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璐
摘要:清末民初,問恨生寫作《聊齋發(fā)微》對《聊齋志異》進行索隱。在總結此前《聊齋志異》研究的基礎上,問恨生對《聊齋志異》作了政治文化的解讀,認為《聊齋志異》的主要內容有五點:悲種、憤勢、嫉富、賤士、尚俠。歷史地來看,《聊齋發(fā)微》的形成有作家、作品、讀者、文學傳統(tǒng)、社會環(huán)境等多方面的原因?!读凝S發(fā)微》因其研究角度、研究內容、研究形式及總結的創(chuàng)作特征在《聊齋》研究史上具有獨特價值和意義,是《聊齋志異》研究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關鍵詞:問恨生;聊齋發(fā)微;索隱;《聊齋》研究史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聊齋發(fā)微》是《聊齋》研究史上的第一部專著。全書將《聊齋志異》以索隱的方式分為五部分:悲種、憤勢、嫉富、賤士、尚俠。其中,“悲種”作為全書的重點是蒲松齡“孤憤”的延伸。問恨生認為,蒲松齡的小說之所以是孤憤之書,是因為清朝封建社會的專政主義對蒲松齡的壓制,導致蒲松齡有強烈的反清思想。問恨生的《聊齋發(fā)微》在大力挖掘《聊齋志異》深刻內涵的同時,對《聊齋》全書的各個故事也進行了深入的分析。
以索隱的方法研究和解釋中國古典文學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毛詩序》中的有些解釋即可視為對《詩經》的索隱。清末民初,索隱派紅學興起,其代表作品有王夢阮、沈瓶庵的《紅樓夢索隱》,蔡元培的《石頭記索隱》,鄧狂言的《紅樓夢釋真》等。盡管《聊齋發(fā)微》不像紅樓索隱那樣引人矚目,但如果把它放到《聊齋》研究史上進行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聊齋發(fā)微》具有獨特價值與意義。
一、《聊齋發(fā)微》的主要內容及其寫作手法
1、《聊齋發(fā)微》的主要內容
中華圖書館于1915年出版了問恨生《聊齋發(fā)微》(此書于1916年再版)。關于問恨生,現(xiàn)在無法確知其更多信息。通過書中所寫內容,只可約略知道他曾考證過蒲松齡的生平事跡,對《紅樓夢》和《聊齋志異》進行了持續(xù)的關注和思考,“間嘗反復考索,得其大凡。”從民國以來,世人口中所流傳的人和事的故事會經常出現(xiàn),但由于“行篋無書,又愧腹儉” [1] ,只好采取以經注經的方式寫作《聊齋發(fā)微》。
問恨生首先總結了此前人們對《聊齋志異》的看法,一是認為《聊齋志異》是搜奇志怪之作,強調《聊齋志異》僅僅是蒲松齡閑來無事的作品,其中許多故事或許有一定的出處,但是總體而言并沒有相應的依據(jù),更多是作者自己的一種奇思妙想。二是認為《聊齋志異》是消愁寄慨之作,這是由于蒲松齡自身遲遲無法得到朝廷的重視,從而造成自身郁郁不得志,由此形成了最終的《聊齋志異》,蒲松齡借助于小說本身去抒發(fā)自己的想法,去提出對于朝廷的“抗議”,讓朝堂之上可以重視他。三是認為蒲松齡重色多情,通過創(chuàng)作小說彌補“妻獨不美”或“婦出農家,雙翹未束”之遺憾。問恨生認為,前兩種看法有部分合理性,但不全面,后一種看法則純是謬誤之見。蒲松齡生當有清開國之際,耳聞目睹“天下滔滔,世風大替”的現(xiàn)實,一腔孤憤深情郁結胸中,因而創(chuàng)作了《聊齋志異》,所以《聊齋志異》是“殆皆傷時之作”也。
蒲松齡的“孤憤”包含哪些內容呢?在問恨生看來,“孤憤”主要的并不與個人窮通相關,而與當時社會現(xiàn)實相連,其中包含的內容有五點:一是“悲種”。滿清統(tǒng)治者的民族政策使得廣大民眾受難頗多,因此,蒲松齡在文學作品中反其道而行之,“作物極必反之觀,演天道好還之例”。二是“憤勢”。仗勢欺人者給底層民眾造成了巨大苦難,蒲松齡“感傷太息,一一筆之于書”,使那些作惡者或身入囹圄,或報在妻女。三是“嫉富”。為富不仁者驕橫恣縱,“小民之為所魚肉者,不知凡幾”,蒲松齡據(jù)其類別與程度的不同給以因果報應。四是“賤士”。士本為四民之首,但明朝滅亡時那些表表于時的翰林進士反而不如秀才乞丐能知大義。蒲松齡對這些士子深惡痛絕,進而攻擊選中這些士子的主司。五是“尚俠”。在“官吏無人情公道之可言”的情況下,蒲松齡寄希望于豪俠之士拯民于水火,并“宏獎而鼓勵之”。以此,問恨生對147篇聊齋故事進行了論述與解說。
2、解讀《聊齋發(fā)微》的寫作手法
《聊齋發(fā)微》采取的寫作手法與紅樓索隱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從相同之處看,紅樓索隱使用了影射、化身、分寫、合寫、拆字、雙關等方法對作品進行解讀,問恨生也運用了很多此類辦法。如諧音法,《聊齋發(fā)微》中,“悲種”一例之下尚有“假托”、“類推”、“會意”等分例,其中“假托”即是“托狐以言胡”,“先生以巧思粲舌,比其人為狐,又言狐多姓胡氏,是一輾轉間,仍得執(zhí)胡而痛詈之,而人自不察耳”。又如地名推定法,問恨生以《織成》中的洞庭君指吳三桂,因為湖南為平西轄境,書中言三桂,不言滇南,便言湖南,示人以西藩之壤耳;以《神女》為記耿藩之事,因為順治初年,耿精忠封為寧南王,初居京邸,故米生于都中見之。因其為閩藩,米生又為閩人,按例可謁見。再如數(shù)字法,以《顧生》中的九王世子指睿親王,以《胡四娘》中的胡四娘指孔四貞。
從不同之處看,因為《紅樓夢》是一部長篇小說,可以進行詳實的、成體系的政治索隱或家事索隱,而《聊齋志異》則是由近500篇短篇小說組成的小說集,各篇之間的題材、篇制、內容等差距較大,難以進行家事索隱。因而,《聊齋發(fā)微》中指實某篇影射某事的地方并不多,更多地是在政治、社會等方面進行宏觀評論。如他在“憤勢”一例中評論《胡四娘》,“富貴驕人,雖手足姻婭不免,況其疏者遠者哉?世情類然,于胡氏子何責?”在“嫉富”一例中評論《云蘿公主》,“屠氏亦為富不仁者,陷人不死,而一家十余口,悉膏袁氏之刃,僮婢攜資,人財并罄,此非財為之累哉?”在“賤士”一例中評價《司文郎》,“此則所重尤在殉甲申之變,一語可見,先生所重在氣節(jié)不在文章,書旨揭明,以道德為貴,則知先生論文處不過借題嬉戲,其所以為軒輊,正自有其大者在也?!笨傊?,《聊齋發(fā)微》的寫作手法是從總體出發(fā)、大而化之地演繹社會矛盾多,直接落實到具體細節(jié)少,承襲了紅樓索隱在解釋具體問題時的靈活性和主觀隨意性,又較紅樓索隱的解釋方法更加宏觀和概括。
二、《聊齋發(fā)微》的成因解析
問恨生認為,《聊齋志異》與《紅樓夢》類似,都以清初政治環(huán)境為背景進行創(chuàng)作,自己寫作《聊齋發(fā)微》是受了紅樓索隱的啟發(fā),“蓋嘗聞之京師故志,乃知兩書大旨,同出一途,均系遙指清初宮府內外而言”,但如今紅樓索隱早已寫成,只能摘取出其中的要旨,編纂《聊齋志異》索隱以貽后人。除了受紅樓索隱激發(fā)這個直接原因外,問恨生之所以創(chuàng)作《聊齋發(fā)微》及其對《聊齋志異》做出如此解釋,還是多種因素復合作用的結果。
1、政治環(huán)境與社會思潮
《聊齋發(fā)微》是對當時政治環(huán)境、社會思潮的積極呼應。《聊齋發(fā)微》出版于民國初年,清王朝統(tǒng)治的終結給人們反思清朝統(tǒng)治、倡言排滿革命提供了寬松的政治空間,紅樓索隱與聊齋索隱都可視作革命之時的革命之論。廣大讀者亦有這方面的心理期待和需求,這可從《紅樓夢索隱》《石頭記索隱》出版后的風靡程度略見一斑。平子在《新小說》第一、二卷(1903-1904)的《小說叢話》中說:“友人劉君北平,蒲留仙之同里人也。其先世與蒲姻親?!痹趧⒕谥?,現(xiàn)如今所流傳的《聊齋志異》和原本中有許多不同的地方。在原本中提到的民族主義和對當時權貴譏諷的話非常多。但當書發(fā)行時,這類的話基本上都被刪除了?!坝嗝孔x《聊齋》,輒怪其妍媸互見,且每多牽強處,聞劉君言,始恍然?!?[2] 514 在動蕩時局環(huán)境下,這些曾經隱晦的關于《聊齋志異》政治內涵的說法終于浮出水面。
2、深厚的歷史文化因素
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經驗看,《聊齋發(fā)微》的形成有著深厚的歷史文化原因。據(jù)王青考證,“狐”在古代漢語中往往作為對胡人的一種歧視性的稱呼,部分狐怪故事在早期就反映出西域胡人形象的文化偏見。“實際上,那些貌似怪異的故事情節(jié)曲折地反映了西域胡人的生理特征、文化習俗、技能特長與生活境遇。” [3] 1 如《搜神記》卷十“胡博士”、《太平廣記》卷二百四十二《辨疑志》“蕭穎士”條等等?!读凝S志異》以刻畫花妖狐魅著稱于世,在民族矛盾突出的時候,也被認為以狐來代指少數(shù)民族,進而被賦予更多的社會政治功能。到了近代,出現(xiàn)很多抒發(fā)排滿反清、政治革命思想的創(chuàng)作實踐。如載于《復報》第一期上漢魂的《新聊齋·黃生》,1909年上海振亞書社發(fā)行的茂苑省非子的《改良新聊齋》等。在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中,問恨生將狐推及至胡也就實屬自然了。
3、感同身受的民間疾苦
從作家創(chuàng)作思想看,蒲松齡對民眾所受痛苦的感同身受與深切關懷為《聊齋發(fā)微》的形成提供了思想資源。盡管《聊齋發(fā)微》所作的政治解讀有牽強附會之處,但它并非完全空穴來風、憑空結撰。不管蒲松齡本人到底有無民族意識,也不管《聊齋志異》中是否包含排滿思想,作者有感于戰(zhàn)亂之下平民百姓的流離生活,對民眾遭受的痛苦給予深刻同情卻是不爭的事實。
蒲松齡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各級官吏,他在《夢狼》中說,“竊嘆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為虎,而吏且將為狼,況有猛于虎者耶。”在《成仙》中說,“在強暴橫行的社會里,根本沒有什么青紅皂白。更何況如今官吏都是強盜”。同時,蒲松齡對明清易代之際的某些敏感話題也有所涉及,如在《公孫九娘》中說,“于七一案失敗后,因為這樁案件受到牽連的人有很多,有時一天殺成千上百個俘虜。鮮血直流,白骨遍地?!薄度稀分械囊桓睂β?lián)“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禮義廉”,對忘八、無恥者進行了批判。根據(jù)問恨生所引篇目范圍及評論《花神》時所說“全書以花神作結”來判斷,他所依據(jù)的版本當為乾隆三十一年(1766)所刻青柯亭本。青柯亭本本身就是個“凈化”之后的版本,刻書者趙起杲說“卷中有單章只句,意味平淺者刪之” [2] 314 ,實際上一并刪去的還有一些內容敏感、有政治違礙內容的篇目,如《亂離二則》《遼陽軍》《張氏婦》《鬼隸》等。這些篇目在指斥“北兵”暴行方面更具典型性。倘若問恨生見到這些篇目,會更加堅定他對《聊齋志異》的判斷,“先生之書,固一篇傷心亡種史也”。當然,青柯亭本仍然給問恨生以充分的聯(lián)想空間和推斷理由。蒲松齡關心民瘼的思想特質被問恨生關注并放大,最終被冠以民主革命的名目破土而出。
4、狐、人世界的區(qū)隔
從《聊齋志異》自身創(chuàng)作特點看,狐仙世界與人間世界的區(qū)隔為《聊齋發(fā)微》的形成提供了客觀條件。在《聊齋志異》中,蒲松齡運用大膽浪漫的想象和精雕細刻的手法,營構了迷離淌恍、豐富多變的文學空間。魯迅評價道:“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2] 521 ”但狐仙與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之間畢竟存在著深刻差異。狐仙并不等同于人,它似人而又非人,在世而又出世。在很多篇目中,狐仙與人最終分開,回歸到狐的世界,如《房文淑》中房文淑與鄧成德生下兒子兗生,把兗生交給鄧妻后離開,《蕙芳》中蕙芳幫助馬二混立業(yè)成家后,也是離開了馬二混。在有的篇目中,狐仙能夠融入人間社會,但它也保留了狐性及其與狐仙世界的種種關聯(lián),狐與人的融合并非了無痕跡,而是充滿了緊張與沖突,問恨生正是把這種狐與人之間的差異視作民族之間的差異,并以狐與人之間的高低貴賤推衍出胡與漢之間的高低貴賤。
三、《聊齋發(fā)微》在《聊齋》研究史上的意義
《聊齋發(fā)微》雖然不乏曲解作者原意,甚至強詞奪理的成分,但在《聊齋》研究史上仍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具有承上啟下的價值。
1、從正面肯定《聊齋志異》的社會價值
《聊齋志異》誕生特別是刊刻之后,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為各階層讀者閱讀和接受。陸以湉在《冷廬雜志》中說它“流播海內,幾于家有其書” [2] 300 。段雪亭在《聊齋志異序》中說“留仙《志異》一書,膾炙人口久矣。余自髫齡迄今,身之所經,無論名會之區(qū),即僻陬十室,靡不家置一冊” [2] 317 。然而《聊齋志異》在清末民初的境遇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徐念慈在《小說林緣起》中認為,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日益提高,人們對《聊齋志異》等傳統(tǒng)小說的興味會逐漸衰減,“《聊齋》、《諧鐸》之鬼狐,世樂道之,酒后茶馀,聞者色變;及文化日進,而觀長生術、海屋籌之興味,不若《茶花女》、《迦因小傳》之秾郁而親切矣。[2] 508 ”黃伯耀在《中國小說家向多托言鬼神最阻人群慧力之進步》中說,《聊齋志異》這類小說“盡托其事于鬼神之造化,”使讀者“安坐以聽命于鬼神之禍福”,逐漸就會“雖有人事之慧力,將窒而錮之,遑足以求進步?[4] ”因此,《聊齋》之類小說應當受到國民的批判。
周作人在1918年12月發(fā)表的《人的文學》 [5] 234 中,把《聊齋志異》作為妖怪書類,列入應該打倒的非人的文學。錢玄同針對《聊齋志異》的用典,在《新青年》三卷一號上給陳獨秀的一封信中說《聊齋志異》“直可謂全篇不通”?!读凝S發(fā)微》從當時社會思潮出發(fā),解讀《聊齋志異》并給它以很高的地位,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聊齋志異》在當時所具有的社會影響及其研究價值,《聊齋志異》值得研究者關注和研究,而研究本身就構成了《聊齋》研究史的組成部分。
2、對《聊齋志異》政治文化解讀提供有力支持
《聊齋志異》誕生后,高珩、唐夢賚、馮鎮(zhèn)巒、但明倫等人對《聊齋志異》道德勸懲、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作用進行論述,朱緗、蒲立德、二知道人等人結合蒲松齡個人經歷對《聊齋志異》寄托的孤憤進行論述,王士禛、張篤慶則認為《聊齋志異》是游戲娛情之作,正所謂“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問恨生所總結的五方面問題,揭示了《聊齋志異》本身蘊藏的巨大社會內涵,基本能概括蒲松齡之“憤”從何而來。如果說“悲種”還有過于拔高《聊齋志異》思想內容之處,那么“憤勢”、“嫉富”、“賤士”、“尚俠”更加符合作品實際?!读凝S發(fā)微》的出現(xiàn),使得《聊齋志異》從倫理化解讀進入到社會化解讀的新領域。
3、《聊齋發(fā)微》做出以專書論述形式形成研究體系的嘗試
清代讀者對《聊齋志異》的解讀形式主要有四種:一是寫作序跋式,如高珩、唐夢賚、余集等人寫的序,南村、蒲立德、練塘老漁寫的跋等;二是隨文評點式,如王士禛、何守奇、但明倫、馮鎮(zhèn)巒等人的評點;三是題辭雜說式,如馮鎮(zhèn)巒《讀聊齋雜說》、高鳳翰、王承祖等人《聊齋志異題辭》;四是它文涉及式,如盛時彥在《〈閱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跋》中、張新之在《紅樓夢讀法》中都涉及到《聊齋志異》的解讀。但以上或是對《聊齋志異》具體篇目、具體情節(jié)的點評,或是僅涉及到《聊齋志異》某個方面的論述,單獨成篇的為數(shù)不多,體量亦不大。
在蒲松齡生平事跡并不詳盡的情況下,問恨生結合知人論世、發(fā)憤著書等傳統(tǒng)觀念對《聊齋志異》進行解讀。盡管他運用了并不十分科學的索隱方法,但其研究形式仍具啟發(fā)意義。《聊齋發(fā)微》的邏輯結構是首先建立總的思想理論基礎,然后分層次、分類別展開,再逐步進入到具體篇目分析,最后進行統(tǒng)觀、提升和總評,字數(shù)接近35000字。因此,《聊齋發(fā)微》可謂是對《聊齋志異》進行大篇幅、體系化研究的發(fā)軔之作。
4、對聊齋故事的規(guī)律性現(xiàn)象進行了總結
它總結了《聊齋志異》中的人狐關系、畏同不畏異、予賤不予貴等現(xiàn)象。以人狐關系為例,“書中但有狐女嫁人之事,必無人嫁狐夫之事”,“且書中狐婦,大抵皆克賢克孝,宜室宜家,能富貴其夫,能昌盛其子”,“若雄狐一近生人,則雷霆禁勒,殪不旋踵,有來無往,直有一成不破之例,不可或違”。對于這一現(xiàn)象,以前的學者罕有提及。《胡氏》中,胡秀才求娶直隸某名門大家之女,女子的父親以“惡非其類”為由拒絕胡秀才,最后胡秀才把自己的妹妹許配給這一家的兒子。但明倫評價說,“非吾族類,何足婚姻,此議自正。第既不以女妻子,而又婦其妹,未免欺狐,未免不恕耳”,何守奇評價說,“胡生終是可人,故能偶此良姻”。這兩者都是根據(jù)故事內容進行按圖索驥式的評說。而問恨生則解釋為:“胡秀才被儒者服,儼然師道,當其擁皋比,踞高位,人何嘗不禮而敬之?而意在得華族之女為妻,竟自忘其為異類,求之不得,至于興戎,顧以兒戲玩具威人,其為人之所畏也,抑何能久?卒之求于人者不得,反以其妹為償,報如所施,此理之終所必至也。此則但言直隸巨家,不言姓氏,而秀才則具其姓曰胡,是明指胡,最為顯確”。
關于人狐關系的論題在后代得到人們的再度重視與重新解讀。王溢嘉在《欲望交響曲——〈聊齋〉狐妖故事的心理學探索》解釋為體現(xiàn)了“色欲滿足的雙重標準” [6] 217 ,即從精神層面來看,男性狐妖對女性充滿色欲幻想,而女性是任憑擺布的羔羊,而這在男權社會里是必須加以抑制的。
馬瑞芳在《〈聊齋志異〉的男權話語和情愛烏托邦》中則認為,“蒲松齡筆下的愛情女主角經過作者主觀意志的過濾,按其人生理想和道德準則進行個人化加工,最終扭曲成‘蒲松齡式的女性形態(tài)。這是蒲松齡在兩性關系上的頑強心理動機和潛意識渴望,也可以說是封建道學思想的重要表現(xiàn)。[7] 553 ”就如紅學的研究一樣,顯然現(xiàn)有的《聊齋發(fā)微》的出現(xiàn),讓人們可以進一步關注《聊齋志異》,對整個作品的影響力的提升都有著積極的意義和幫助。在不同時代環(huán)境中,對聊齋故事的不同解讀成為文學作品生命力不斷延伸的重要體現(xiàn)。
5、對《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特點進行揭示
清代很多讀者對《聊齋志異》的藝術成就進行了贊揚,如趙起杲在《青本刻聊齋志異例言》中說:“編中所述鬼狐最夥,層見疊出,變化不窮。水佩風裳,剪裁入妙;冰花雪蕊,結撰維新。[2] 314 ”但也有持傳統(tǒng)小說觀念者對此提出批評。紀昀說《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裱嚓侵g,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彼约o昀在《四庫全書》“小說家類”中對《聊齋志異》棄置不問,“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惟猥鄙荒誕,徒亂耳目者則黜而不載焉。[8] 3560 ”
在《聊齋發(fā)微》中,盡管問恨生沒有完全厘清小說創(chuàng)作與歷史事實的關系,把《聊齋志異》故事情節(jié)同歷史事實進行比對,但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想象與虛構有深刻認識,“每紀一聞,大都以事就我,不以我就事,視胸中所欲吐,乃故申縮其事以當之”,“先生以假喻真,以一喻百,發(fā)為暢意之論,以減牢騷,因文勢而牝牡其人,多寡其事,固不必斤斤求合,拘拘指實,未可以尋常筆記之例例之也”。問恨生不再斤斤計較于《聊齋志異》所寫內容的有與無、真與偽、彼與此,揭出了《聊齋志異》在想象、虛構、主體觀念注入等方面的創(chuàng)作特點。讓我們可以對現(xiàn)有的《聊齋志異》有更加深入而且全面的了解,看到作品自身的特點以及其背后的深層次創(chuàng)作理念,進一步讓人們能夠從多層次、多角度對現(xiàn)有的作品進行解讀以及剖析。問恨生提出這種觀點,固然有便于索隱、利于其自圓其說的好處,但也道出了以事顯情、以情馭事、情與事自然融合的創(chuàng)作道理,即體會到文學作品記敘和描寫的內容是虛構的,但文學家所表達的思想和情感卻是真摯的這樣一種道理。
四、結論
《聊齋發(fā)微》的產生,有作家、作品、讀者、文學傳統(tǒng)、社會環(huán)境等多方面的原因,對清末民初的《聊齋志異》研究作出了獨特貢獻。隨著時代思潮和話語環(huán)境的轉換,索隱所秉持的觀念被懸擱起來,而對作家生平事跡及著述交游的深入考證,也使索隱所依據(jù)的“史實”被根本顛覆,但索隱并不會因此變得毫無價值。
一方面,小說作為虛構的敘事藝術,并非所有細節(jié)都如歷史實錄一般考證得清清楚楚,它所內含的文學之謎還需要一代代讀者進行解讀。另一方面,建立在文本細讀基礎之上的索隱者的感受與體會仍會給后代讀者以啟發(fā)。美國學者赫施《解釋中的確定性》中說,“一部文學作品在不同的時間對不同的人可以意味著不同的事物”,“(文學作品的)意義在整個歷史過程中發(fā)生變化,而意思則保持不變;作者寫進意思,而讀者則確定意義。” [9] 132 只有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及其研究歷史中把握文學作品,才能使讀者更好地理解文學作品,也才能推動文學研究的深入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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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譚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