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英男
探討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中的懸念設置
王英男
現(xiàn)實反腐敗題材電視劇《人民的名義》自開播以來,以其針砭時弊的強勁力度,撲朔迷離的情節(jié)設計,以及演員們對各自角色的細膩刻畫,得到了社會各界觀眾的廣泛關注與普遍好評。同時,伴隨著劇集的陸續(xù)更新,在各類社交平臺上關于人物命運與劇情走向的討論與交流,也在不停地發(fā)酵,成為了時下最熱門的社會話題之一。毋庸置疑的是,這樣一部完整具備懸疑類型元素的作品,準確地把握住了觀眾們的收視期待,成功地將作者希望為受眾所營造的審美體驗,傳遞到了每一位既困惑又興奮的觀眾心中,讓其一面拒絕各種形式的“劇透”,另一面又忍不住去翻閱文學原著來尋找最終的答案。
從當前觀眾群體中最直觀、樸素的評價——“真實”來看,該劇帶有懸疑色彩的藝術真實,成功地升華了為國內觀眾所熟悉的生活真實,滿足了受眾對于困難重重的反腐工作內容的期待與想象。筆者看來,這其中懸念的設置功不可沒。就目前已經播出的劇集內容來看,從反貪局長侯亮平在副駕上若有所思地吹著口哨的那一刻開始,整場撕開漢東省腐敗內幕的正義行動,就從來沒有如吹口哨本身那般輕松。我們可以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創(chuàng)作者希望全方位呈現(xiàn)出當代中國“官場生態(tài)”與反腐敗斗爭復雜性的意愿,因此,不僅是從類型劇的內在要求出發(fā),單從內容所反映的現(xiàn)實情況來說,也注定了劇情的走勢要一波三折,同時也就決定了劇中懸念的設置與懸疑感的營造愈發(fā)地重要。
“所謂電視劇懸念,是指電視劇受眾在觀看電視劇時由于擔憂某些劇中人物會遭遇危險而產生的一種情緒,這種情緒飽含緊張、激動和疑慮等心理活動?!盵1]筆者認為,該劇懸念設置的藝術匠心,較為典型地體現(xiàn)在人物立場的模糊性、情節(jié)走向的突變性,以及鏡頭語言的意蘊性三個方面。正是這幾方面內容協(xié)調一致,才為廣大觀眾帶來了這樣一場跌宕起伏、耐人尋味的反腐大戲,使得該劇堪稱近些年來國產劇當中難得的用心之作之一。
人物立場的模糊特征,為人物塑造所要呈現(xiàn)的復雜性,以及階段性情節(jié)的開放性提供了可能。當然,這里并不是說人物的欲望與訴求并不清晰,而是創(chuàng)作者結合具體戲劇情境,在符合藝術與生活邏輯的前提下,讓人物的具體行為與情境中具體情節(jié)趨勢形成對比,將人物內心最真實的一面刻意地做出暫時性的隱藏與懸置,為后續(xù)內容埋下伏筆,同時使得當前的戲劇內容更加撲朔迷離,引人入勝。無論觀眾如何解讀當前的一幕,實際并不影響整部作品對人物形象的確立與情節(jié)的開展,反而在后續(xù)情節(jié)得以交代過后,能夠讓觀眾產生“原來如此”或“竟然如此”之感。“不是靠給予信息來保持觀眾的興趣,而是靠扣押信息,除了那些便于觀眾理解而絕對必須的信息?!盵2]正是得益于這種模糊性的設計,讓劇中的很多人物為觀眾所反復品味與推敲,這是該劇在藝術接受范疇內的巨大成功。
以省檢察院院長季昌明這個形象為例。在第一集中,作者通過對北京和漢東兩地相互呼應的抓捕行動的描繪,將整個故事的主要矛盾予以點明,故事中兩股政治力量勢如水火的斗爭也隨即展開。在陳海主導的抓捕丁義珍行動即將開始,觀眾們對兩股勢力的首次正面交鋒滿懷期待之時,季昌明作為省檢察院的檢察長,他的第一次登場,便是以一個不容置疑、心懷不滿的上司形象出現(xiàn)的。在該場戲中,季昌明的出現(xiàn)導致了情節(jié)走向瞬間產生拐點,最終也因其堅持要向省委進行匯報而導致了時間上的耽擱,丁義珍得到消息迅速逃離從而致使行動失敗。單在這個情境當中,季昌明是作為正義力量的對立面出現(xiàn)的,隨著他的出現(xiàn),故事的走勢也跟著開始急轉直下。但另一方面,季昌明堅持要領著陳海去省委匯報的舉動,加之其在車上關于向省委匯報必要性的說辭(省檢察院歸省委領導,最高檢協(xié)助調查的文件還沒有落實等原因),與其省檢察院一把手穩(wěn)重、原則性強的身份特征也完全符合。因此,在沒有更多的信息提供給觀眾的前提下,一種關于人物與真相的模糊感便確立起來了,讓很多觀眾借著對季昌明內心動機的懷疑,切實感覺到了這場斗爭的復雜性,也就讓這種懸疑感油然而生了。
有趣的是,隨著故事的進行,觀眾逐漸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季昌明一個人的身份存疑,而是幾乎除了侯亮平所領導的檢察院的辦案人員之外的全部主要角色,都呈現(xiàn)出了這種身份上的模糊,并體現(xiàn)為一種“壞人說好話,好人辦錯事”的狀態(tài)。與季昌明類似,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這個角色,在商議抓捕丁義珍的省委緊急會議上的表現(xiàn),既可以理解為與腐敗犯罪分子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也可以理解為如其所言關系到京州市重大招商引資項目的進展。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動機,是通過同一種固定的人物行為進行表現(xiàn)。因此,當“抓貪官”這個主要沖突焦點作為核心矛盾的前提下,季昌明與李達康的初始狀態(tài),與真正的腐敗分子高育良與祁同偉的狀態(tài)相比,是更為人所懷疑的,也就為后來兩人真實動機的流露,做好了預先的隱藏,為后來的轉折與拔高留足了余地。創(chuàng)作者借助這種有選擇性的講述方式,將整個事件疑團重重、利益糾葛牽涉頗深的官場狀態(tài),形象地呈示到了觀眾們的眼前,并吸引著觀眾繼續(xù)追問事件的來龍去脈,對后續(xù)內容產生新的審美期待。“正是因為結果的不明確,因而吸引了觀眾產生好奇的欲望,同時,由于緊張的對峙,不明的結果,觀眾又生發(fā)出一種關切心。”[3]
果不其然,隨著觀眾們看到了季昌明頂住來自高育良的壓力,為侯亮平爭奪辦案時間,以及李達康在妻子歐陽菁面前的那句“京州市委書記絕不與任何商人做交易”鏗鏘有力地說出之后,這種藉由人物立場的模糊性逐漸散去所帶來的戲劇效果,是讓所有觀眾都印象深刻、拍手叫絕的。
情節(jié)走向的突變,在這里指的是通過一段相對穩(wěn)定的敘事節(jié)奏,提供給觀眾一個暗含指向性的信息基礎,并在適當?shù)臅r刻予以偏移、打破或是顛覆之前的信息指向,從而制造懸念的方式。在這里必須要說明的是,沒有前置的信息鋪墊,單純地在敘事段落的結尾處給予突變性的處理,這種懸念的效果是不可能形成的,反而會讓觀眾產生一種唐突、荒誕之感。同時,前置性信息中或多或少要包含一些與后續(xù)轉折相關的敘事元素,既可讓敘事內容更加豐滿,也為轉折創(chuàng)造了可供發(fā)揮的依據(jù)。這種前置性信息提供地愈發(fā)詳實,愈發(fā)具有包容性,則后面轉折的效果也就跟著愈發(fā)理想。
在該劇第24集結尾處的一場戲,可以充分說明上述觀點。該場戲中,吳慧芬在夜幕時分走到陽臺上,勸說正在抽煙的高育良早些進屋休息,而兩人的對話內容也有些分散,看似就是中年夫妻之間針對近期的生活內容進行一次再普通不過的睡前交流。首先從陳清泉嫖娼被抓談起,而后講到了侯亮平的不顧情面,隨后又將話題從侯亮平轉移到兩人在美國的女兒芳芳身上。創(chuàng)作者在這場戲中,巧妙地借助兩人討論生活的契機,為觀眾創(chuàng)造出了一對既為女兒操心(討論女兒的入籍問題,感情問題)、而又心系對方(催促對方早點休息)的典型“伴侶”形象:兩人都穿著睡衣,一副家居打扮;吳慧芬提醒高育良要認清形勢,不要引火燒身,儼然是一個為“丈夫”出謀劃策的“賢妻”;高育良最后提醒吳慧芬時候不早,主動拉著“妻子”回房休息等等。同時,這段敘事內容也已為最后的突變,預先安插了一些暗示性的元素:兩人談及侯亮平的理想主義、不通人情時,分別說了一句“幸虧沒成你女婿”,第一句是從高育良口中說出的,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夫妻間正常的調侃,但當吳慧芬又將同樣的一句話說出之后,調侃就已經不再是調侃,而似乎是一種針鋒相對,使得本來相對輕松的氛圍,頓時就顯得有些詭異了。果不其然的是,兩人結束談話回到屋中,沉默良久后互道晚安,竟然分別走向了不同的房間,這時觀眾恍然大悟:看似溫馨的“陽臺夜話”,只是這對貌合神離的假夫妻的虛偽面具,同時,也將一個“為何如此”的問題拋給了所有的觀眾,以“平地起驚雷”的方式制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懸念。
借助新的懸念的形成,不僅是高育良、吳慧芬“形式夫妻”的原因讓人好奇,而之前劇集中的許多內容,也具有了可作重新解讀的含義。在第9集的省委常委會議上,在常委們激烈討論當前漢東部分問題干部的作風問題時,高育良提及的問題內容,大部分與不正當?shù)哪信P系有關,而且發(fā)表意見時嚴肅決絕,神態(tài)自若,侃侃而談。這種設計在新的懸念產生之后,讓觀眾對高育良這個人物形象的理解,通過這種差異性而產生了新的內涵。那個穩(wěn)重正派、溫文爾雅、書生氣甚濃的省委副書記,已絕不再如之前那般讓人信服了。
長久以來,國產電視劇的藝術構思,較多地體現(xiàn)在劇作與表演層面,對于目前大部分的國內作品來說,視聽語言對電視劇敘事的參與程度,以及視聽語言能夠起到的修辭作用,仍是十分有限的。筆者以為,在一個強調“呼喚優(yōu)質內容”的時代,電視劇創(chuàng)作也絕對不能因對“好劇本”的依賴,就將優(yōu)秀電視劇作品的標準,完全等同于文學性的標準,而是在劇作過硬的同時,發(fā)揮其獨立藝術特征、遵循其特殊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影視藝術門類。在這其中,鏡頭語言更是所有影視藝術得以確立自身地位的基因所在。在《人民的名義》當中,很多帶有意蘊性、修辭性的鏡頭,而部分鏡頭通過構圖、色彩與內外部的調度,為懸念的鋪設起到了關鍵作用。
在第42集的結尾處,負責調查侯亮平涉嫌“受賄”的反貪局副局長呂梁,機緣巧合地看到了被人故意放在侯亮平門口的舉報信,他顧慮甚多,猶豫再三之后,還是走到自己的辦公室中打開了信封,而這一集的內容在這一刻也就戛然而止了,落幅定格在一個自下而上的仰拍視角:鏡頭位置在辦公桌下,近景是處在畫面右下方、插放在辦公桌下面的椅子腿,而遠景是處在畫面左上方緊皺著眉頭,不知在看向何處的呂梁的臉;近景部分因是桌底的緣故使得亮度很低,而遠景處則在銳度極高的白光映射之下,一明一暗形成了畫面上的鮮明對照。這種構圖與色彩的設計,對此刻呂梁的內心狀態(tài),以及其對劇情走勢可能產生的影響,都含蓄地表達了出來:處在亮處的呂梁成為了此刻劇情的焦點,他接下來的選擇與行動,很可能將左右侯亮平和這封舉報信指向對象的命運;但畫面上通過對角布局所營造的距離感,結合之前他與侯亮平不太愉快的私人關系,似乎又在告訴我們,事件的發(fā)展可能會對侯亮平不利,或者說不太會如觀眾所愿,對觀眾的心理狀態(tài)起到了刺激作用。這樣,通過積極地使用鏡頭語言,創(chuàng)作者將此部分的敘事作用充分地發(fā)揮了出來,關于“人物作何選擇”的懸念也就得以形成,讓觀眾們更加期待下一集的內容。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的高收視與高關注度,不僅是因其準確地捕捉到了市場的潛在需求,也不是全部依賴政策性傾向所提供的時代機緣,而是靠著實實在在的藝術構思與創(chuàng)作,為廣大觀眾提供了一個精彩紛呈的意象世界,使觀眾獲得藝術美的體驗與享受。而其作為一部充滿著懸疑元素的類型劇,也可看出在懸疑感的營造上,著實下了一番苦功。這部現(xiàn)象級的反腐題材巨制,無論是類型劇必要元素的運用水平,亦或是作為創(chuàng)作者必要素質的工匠精神,對于國產劇未來的創(chuàng)作與制作,都具有十分積極的借鑒意義。
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劇照
[1]金洪申,解立群.電視劇懸念營造的基本原則[J].現(xiàn)代傳播,2011(3):145.
[2]羅伯特?麥基.故事[M].周鐵東,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1:391.
[3]曹正文.關于三種營造懸念方式的辨析[J].戲劇文學,2007(3):79.
王英男,男,吉林四平人,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