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耕
從字型上看,最初的笊籬肯定是竹子的,且應(yīng)該是南方人的發(fā)明。在我幼時,笊籬一律用鐵絲編成,樣子夸張而粗笨,現(xiàn)在的漏勺與之已經(jīng)毫無共同之處。
笊籬有沒有皮的,我沒做過考證。不過,我要說的皮笊籬是一個人。
在家鄉(xiāng)的語匯中,形容一個人又摳又精明時,往往會說這家伙是個皮笊籬,并有一個形象的歇后語:皮笊籬——不漏湯。
“皮笊籬”結(jié)婚時,我七八歲,正是最淘氣的年齡。家鄉(xiāng)有討喜火燒的風俗,即在新婚次日一早,娶親的人家會給上門的孩子兩個火燒,無非圖個喜慶熱鬧吧。制作火燒有專門的模子,直徑大約5公分。這種特制的喜火燒,最大的特點是皮薄而干硬,中心染有紅色,“腹心”有那么一點點紅糖?;馃秊楹纹け∮指捎踩玷F,是我多年以后才明白的:在那個年代,白面與糖都是奢侈的,所以皮一定要薄到不能再?。换馃欢ㄊ翘崆皞浜玫?,越干就越耐久存,所以它們一定做過很多日光浴。
在我記憶中,上門討喜火燒,皮笊籬家是唯一的一次。如果我更小,會缺乏勇氣;如果再大一點,臉皮變薄,會不好意思。正好撞上“七歲八歲狗也嫌”的年齡,于是上門討過一回喜火燒。火燒的味道雷同卻甘美,而新娘給我的印象是,人非常矮小,像個孩子,模樣也有些丑。
皮笊籬婚后,經(jīng)常一哭二鬧三上吊,至于原因,外人不得而知。最經(jīng)典的橋段是:皮笊籬抓起繩子去上吊,丈夫跟在后邊追,追到南河,皮笊籬往桑樹上搭繩子。見丈夫還沒追上來,她就把繩子拽下來繼續(xù)搭,如是者三。丈夫終于追上來,這時,皮笊籬剛好把腦袋鉆進繩套中。
這樣上吊,永遠都不會把自己吊死。
鄰居們因此得出結(jié)論說,這個小媳婦不是個善茬兒,像個小辣椒。
皮笊籬育有二女一子,大女兒叫時,患有羊角瘋。這種病的發(fā)作是隨機性的,一旦犯病會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過一會兒不治自愈。精神甚至生理上異于常人,往往是天才的標志,比如俄國的天才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患有羊角瘋,但時的智商似乎低于常人。
時有個叔叔,從部隊復(fù)員回來時,稱吃人腦能治這個病,所謂吃什么補什么。一次,縣城里槍斃罪犯,他終于弄來了人腦子,但侄女吃后依然故我。那時我念初中,這位勇敢的人對大家講述如何用石頭砸開罪犯的腦袋,令人毛骨悚然。
雖然有病,時還是適時嫁了人,并生有一個女兒??上畠阂不加醒蚪钳?,顯系遺傳,不幸就這樣被繼續(xù)拷貝。那時我早已離開老家,據(jù)母親講,時常年帶著女兒住娘家。依慣例,像時這樣的女孩,只能嫁給那些老光棍或身體殘疾者。顯而易見,時的病,婚前肯定瞞過了夫家,真相大白后,其婚姻便處于一種不死不活的狀態(tài),近乎隱形失業(yè)。
時的妹妹叫紅子,模樣像她爹,一副白白凈凈的樣子。她的婚姻也很不幸,但與姐姐的情形很不同。
紅子的丈夫,婚后沒幾年就因高血壓猝死,當時孩子只有兩三歲。這么年輕就守寡,自然是守不住的,要嫁人,婆家當然也攔不住。但因為婚后那點財產(chǎn),兩家甚至兩個村,爆發(fā)了一場規(guī)模很大的“戰(zhàn)爭”。
按說,孩子的歸屬或者財產(chǎn)的分割,完全可以協(xié)商,也可以通過法院。但依皮笊籬的性格,除了房子搬不走外,一片樹葉也不能留給對方。拋開情理不說,這個野心實施起來難度很大。你想呀,衣柜糧食甚至床,都是些粗老笨重的家伙,你如何從人家眼皮底下弄出來?
于是皮笊籬策劃了一個大膽的“夜襲”行動。
皮笊籬的丈夫,溫和而謙退,且非常幽默。這樣一個人,人緣自然不錯,由他出面,挨家挨戶做工作,多年的鄉(xiāng)鄰,你是沒法拒絕的。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雖已包產(chǎn)到戶,但生產(chǎn)隊的集體主義遺風猶存,結(jié)果第三生產(chǎn)隊的青壯年都被抓了“壯丁”,最終組成了一支二三十人的夜襲隊。
盡管計劃非常周密,但這次行動卻存在兩大致命傷。其一,兩家關(guān)系已經(jīng)陷入敏感多疑的冷戰(zhàn)格局,稍有不慎就會授人以柄。在行動的前兩天,長期住娘家的紅子帶著皮笊籬回了趟婆家。顯然,這是“踩點”,好為行動作準備,但無異于給對方“送信”。其二,皮笊籬為人很有些問題,鄰居無非礙于她丈夫的面子,才參加了這次行動。毫無疑問,這不是一支敢死隊,而是一群烏合之眾。另外,強龍斗不過地頭蛇,如果對方有準備的話,“入侵者”絕無勝算。
我哥哥與弟弟,都參加了這次夜襲行動。
根據(jù)每個人的年齡與體力,包括膽量,行動前曾做過細密的分工。我哥哥扛了一把椅子,我弟弟背了一袋糧食,皮笊籬則用口袋裝了幾只活雞,肩上還扛了一桿秤。從入室到出門,用了不到十分鐘,效率很高,似乎一切都按預(yù)定的計劃進行。然而,夜襲隊剛出門,隨著一聲“抓賊”的吶喊,十幾把手電同時亮起來,夜襲隊就被人家包圍了,對方的人數(shù)與聲勢,令夜襲隊聞之喪膽。
顯然,對方也有充足的準備。孟子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另外,你月黑風高上門搶,在道義上就站不住腳,于是一幫烏合之眾扔下東西便落荒而逃。
兩個村子,相距不過三五里,各種姻親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在這種情況下,對方雖人多勢眾,但多是虛張聲勢,并不會真揍人,更不會把人往死里揍。唯一的例外是一個叫龍墩的人,這家伙有些豪俠之氣,自幼喜歡打架也善于打架,所以派給他的任務(wù)也最艱巨:抱那臺黑白電視機。藝高人膽大,當大家都扔下東西作鳥獸散時,龍墩依舊抱著電視慌不擇路地跑,負重之下,自然就落在了最后邊。這時,四面楚歌的他竟把電視往地上一放,準備跟人家比試比試。你想,在人家地盤上,這也太張狂了,于是十幾個人把他圍住,沒戰(zhàn)幾個回合,龍墩就因寡不敵眾被摁在了地上。眼看一頓胖揍是逃不掉了,恰在此時卻傳來了龍墩他三姐的聲音:我的天,這不是小孩他舅嗎?
龍墩的三姐,跟紅子的婆家是近鄰。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姐弟兩個分屬兩個陣營。
龍墩因此逃過一劫,他也成為夜襲行動中唯一的勇士。
從這一細節(jié)不難看出,對方不僅出動了青壯年,還出動了老婆孩子,像一場人民戰(zhàn)爭。
這次夜襲行動,從策劃到動員再到實施,費時費力費心,還存在著蝕財傷人的風險,就這樣很徹底地輸了。紅子的所謂財產(chǎn),算是一次性地“送”給了婆家。另外,此舉不僅欠下了父老鄉(xiāng)親老大一筆人情,還大規(guī)模地丟了一把人。用我老家的歇后語來形容,叫騎著狗走丈人家——丟人丟牲口。
皮笊籬的丈夫,從此一蹶不振。這是個很聰明的人,也是個要頭要臉的人,他的余生一定是在懊悔的煎熬中度過的。我猜,他肯定不是計劃的始作俑者,大約在計劃的實施過程中也幾度想放棄,但這個溫和的丈夫,最終拗不過老婆鋼鐵般的意志。在皮笊籬看來,輸了就輸了,搶本來就有風險;也沒什么丟人的,去搶自己的東西,有什么丟人的?但她丈夫肯定不會這樣想,另外,兩個女兒都帶著孩子長住娘家,一個敏感的父親情何以堪!
約兩三年后,這個男人就得了癌癥,人們一致認為,這病是窩囊出來的。心理與生理的轉(zhuǎn)化機制,目前的科學尚不能精確量化,但長期抑郁焦慮,身體一定會出問題。有一年回老家過年,我們兄弟三人去皮笊籬家拜年,坐了很長時間。皮笊籬的丈夫剛剛動過手術(shù),多年的老鄰居,我們很同情這個男人。
如此近距離地接觸皮笊籬,在我還是第一次。想不到她竟非常健談,簡直是滔滔不絕。她講了自己這一生的不易,并在講述過程中幾度潸然。據(jù)她說,跟丈夫結(jié)婚以來,她都做兩樣飯,丈夫吃細糧,她吃粗糧,雞蛋或者難得一見的魚肉,只給丈夫和兒子吃。
我有些吃驚,但守著丈夫,她說的肯定是實情。因為自己又矮又丑,包括在為人處世上,與丈夫都相去甚遠,她便以這種方式“補救”。這是愛還是自輕自賤?拋開這個復(fù)雜的哲學問題姑且不論,另外一個實情是,皮笊籬一直偷東西。據(jù)母親講,這個女人沒有不偷的東西,到了收獲季節(jié),她幾乎不睡覺。原先生產(chǎn)隊的時候,人們比較麻木,后來包產(chǎn)到戶,誰家都盯得很死,在這種情況下,她就偷鄰村的,她的名聲也于此時愈加狼藉。另外一個原因是,年輕時她偷得謹慎,越老便越放肆,所謂人老皮厚。另外,她有個姐姐也嫁在我們村,同樣長了“三只手”。
打量這個并不富裕的家,我有一種莫名的荒謬感。皮笊籬偷了一輩子,并沒有改變什么,可見幾個黃瓜茄子,即使在窮人的天平上也沒有多少斤兩。至于那次夜襲行動,更是皮笊籬人生哲學的濃縮,也成為這對夫婦最后的“聯(lián)袂演出”,當然也是告別演出。一個口碑極好的男人,跟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就這樣過了一輩子,從婚床到墳?zāi)沟穆罚芏桃埠苈L。
約一年后,皮笊籬的丈夫就去世了。我不知道,對這個一生憋屈的男人而言,死亡是否意味著解脫,但有一點是確定的:皮笊籬人生的冬天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