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立春
回到家鄉(xiāng),我娶妻生女,為了紀念在北京生活工作過的日子,就給我女兒取名康北漂,歪打正著迎合了時下“北漂”主流名詞。想想這些年,每一次進京探望外孫女,我就會經(jīng)常帶著她在華燈流彩的天安門廣場玩耍。有時望著當年我們下棋的方位,木訥發(fā)呆,耳邊總會響起一群京味十足的老腔調(diào)——“小康臭棋”或者“小康大師”
上世紀80年代初期,我懷揣2000元人民幣,離開故鄉(xiāng)闖蕩京城。在朋友們的資助下,我于北京西直門附近開了一家呼倫貝爾羊肉店,店面只有十幾平方米,幾個大冰柜就占據(jù)了絕大部分位置,墻邊放著折疊鋼管床,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
那時我二十多歲,為減少經(jīng)營成本,舍不得雇員工,從訂貨、接貨、送貨、零賣都由我一個包辦。通常情況下,我早晨四五點起床去火車站接貨,白天在店里開動機器加工羊肉卷;快到飯口時比較忙碌,應酬鄰里街坊來買肉的人群;晚上我就蹬著“倒騎驢”為幾家火鍋店送貨,由于北京城區(qū)太大,路途都不近,折返回來就到了后半夜。一日幾餐基本上就吃面包、方便面、蓋飯等快餐食品,雖然每天累得直不起腰,可我非常滿足,至少我不為別人打工,正經(jīng)八百是個自主做事的小老板。
挨到三伏天,我就有充裕的閑暇時間,身邊總有三五個棋友圍著我轉(zhuǎn)。棋友們都是些六七十歲的老北京,我們在店門前下象棋、圍觀、支招、抽煙、閑聊,不亦樂乎。大多數(shù)時間,我是旁觀者,偶爾上陣總是以失敗告終。久而久之,這一群老爺子見了我就樂呵呵地叫我“小康臭棋”,我自然樂意接受如此封號。
事實上,我真實的棋藝在他們之上,我是故意輸?shù)?,目的就是為了哄他們高興。原因嘛,主要是因為他們常常幫我看店、幫我賣肉、打零雜。創(chuàng)造一個和諧的鄰里氛圍,對于孤獨闖蕩京城的我應該是十分必要。其中,有個姓那的爺爺,心慈面善,典型的八旗子弟,平時總愛問我家鄉(xiāng)的問題。比如問:“喂,‘小康臭棋,為什么你們海拉爾的羊肉鮮嫩色美營養(yǎng)不流失呢?”我就耐心地回答道:“那大爺,首先我們那里的羊,屠宰方法采用掏胸法,不是采用內(nèi)地慣用的抹脖法,使羊血全部流進胸腔及羊肉中,因而令人百吃不厭。”我解釋完,老那連連點頭贊許。還有一個老黃埔軍校學生周爺爺見我就光說:“嘿,‘小康臭棋你不應該改名呀,還應該叫蒙系名——烏云畢力格!”說來話長,這都緣于我經(jīng)常向他們灌輸,為什么我現(xiàn)在說漢語尾音還帶著濃重的蒙古語腔,因為我十歲才學會漢話。后來才改叫現(xiàn)在的名字,主要是上小學時我讀的是漢語學校,在班級我的名字過分另類,同學們叫我名字時“一嘟嚕串”的,舌頭都打卷,我更覺得別嘴,同學又愛開玩笑地叫我“老蒙古”,于是我天天鬧著父親改名,父親終于拗不過,就到派出所給我改了漢語名。這可倒好,弟弟妹妹也跟著我起哄,我們兄妹就都改了漢語名字,這樣我們在學校就合群多了。后來我走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也挺后悔改名,畢竟用少數(shù)民族名字能夠引起編輯老師的重視,負責任的老師會精心扶植和培養(yǎng)少數(shù)民族作者。每每談到我的蒙語名轉(zhuǎn)漢語名的過去,修鞋一輩子的王老三爺爺就溜縫到:“烏云畢力格這名字夠好,但那時我們不認識你,只認識現(xiàn)在的‘小康臭棋呀!還是叫現(xiàn)在的綽號‘小康臭棋吧,好記、好記?!闭f完呵呵一樂,那神情挺像一束老去的玉米棒,他愜意著,就低頭卷起紙葉煙。其他一些老爺爺們就會跟著笑瞇瞇,他們時不時插話問“你們那地方出門就騎馬么”之類的問題。我就耐心地回答:“當然啦,我連上學都是在馬背小學上的,顧名思義老師也在流動的馬群上教學?!庇谑蔷鸵齺硪蝗汉闷娴睦涎凵皴谙?。其實哪有的事啊,我是在呼倫貝爾草原中心城市海拉爾長大的,與內(nèi)地的小城市生活習慣沒啥區(qū)別,只有周圍草原上的老鄉(xiāng)才騎馬、騎駱駝,條件好的還騎著黃河牌大摩托、開著小汽車放牧呢。真的,回想這段日子我是無比快樂的,我的忘年交朋友們也是快樂的,因為有他們生活變得才更加精彩。
時間過得真快呀,一晃在北京小肉店忙活了三年零五個月,父親發(fā)來加急電報叫我速回家,接他工作的班,是國營指標。這是大事,我必須遵從,于是立刻以低價把店面出兌給在北京打工的一個老鄉(xiāng)。
臨走的那天,那爺爺牽頭,七個老爺爺外加我,我們買了全聚德烤鴨、花生米、面包、香腸,還有酒菜等等,來到入秋的天安門廣場邊,找了個僻靜角落,以棋會友,借此歡送我。至此展露棋藝才華的機會來了,我便豪不客氣,大開殺戒,打通關,霸氣十足地守擂,無人能撼動,好不威風。老爺子們雖見多識廣,也少遇我這等大內(nèi)高手,紛紛敗下陣來。于是老爺子們一齊京味十足地大呼小叫上當——小子!你真行,把我等老夫全給蒙騙了!蒙騙多時也!張爺爺吸了吸嘴角的口水,嘟囔著:“咱們以后可別叫人家‘小康臭棋了!你小子回去以后還是叫原名吧?!逼匠2粣壅f話的象棋高手,老倔頭趙抗日更是雙手抱拳,直呼“小康大師”!然后七個老人站成一排,假裝恭敬,齊呼“小康大師”!在一陣歡鬧聲中,聚斂著難舍難分的情愫。最是離別時,夜晚老人們滿含老淚把我送上了呼和浩特——海拉爾的草原大列車,就此結束了我的北漂生涯。
回到家鄉(xiāng),我娶妻生女,為了紀念在北京生活工作過的日子,就給我女兒取名康北漂,歪打正著迎合了時下“北漂”主流名詞。女兒博士畢業(yè)后,現(xiàn)在北京一家國有商業(yè)銀行總行工作,根據(jù)國家相應政策落了戶,嫁人生子,女婿是土生土長的北京青年。雖說女兒算不上北漂一族,而我可絕對是,要不是當年父親逼迫我回家接班,說不準,我早就成了北京城里一個體面的富豪。想想這些年,每一次進京探望外孫女,我就會經(jīng)常帶著她在華燈流彩的天安門廣場玩耍。有時望著當年我們下棋的方位,木訥發(fā)呆,耳邊總會響起一群京味十足的老腔調(diào)——“小康臭棋”!或者“小康大師”!
“爸!發(fā)什么呆呀,快回家吧!我去提車去啦,你和玲玲到東路口等我?!笔堑?,總是有類似事情發(fā)生,康北漂經(jīng)常以各種突如其來的方式,掐斷我對北漂往事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