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多

王欽鈺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一、

頭頂刺目的白燈光讓我有些微微眩暈，筆尖頓在白花花的試卷上，洇出了一個突兀的墨點。我失神地望著。

錢多刷刷地蹭著紙面嘩嘩地做著物理，他低著頭，慢慢寫滿了那份空白，我看著他的鼻涕搖搖晃晃地快要滴到了卷面上，終于完成了最后一筆，他瀟灑地抬袖擱筆，緩緩地歪頭，微微仰著腦袋，無比傲嬌地對呆呆的我說：“同桌，紙，快，我鼻涕。”耐他45°角微微仰頭憂傷直視白燈光，我在他的催促下慢騰騰地拿出一盒抽紙，用指甲輕輕地劃開包裝，緩緩地抽出一張紙，錢多嗖地一聲奪了過去，嘟嘟囔囔的埋怨掩蓋在響亮的擤鼻涕的聲音中，但我還是聽到了：“同桌，你故意的啊，我鼻涕都到喉嚨里了……”

此后的兩節(jié)自習中，錢多高頻率地擤鼻涕，我在高頻率地用筆撓頭，苦想錢多用五分鐘做出的一道物理題。響亮的擤鼻涕聲，沖擊著我的耳膜，我覺得腦電波被它震得支離破碎?！板X多，你煩不煩??？”我搶過抽紙，看著錢多賤賤地將很清秀的眉皺起，故作煩愁地說：“煩啊，但爺錢多沒辦法?！闭f罷，又搶回了我的抽紙。我在錢多無比響亮的擤鼻涕聲中，翻著白眼。

那道物理題最終在錢多的雙手揮舞，眉飛色舞，唾沫星子橫飛的投入中，讓我暈暈乎乎地解決了。烈烈的夜風吹刮著臉。錢多，真是個極好的大俗名?！板X多你賤不賤？”“爺錢多但不賤?！薄板X多你心里能有點數(shù)嗎？”“喲，這還真不好說，爺錢多得心里真沒個準數(shù)?！卞X多鉆錢眼里去了，提錢兩眼就發(fā)光?？晌也坏貌怀姓J，錢多在做物理時，眼睛更亮，亮得像盛滿了漫天的星光，璀璨而又迷人。

二、

錢多說的也都是實話。我每天用0.5㎜中性筆撓頭，錢多每天用那支派克撓頭，但用我的話來說，錢多用派克就是糟蹋了漢字，糟蹋了中華文明。他總是一手轉(zhuǎn)著派克，一手支著腦袋看我冥思苦想做物理，慢悠悠地說：“你笨是笨了些，但字寫得是真好看。你這筆是不是格外好用？”我輕笑，“恩，是格外好用?！卞X多拿過去，極認真地寫自己的名字。末了，他眼睛亮閃閃的問我：“同桌同桌，你筆確實好用，咱倆換了唄?！蔽铱此皇帜弥煽?，一手拿著我的中性筆，滿懷期待的望著我。我突然覺得錢多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些刺眼，我那只黑乎乎的中性筆在他修長的白皙手指中顯得粗短笨拙，在那支派克的閃閃銀光中顯得黯然不堪，我覺得什么東西牽扯住了那絲纖細脆敏的神經(jīng)，矮矮的居民樓，七十平的房子里雜亂無序，而那些日子里，我站立一上午，手執(zhí)毛筆在那間小房子里苦苦地揮筆，手腕酸痛，卻不曾喊累。

像一群飛鳥，記憶嘩啦啦的翻飛在這午后的陽光里，漂浮著，布滿塵埃。他卻可以僅憑兩個字便肯定了自己可以用一只普通的中性筆寫好字的幻想；更可以滿不在乎的用一支派克換一個明知縹緲的幻想。那我那些用來練字的大把大把的時間算什么，那我無數(shù)次流連于鋼筆柜臺，又故作瀟灑地離開算什么？

錢多開了一個玩笑，我卻憤怒地想哭。他碰了碰我的胳膊，“跟你說正事呢，換不換？”我正視他，“錢多，我不換?！鄙倌昴潜疚⑽⒙N起的嘴角慢慢僵住了，我就那樣看著他，他本想再說什么，可最終又咽了回去?！芭丁！蔽铱吹侥侵缓谏闹行怨P又安靜地躺在了空白的物理試卷上，我將頭埋在胳膊里，不再想物理，不再想派克，我在想那些日子里飄逸的墨香。錢多意外地安靜了，我突然意識到，錢多的感冒好了，他不再擤鼻涕了。

三、

我與錢多很自然地安靜了幾天。他悠悠地轉(zhuǎn)著派克，我做物理做得想吐血。那支黑色的中性筆我再也沒有用過。因為它曾在那樣好看的一只手中映轉(zhuǎn)了派克流離美麗的光芒。不管我再怎樣追憶那墨香，不管我再怎樣靜觀那些好看的字，我知道，我能擁有的只有那些厚厚的，悶人的自卑，它棲居于那高高的自尊上，搖搖欲墜。

請你不要瞎想，錢多用一支派克換我一支中性筆，是為了我的自尊，而采取的用心的關懷。他確實是極不認真地隨口一說。因為任何一個腦袋正常的人都知道如果要維護一個人的自尊而去關懷他時，用派克換一支普通的筆還不如直接送給那個人。錢多不傻，錢多甚至是聰明的，他能在五分鐘之內(nèi)做出物理最后一道題。我知道他也不是惡意的，他是玩世不恭，不在乎慣了。這讓我想起曾看過許多次的橋段——農(nóng)民對浪費糧食的城里人嚴肅地說：“農(nóng)人的血汗不容褻瀆！”；國人義憤填膺地對亂丟中國硬幣的外國人說：“這上面有中國國徽！”錢多沒有浪費糧食，也沒有浪費錢財。我也不會爆發(fā)，我只會沉默。一切只是因為，他有他的生活，而我有我的。

四、

錢多再也不會在我旁邊煩人地擤鼻涕了。他轉(zhuǎn)學了，據(jù)說遷到了北京。也是，家里有錢，腦袋聰明，干嘛要窩在這個小城里。

錢多最后一次上自習。他用胳膊碰了碰我，然后將那支銀光閃閃的派克放在了我面前?！澳氵@人真沒勁，我是覺得你寫字寫得是真好，你那只中性筆也真挺好用的，我沒想那么多，你就整天胡琢磨。這只派克我很喜歡，但它在我手里并不比在一個真正懂它的人的手里。爺不愛書法，爺只愛物理。”說罷，他奪走了我的中性筆，刷刷地蹭著紙嘩嘩的做著物理。我看著那只銀光閃閃的派克靜靜地躺在空白的卷子上，白燈光讓我有些眩暈，但我確乎清醒著。

第二天，錢多的位置空了。我很慶幸將那些話說給了他——錢多，你有你的，我有我的。無需比較，更不必計較?！翱?，果然文藝人說話就是文藝，爺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你笨是笨了些，也算是悟明白了。”錢多笑了，在暈乎乎的白燈光下。

現(xiàn)在，另外一個男生坐在了我的旁邊。沒錢多那么錢多。

我悠悠地轉(zhuǎn)著那支沉甸甸的美麗的派克，懷念著那個少年，他有個極好的大俗名——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