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茅草》連載（五）

作者簡介：

黃厚江，全國著名特級教師，江蘇省首批教授級中學(xué)高級教師，全國“三新”作文教學(xué)研究會理事長。全國中語會理事，國標(biāo)本蘇教版教材主要編寫者。專著有《論語學(xué)人》和《紅茅草》等。

●捉鬼

那天是星期天，麻溜一大早就背著糞兜出去撿糞去了。麻溜是小伙伴中撿糞的高手，哪家的狗在什么地方拉屎，他清清楚楚。他常常是時間最短，撿的糞最多。這天早上霧很大，所以就多花了點時間，回來遲了一點。在路口遇到三瓜，三瓜神秘地告訴他：“昨天夜里，癩愛武的老婆被鬼迷住了，鬼把她帶進(jìn)了大淖里，差一點淹死，還好，那個潭不深。人們早上找到她時，只剩下頭在上面，臉色全白了，只剩下一口氣。”

麻溜走到莊子中間，果然看見莊子中間的大巷上有很多人圍在一起。

“這可是真見鬼了！”小腳五奶奶說，下巴還在不停地抖，“幾十年都不聽說這樣的事了?！?/p>

“哪兒來的鬼！”殺豬的九佬不屑地說。

“喏，你不要不信。”五奶奶很嚴(yán)肅也很詭異地說。

“就是的，”有人應(yīng)和，“已經(jīng)是命大了，如果再陷得深一點，小命就沒了?！?/p>

“鬼？鬼就在家里?！庇紊穹嗦菅凵衩氐卣f。他說話時，如果眼睛不動還好，如果眼睛一動，就只看到眼白，看不到一點點黑，也就不知道他在看人還是看天，當(dāng)然更不知道他在看誰。

過了幾天，傳出消息，說真的發(fā)現(xiàn)鬼了。

“真的，一尺多高，看不到頭，有時候是兩條腿走，有時候是四條腿跑，跑得飛快，還有時候能一跳跳遠(yuǎn)很遠(yuǎn)，就像飛，身上穿有白色花點點的衣服。你不知道，那家伙跑的時候有多快！”背槍的小六子逢人就講。麻溜似乎感覺到了他們在說誰。他渾身一凜，但什么也沒有說。

那天夜里，他忽然被廣播里緊急集合的通知吵醒了。

麻溜睡不著，悄悄穿了衣服溜出了門。出了莊子，向人聲吵嚷的地方奔過去。吵嚷聲是從學(xué)校西邊那片玉米地傳過來的。一大幫人已經(jīng)將玉米地包圍了，有幾個人手里晃著電筒，還有人手里舉著自制的火把。

人們散開一條線，由大淖邊向東進(jìn)行拉網(wǎng)式搜索。因為向西是大片大片的淖，鬼一旦進(jìn)了大淖，誰也沒有辦法，而向東是莊子，莊子?xùn)|邊是一條南北的大河，也就是大鹽河。

沒有船，誰也過不了。他們相信，天一亮，這鬼就沒處跑了。

麻溜從莊子里出來，迎著拉網(wǎng)的隊伍走過去。只見西面是密密的人影，許多晃動的電筒光，使晃動的人影顯得特別陰森可怕。

麻溜是個膽子很大的孩子，可今天他覺得自己似乎在發(fā)抖。他擔(dān)心麒麟，他覺得他們說的鬼太像麒麟了。美國嘴子說了之后，他就覺得是。他不知道麒麟在不在玉米地里，能不能躲過他們拉網(wǎng)一樣的搜查。麻溜心里沒有底。他走到玉米地中間之后，不敢再向他們走去，就伏在一塊田坎邊上，看他們一邊吵嚷一邊向這邊搜索。突然，他看見前面一個黑影向他竄來。他本能地伏下身子，將身體緊貼著地面。

“噗”的一聲，一個東西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用手一摸，毛茸茸的，一看是麒麟。

麒麟打了一個滾，爬起來就要跑。

“麒麟！是我。”

這時，麒麟也看出了麻溜，可它還是要跑，麻溜一把將它拉在懷里，順著一條溝向北跑去。來到一條河邊，在一棵大樹邊上找到一個洞，這是他有一次挑豬菜時無意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他看到這河邊有幾棵肥肥的漿漿菜，就準(zhǔn)備去鏟，可是漿漿菜靠水面太近了，他就一只手吊著樹干，身子橫在水面上，一只手去拔。就在這時有一只兔子從樹干下的洞里飛竄出來，跑了。這兔子可真狡猾，要是它自己不出來，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這個洞。麻溜用手伸進(jìn)去探了探，這洞居然是拐彎的。麻溜將麒麟放在洞里面，拍拍它的腦袋，摸摸它軟軟的鼻子，叮囑它：“待著，別動?！摈梓牍怨缘劂@了下去，麻溜又在洞口撒上厚厚的草，自己撒開腿向東南方向跑去，民兵隊伍以為是誰發(fā)現(xiàn)了目標(biāo)，一起跟著包抄過來。

“散開！散開！擴(kuò)大包圍圈！”癩愛武用喇叭筒喊著。

等他們追到了玉米地邊，發(fā)現(xiàn)麻溜站在那里。

“麻溜，你半夜來干什么？”癩愛武很嚴(yán)肅地問。

“看你們抓鬼?！甭榱镎f。

“倒會湊熱鬧?！庇腥苏f。

癩愛武看了麻溜一眼，繼續(xù)帶領(lǐng)人們四處搜羅，卻再也找不到鬼的影子。

等所有人都走了，田野里又恢復(fù)了平靜。三個巡邏的也不知鉆到誰家去睡覺了。麻溜又順著那條溝找到那棵大樹，找到那個洞，撥開草一看，麒麟還伏在那兒，看到麻溜，才將頭抬起來看著麻溜，麻溜從那雙純凈的眼睛中看到了驚恐。

“麒麟，別怕！麒麟，別怕！”麻溜這時就像一個安慰孩子的母親，用手輕輕拍著麒麟的頭。麻溜仰身躺在河坎上，把麒麟攬過來。麒麟乖巧地將頭放在他胸脯上。這時，麻溜才感覺到，夜里還是很涼的。天上沒有月，星星似乎也離得很遠(yuǎn)。偶爾有流星劃過，很快地一閃，就隱沒在海一樣的天空。躺了一會兒，麻溜意識到天在漸漸亮起來。他忽然想到，天亮了癩愛武再帶人拉網(wǎng)怎么辦。是的，這樣下去，麒麟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他低頭看看麒麟，麒麟也正抬頭看他。

“不行！麒麟不能給他們抓走。給他們抓走，麒麟非死不可?！?/p>

麻溜這樣想著。想來想去，他覺得只有一個辦法。

“走！麒麟，跟我回家吧。”

●小院子成了麻溜和麒麟的快活天地

麻溜家和麻溜讀書的小學(xué)靠得很近，隔著一條小河。小河上有土壩，可以走過去。麻溜家是河那邊第二排房子的第二家。

麻溜家的房子和莊子里絕大多數(shù)人家的一樣，三間向南的主屋。主屋東頭，稍微退后一點是三間簡易矮小的茅房，茅房兩頭是兩間豬圈，中間是茅缸。主屋西南面，面向東的是兩小間廚房。在廚房的北面和主屋的西面有一小塊空地。麻溜爺把它圍成一個小院子，里面堆著草堆和雜物。小院子的北面和西面都用土坯墻和外面的巷子隔開。在主屋和廚房之間有一個用雜樹棍子釘起來的簡易的門，門并不鎖，只是隨意一拉，擋一擋雞和狗。夏天的晚上，麻溜和他爺，還有哥哥，都在里面洗澡。麻溜有時候在里面練功，也有時候讓和他要好的人一起在里面玩，舉石擔(dān)，練摔跤，練打拳，翻跟頭，拿大頂。當(dāng)然，不是特別要好的，是不讓進(jìn)的。

麻溜決定，將麒麟帶回家，就藏在這小院子里。

麻溜抱著麒麟，弓著腰，貼著玉米地里的排水溝向東跑，他怕萬一遇到那些巡邏的民兵。當(dāng)然，他自己不怕，他們沒有人能追上他?？伤麄冇袠?，當(dāng)然他們沒有人敢對他開槍，但麒麟不行，所以麻溜跑得很快。平時抱著麒麟，覺得并不重，可不知是麒麟長大了，還是自己累了，他跑得很吃力。好在麒麟很乖，任由麻溜抱著，它都一動也不動。

他們到家時天還沒有大亮。爺和媽媽還都沒有起來。莊子里很靜，偶爾從別處傳來誰家早起刮鍋的聲音。

將麒麟藏在哪兒呢？這讓麻溜很為難。就放在這小院子里，肯定不行。家里人肯定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麻溜抱著麒麟，在小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突然他對著草堆想到一個好主意。有一次，他和小伙伴們玩官兵抓強(qiáng)盜，他在生產(chǎn)隊的大草堆里弄了一個洞，鉆進(jìn)去之后，又在洞口塞了一點草，結(jié)果所有人都沒有找到他。他在里面美美地睡了一覺，到了天亮才出來回家。

他輕輕放下麒麟，拍拍它的頭，叫它不要動。然后走到草堆邊看了看，草堆是緊靠西北角堆的，上面的草都已經(jīng)伸到圍墻的外面，就像屋檐一樣。麻溜看了看，想了想，走到草堆的邊上，將草堆和北面圍墻之間的草一把一把拉了出來，漸漸地掏出來一個能鉆一個人的洞。將麒麟抱進(jìn)去，覺得有點小，又掏出了許多草。再把麒麟抱進(jìn)去，覺得還算不錯，便把拔出來的草送到廚房的灶門口去，又將自己挑給家里豬吃的野菜拿一點來，塞進(jìn)洞里。拍拍麒麟的腦袋，叫它待在里面別動，然后用草將洞口擋住。怕麒麟鉆出來，又搬了幾個樹根堆在洞口外邊。覺得一切都妥了，才搓搓手，抖了抖已經(jīng)濕了的小褂子，把柵欄門拉好。進(jìn)屋去，鉆上床躺下。

一連好幾天過去了，再也沒有鬼的消息。

“鬼就是鬼，說沒就沒了?！庇腥苏f。

有人問游神：“你天天半夜三更到處閑逛，有沒有見過鬼？”

他還是不陰不陽地說：“該見鬼的人才見到鬼。什么是鬼？鬼就是人，人就是鬼?！?/p>

這幾天麻溜的心里總是很不踏實。他一放學(xué)就跑回家，有時候課間也要溜回去看一兩次。他不放心麒麟，他怕麒麟不習(xí)慣，怕它待不住，自己跑了。也怕有狗鉆進(jìn)去和它打架，還怕他爺萬一要劈樹根干什么，所以，麻溜一有機(jī)會就跑回家。好在老師也沒有布置什么作業(yè)，學(xué)校的活動麻溜也不參加。自從那次挨批判之后，什么活動也沒有人讓他參加，他什么活動不參加也沒有人管他。

麒麟真的很聽話，躲在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到了晚上，爺和媽媽都睡著了，麻溜就悄悄地開了門出來，關(guān)了小院子的門，把麒麟放出來。只要麻溜一叫它的名字，麒麟就會用頭在里面拱開擋著的草，有時能把擋在外面的樹根頂?shù)没蝿悠饋?。麻溜一挪開樹根，扒開擋著的草，它就會從里面蹦出來。先是伸出彎彎的前腿，然后后面的腿一用勁，整個身子就竄了出來。出來之后，先是撲向麻溜，將兩個前腿搭在麻溜的肩上，勁很大，有時候能將麻溜推得向后退好幾步。麻溜便用頭抵著它的頭，也讓它向后退幾步，它便放下前腿，在小院子里撒著歡，然后伏在麻溜帶回來的嫩草旁邊吃著草，麻溜便蹲在邊上看它香香地吃著草，聽著它用舌頭把草卷進(jìn)嘴里，發(fā)出輕微的聲音。

等麒麟吃完草，他們還會在小院子玩耍一會兒。有時候就在小院子里兜來兜去散散步，麒麟就在麻溜的腳邊繞來繞去；有時候，麻溜會用兩只手搭著它的前腿走來走去；也有時候，他們就一起蹲在草堆的邊上，將身子倚靠在草堆上，麻溜就摟著它的頭看著天上圓圓的月亮想心思。等時間差不多了，麻溜會熟練地清理一下草堆洞里一些枯草和麒麟拉的屎，然后再放一些青草進(jìn)去。只要麻溜用手指指洞口，說：“麒麟，進(jìn)去！進(jìn)去！”麒麟就會乖乖地進(jìn)去。不過進(jìn)去之前，總要在麻溜腿子邊蹭來蹭去；進(jìn)去之后，還要在洞口看著麻溜，那雙孩子一樣的單純的眼睛，一直看著麻溜用草將洞口遮擋嚴(yán)實。

不上學(xué)的時候，麻溜除了早上出去繞著莊子拾一圈糞，白天出去挑一籃豬菜，其余時間都待在家里。大人們都下地干活之后，他就把那扇用樹棍子釘?shù)拈T關(guān)起來，將麒麟放出來，讓它吃自己挑豬菜時帶回來的鮮嫩的草，陪它在小院子里玩一會兒。

這樣的日子麻溜很開心，但總是提心吊膽的。他擔(dān)心麒麟遲早會被發(fā)現(xiàn)，尤其是爺，因為他是經(jīng)常到院子來的，而且他是個特別細(xì)心的人。

●麒麟意外被發(fā)現(xiàn)了

讓麻溜沒有想到的是，麒麟沒有被爺發(fā)現(xiàn)，卻被美國嘴子知道了。

自從“組織”被揭發(fā)，自己被批判之后，麻溜就不再和小伙伴們一起玩了。遇到了麒麟之后，他心中只有麒麟了。只有美國嘴子一直找機(jī)會要和麻溜說話，可麻溜總不理他?？此麥愡^來，麻溜一瞪眼，美國嘴子就停住了腳步，訕訕地走了。可是美國嘴子總是千方百計地找機(jī)會往麻溜身邊湊，和他套近乎。

這天晚上，麻溜正和麒麟在小院子里玩，隱隱覺得，樹棍門外似乎有人。他突然拉開門，門外站著的是美國嘴子。

麻溜呆呆地看著月光下的美國嘴子，發(fā)現(xiàn)美國嘴子的牙齒那么白，眼睛那么亮?？墒?，麒麟讓美國嘴子看到了。麒麟傻傻地看著麻溜和美國嘴子在月光下嘀咕，不時還搖搖頭、搖搖尾巴，還把耳朵在麻溜的腿子上擦來擦去。

“這是什么？”

“鬼！”

“什么？你別嚇我?！泵绹熳幽樕悬c發(fā)白。

麻溜只得告訴美國嘴子實情，并要他發(fā)誓決不能透露秘密。

“如果我說出去，”美國嘴子指著天上的月亮說，“就天打五雷轟?！?/p>

“這一回，我相信你。”麻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