常會想起他們倆吵架的時候，他一旦吵不過便會拾起墻腳的掃帚，一邊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小老頭模樣，憤憤地掃著本來也不是很臟的地，一邊嘴里不停地嘟囔她年輕時如何如何漂亮，現(xiàn)在卻像極了個夜叉。而老伙計，總是維持著她瀟灑的姿態(tài)，忍著皺紋里都要滲出來的笑意，又叼出一支新煙來。

我突然想起了羅賓·威廉斯說的那句話：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孤獨終老，而是跟使自己孤獨的人終老。

大概不論是她的先生，還是曾經(jīng)的城，對于老伙計來說，都是像當(dāng)初所那么期待的“暖和”對我來說一樣重要的東西吧——那讓我們彼此的孤獨靠近起來點了一把火，熊熊火光里的人看起來便沒那么孤獨。

于是她的樣子越發(fā)地清晰了。我?guī)缀醺铱隙?，如果現(xiàn)在她再回到這座城，看到這個無數(shù)鋼筋水泥構(gòu)架起來的雄偉森林，一定會狠狠地把嘴里的煙踩在腳下像是要把地碾出個窟窿來，“這建設(shè)速度怎么和我們工資增長速度不統(tǒng)一啊?！比缓蠡丶胰フ宜男±项^兒泄憤。

她那副避重就輕的語氣和鋒利浮夸的表情向來不能協(xié)調(diào)。

我從這次的不協(xié)調(diào)里，終于看見這座依然荒涼的新城里，她沉默的煙頭重新飛舞在工廠的煙囪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