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慈恩：死亡唯一的意義，就是要我們好好地活

張慧娟

她以前會說“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如今走得越遠越覺得：死亡是小事，活在當下才是大事。死亡對于活著的人只有一個意義，那就是讓人好好地活。

有人說，紀慈恩是中國最懂得死亡的女孩，她曾為好友簽下安樂死的同意書，目睹好友離開人世;她在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離死亡最近的地方，做了8年的志愿者，送走了50多人;她開辦了自己的死亡體驗工作坊，推廣死亡教育。

她說，是不是懂得死亡只有一條檢驗標準，那就是，是否活在當下，是否過著自己最滿意的生活，是否為生命賦予自己想賦予的意義，因為死亡對于活著的人只有一個意義，那就是讓人好好地活。從這一點而言，她覺得自己“問心無愧”。

但她曾經(jīng)也被死亡猙獰的面目嚇倒過，甚至有過自殺的傾向。她說，“好好活”的能力，并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要先與死亡和解。

死亡猙獰的面目也曾嚇倒過她

那時候，紀慈恩還只是一個剛上大一的19歲女孩，對于死亡一無所知。

一天，在荷蘭留學(xué)的好友默默回到中國，告訴紀慈恩一個噩耗：她患了肝癌，而且是晚期，最多只能活6個月。紀慈恩聽完哭了，默默雖然大她5歲，但她們是從小到大的朋友，情同手足，她無法想象，有一天她會失去默默。

默默回國，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見一見母親—那個愛她不多的女人。但母親最終也沒有來看她。雨果說過，“生活中最大的幸福就是堅信有人愛我們”?？扇绻镒钪匾哪莻€人都不愛我們，甚至在離世的最后一刻也不肯來看我們，該是多大的不幸。那幾天，紀慈恩看出了默默內(nèi)心的絕望。

幾天之后，默默決定返回荷蘭，走之前，她希望紀慈恩能陪自己一起去荷蘭，度過她最后的時光。紀慈恩沒有拒絕，“那樣的時候，誰會忍心拒絕？更何況我是她那么好的朋友”。剛上大一的紀慈恩向?qū)W校請了假，和默默的男友一起陪她回了荷蘭。那是紀慈恩第一次去荷蘭，卻不是為了去看風(fēng)車和郁金香。

到荷蘭后不久，默默做出一個讓紀慈恩非常震驚的決定，她想選擇安樂死，希望男友和紀慈恩幫自己簽同意書。那是紀慈恩第一次知道安樂死。2002年4月2日，荷蘭宣布安樂死合法化，成為全世界唯一許可安樂死行為的國家。那幾天，內(nèi)心極度矛盾和痛苦的紀慈恩，總躲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悄悄地哭。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樣的事情，既舍不得摯愛的朋友離去，又不忍眼睜睜地看著她備受疾病的折磨。在又一次看到默默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時，紀慈恩決定尊重默默的選擇，她想，也許安樂死對于默默來說就是最好的選擇。

簽字當天，讓人意外的是，默默的男友突然消失了，最終，只有紀慈恩一個人簽了字。事后，紀慈恩想，也許是默默的男友不忍心，或許是，想到日后可能會承擔的壓力，他選擇了逃避。

執(zhí)行安樂死的過程很短暫?！八谋砬楹芷届o，沒有任何留戀。就像一個人，非常向往一個地方，她離開，就是要去追逐向往的世界和生活。她不希望身邊的人對于自己的離開有任何牽絆，她只想好好告別。”那一刻，紀慈恩有種無法言說的難過，她不明白默默為什么對這個世界沒有留戀？為什么對于活著這件事失去信心？

第二天，默默被火化，紀慈恩抱著默默的骨灰回到中國。那段時間，紀慈恩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她還是無法接受默默已經(jīng)離去的事實，無法接受死亡這件事。一個月之后，默默的同學(xué)和朋友幫她舉辦了追悼會，在追悼會上，有默默的同學(xué)和朋友指責(zé)紀慈恩是“兇手”。紀慈恩既絕望，又無力反駁。她站在人群中，一句話也不說，一直低著頭。很快，一個女孩把她拉出了追悼會的現(xiàn)場。這個女孩叫沈楊，是默默的大學(xué)同學(xué)，同時也是一家公立醫(yī)院的精神科醫(yī)生，她看出紀慈恩在追悼會上的異常，決定送她回家。

那天之后，紀慈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她不希望看到光，不希望有人說話，不希望自己被打擾。慢慢地，做醫(yī)生的母親開始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在沈楊的建議下，母親帶紀慈恩去做檢查，她被確診為創(chuàng)傷后心理應(yīng)激障礙，這是一種遭遇重大災(zāi)難才會得的心理疾病。

那一年，紀慈恩休學(xué)在家，中斷了大學(xué)生活。她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幾乎很少跟人說話，一躲就是好幾個月。有一天，沈楊跟紀慈恩說，要帶她去一個跟默默有關(guān)的地方，她們?nèi)チ艘患腋＠骸＜o慈恩知道，默默六七歲的時候，曾被母親送到福利院，在那里住過一年，但她沒有跟任何人講過在福利院的生活。帶著好奇，紀慈恩走進福利院，想象著默默曾在那里的生活。福利院的孩子也讓紀慈恩覺得很安全，她知道，在那里沒有人會追問她的過去，更沒有人會指責(zé)她。紀慈恩喜歡上了這個讓她感覺安全的地方，她沒事就會去福利院，陪在孩子們身邊。

不久，紀慈恩開始在沈楊那兒接受心理治療。治療的過程需要紀慈恩一遍遍復(fù)述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試著讓她去面對。第一次的復(fù)述非常痛苦，紀慈恩一直哭，幾乎進行不下去，到最后，她甚至用頭去撞暖氣管。紀慈恩決定不治了。

因為心疼又擔心自己的外孫女，姥姥每天都來看紀慈恩。有一天，姥姥來的時候摔倒了，紀慈恩聽到動靜，打開門悄悄看了眼，卻沒有出去?！俺鋈ノ夷苷f什么，不用姥姥天天來看我的唯一辦法就是我自己能好起來?！奔o慈恩“狠心”關(guān)上門，然后狠狠地問自己：你是不是只能這樣了？真的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嗎？紀慈恩決定繼續(xù)接受治療，這一次，她做好了和疾病戰(zhàn)斗的準備。

復(fù)述的過程是痛苦的，紀慈恩每天都感覺像打仗，但無論多艱難和痛苦，她都逼迫自己去堅持。她在自己房間的墻上貼了一張紙，寫下一個又一個“正”字來記錄自己復(fù)述的次數(shù)。用了六七個月的時間，紀慈恩復(fù)述了65次。那時候，她已經(jīng)可以坦然面對之前所經(jīng)歷的一切，講述的時候不再有任何情緒;已經(jīng)可以接受默默離去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可以慢慢從封閉的環(huán)境走出去了。

死亡有許多種樣子，不全是悲傷和絕望

那段時間，紀慈恩一直在想：死亡到底是什么，它竟然可以這樣徹底地摧毀自己？她覺得，自己生病的這兩年里，真正的敵人并不是那些指責(zé)她的人，他們只是一個導(dǎo)火索，真正摧毀她的是死亡這件事，是默默的離世。

紀慈恩想去看看死亡什么樣？她去了離死亡最近的地方—臨終關(guān)懷機構(gòu)，成為一名臨終關(guān)懷志愿者。

去之前，紀慈恩還認為死亡是痛苦的、悲傷的、令人絕望的，但之后的許多事情，卻改變了她的看法。

去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的第一天，就遇到一件觸動紀慈恩的事情。那天，一個護士推著一位大爺給紀慈恩介紹醫(yī)院的情況，走到一個病房門口時，里面有幾個人正在打牌。坐在輪椅上的大爺沖里面說：“你們好熱鬧啊?！蔽堇镆晃淮鬆斕痤^，笑著說：“是啊，等我死了，你搬進來吧?！贝鬆?shù)恼Z氣很輕松，像在說別人的事情。那一刻，紀慈恩在心里問自己：他們可以這么輕松地談?wù)撍劳?，死亡究竟是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呢?/p>

那天之后，紀慈恩看到越來越多“死亡的模樣”，痛苦和絕望是其中一種，但絕不是全部。

紀慈恩陪伴過一位老奶奶，老人是骨癌。在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住了一段時間之后，老人說她不想再住下去了，她知道一個環(huán)保項目，可以一邊旅行，一邊做環(huán)保公益，她想去參加。老奶奶還說，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紀慈恩寄一張明信片，如果哪一天紀慈恩再也沒有收到明信片，就說明她已經(jīng)去世了。后來，老奶奶真的離開了醫(yī)院，去參加那個環(huán)保項目。環(huán)保項目結(jié)束后，老奶奶還去了很多地方，最后是在不丹的一個寺廟里做義工。2016年8月，老奶奶去世了，那時候她已經(jīng)88歲，從骨癌被確診到離世，老人又走過了十幾年。

還有一個4歲的小女孩點點，也深深觸動了紀慈恩。小女孩的母親是一位艾滋病患者，通過母嬰傳播，點點被感染了艾滋病。去世的前幾天，身體極度虛弱的點點跟紀慈恩聊天，她問：“死會很疼嗎？”

“我不知道呢，”紀慈恩不愿意用自己不知道的事情騙孩子，“你可以想象一下?！?/p>

“我覺得，自己死了之后一定會很幸福。就像我們?nèi)ベI漢堡，或者出門游玩，需要先付錢，我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就是在‘付錢，所以我死了之后，一定會很幸福?！?/p>

一個4歲的孩子能說出這么智慧的話，讓紀慈恩既意外又驚喜，也讓她對于死亡有了更多的思考：每個人眼里的死亡都是不同的，死亡有著各種模樣，在孩子的眼里就像買漢堡或者出門游玩。點點去世的那天，非常平靜，她還笑著跟周圍的人揮手說再見。紀慈恩一邊紅著眼圈，一邊在心里默默祝福這個“認定自己去了天堂一定會很幸?！钡男∨?。

還有一個孩子叫蒙蒙，也是通過母嬰傳播感染了艾滋病，更殘酷的是，蒙蒙5歲的時候，又被確診為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

當時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在一起討論的時候，有兩種選擇：放棄治療白血病，能活多久算多久;治療白血病，生命時長會更久，但蒙蒙要遭受巨大的痛苦。因為艾滋病的緣故，蒙蒙的體質(zhì)非常弱，治療白血病對她的摧殘會比一般人更大。

紀慈恩提出了第三種選擇：讓蒙蒙自己決定她怎么過后面的這段日子，她知道快樂與悲傷，她有權(quán)選擇自己認為快樂的方式。

那天，紀慈恩用輪椅推著蒙蒙去臨街的公園。紀慈恩告訴蒙蒙：“平時都是我們大人替你做決定，讓你去醫(yī)院、讓你去打針，卻沒有問過你愿不愿意。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長大了，你這么聰明懂事，可以自己做決定了?！?/p>

蒙蒙欣喜地瞪大眼睛看著紀慈恩，說：“真的嗎？那我可以去上學(xué)嗎？像小丸子一樣，背著紅色的書包?！泵擅上矚g看動畫片《櫻桃小丸子》，總是期待自己也可以背著小丸子那樣的書包去上學(xué)。

最終，蒙蒙如愿去上學(xué)了，背著像小丸子一樣的紅色書包。雖然只上了60多天，她就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但紀慈恩知道，蒙蒙是快樂的，因為她為自己活過、為自己的愿望活過。紀慈恩說，把靈魂安頓好了，人生就是圓滿的。

紀慈恩在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做了8年的志愿者，送走了50多個臨終病人，這8年，讓她對于死亡有了更多維度的認識。

認識死亡，是為了好好地活著

2014年，紀慈恩創(chuàng)辦了體驗死亡工作坊，推廣生命教育，她希望人們正視死亡，珍惜活著的每一天，活出真實的自己。紀慈恩說“我們討論的是‘死亡，但我關(guān)心的是怎么更好地活著、怎么更好地做自己，而不是等到死亡到來時，有太多的遺憾和后悔?！?/p>

體驗死亡工作坊中有許多環(huán)節(jié)的設(shè)置，其中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模擬體驗飛機失事的場景，這個“靈感”源自紀慈恩的一次真實感受。

2014年3月8日，馬航MH370失聯(lián)的當天，紀慈恩正要坐馬航的飛機去馬來西亞，那時的她并不知道有一架飛機在當天失聯(lián)了。到了機場，才得知MH370失聯(lián)的事，她上網(wǎng)查看了新聞。那天坐飛機的人很少，坐馬航的人更少，很多人都選擇了退票。盡管知道不可能短時間內(nèi)再次發(fā)生飛機失聯(lián)的情況，可坐在飛機上的紀慈恩還會想一些事情?！澳切┦虑槎际恰∈拢热?，想多陪陪父母，想跟一些人說謝謝，跟愛的人說‘我愛你。雖然是‘小事，但其實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p>

那次經(jīng)歷讓紀慈恩意識到，在一些特殊時刻，我們認為的“重要的東西”和平時是不一樣的。比如，平時也許你會覺得成功很重要、有錢很重要、面子很重要，可在那一刻，這些都變得不重要。所以，后來在設(shè)置工作坊的課程時，紀慈恩把模擬體驗飛機失事的場景作為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

越來越懂得“死亡”的紀慈恩，越來越懂得如何“好好活”。她發(fā)現(xiàn)，有時候，我們恐懼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從沒有真正活過。

從2013年開始，紀慈恩每年都會給自己列一個遺愿清單，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為的就是讓人生少一些遺憾，讓人生有更多的意義?！耙郧暗奈一畹煤苤斏?，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如果人生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會后悔來過這世界，后悔自己活得那么小心翼翼。于是，我開始列清單，都是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不奢望長久，只希望活得徹底，展現(xiàn)出純度?！?/p>

紀慈恩每年會給自己一個月的長途旅行時間，讓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用出走的方式完成和自己的對話。她說：如果一個人正在失去閑暇時光，那么他有可能正在失去靈魂。任何東西都不應(yīng)該阻礙我們?nèi)コ浞值厣睢?/p>

2017年4月，紀慈恩帶著養(yǎng)女的骨灰，踏上了為期一個月的旅行，她去了摩洛哥、埃及和土耳其，去完成養(yǎng)女生前的一個個愿望。多年前，紀慈恩收養(yǎng)了一個孤兒，是一個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孩子，一起生活了幾年，養(yǎng)女最終還是因病離世。由于身體的緣故，養(yǎng)女生前有很多愿望無法實現(xiàn)，比如，她想去跳傘，她想去撒哈拉沙漠，她想去坐熱氣球。這次旅行，紀慈恩幫養(yǎng)女實現(xiàn)了許多愿望。

在死海沉浮的時候，紀慈恩拿出養(yǎng)女的骨灰，聽著《天亮了》，想聽養(yǎng)女再叫自己一次“媽媽”。

在土耳其，那個“地球上最像月球的地方”，紀慈恩替養(yǎng)女去坐熱氣球。早晨5點，熱氣球和太陽一起升起，畫面美得令人窒息。坐著熱氣球飛上天的那一刻，紀慈恩熱淚盈眶。

在埃及從盧克索回開羅的路上，紀慈恩寫下這樣的文字：“曾經(jīng)在被窩里，我和真真許諾要來這里，探索生命的奧秘，但健康始終沒有給過機會，于是堅持埃及之行獨自一個人，用一種方式完成我們的故事。請原諒我不說一聲再會，而是在最深最深的角落里試著將你藏起，藏在任何人、任何歲月，也無法觸及的距離。”

有人說，紀慈恩對死亡感興趣，但她卻說，自己只是想活得更像自己。問她怎樣才算“活得更像自己”？她說，不按照別人的想法活著，少一些言不由衷;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喜歡的，而沒有委曲求全，“這就是活得更像自己、做我自己”。

“認真做好每一天分內(nèi)的事情，不索取目前與你無關(guān)的愛與遠景;不糾纏于多余情緒和評斷;不傷害，不與自己和他人為敵;不表演，也不相信他人的表演。以笑的方式哭，以愛的方式療愈，以相信的名義原諒。以前會說‘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如今走得越遠越覺得：死亡是小事，活在當下才是大事。愿我們每個人都真實、誠實地生活，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過一生，見沒見過的風(fēng)景，做沒做過的自己?！边@就是認識死亡之后，活得更豁達，更愿意好好活的紀慈恩最想告訴自己與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