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的花影下

花涼

1.

池小婭從桌子上坐起身，打了個哈欠，而后伸出手來揉了揉眼睛。

又揉了揉。

那只手慌忙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下一秒鐘會叫出來。

拿起桌子上的鋼筆狠狠地往自己手臂上戳了一下，疼，真疼，眼淚都快要流了出來。

不是做夢。

抬起頭環(huán)顧一下四周，前面坐著的是……那個不愛說話成績很差后來卻成了暴發(fā)戶的王天樂，身旁的同桌是和自己六年后因為一個男生鬧掰的前閨密阮瑤瑤，講臺上站著剛結(jié)婚總喜歡秀恩愛的英語老師……

自己剛才明明是在告別二十六歲的生日Party上，喝了兩杯紅酒歪在沙發(fā)上打了個盹，為什么一睜開眼睛，就回到了十六歲的高中課堂上？

簡直是晴天霹靂！

半個月前池小婭刷微博時看到這么一句話：“如果有一天你突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高中課堂上，這些年的所有經(jīng)歷都不過是一場夢。陽光照在你的臉上，你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你把你的經(jīng)歷告訴身旁的同桌，同桌罵你白癡，讓你好好聽課……”

刷到這條微博的池小婭當(dāng)即爆了一句粗口：“Shit！如果這種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讓我知道原來這么多年我吃過的美食其實都是做夢，看過的電影、談過的戀愛、買過的衣服鞋子也都是做夢！然后讓我回到那個又窮又丑的十六歲！我會在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咬舌自盡！”

可現(xiàn)在這事卻真切地發(fā)生了，池小婭試著把舌頭伸到牙齒中間，可實在是下不了決心，拿眼睛瞟了瞟身旁的阮瑤瑤，忽然有些唏噓——高中時她們兩人也是連體嬰兒般的情誼吧，說好以后一起結(jié)婚一起生孩子，什么小秘密都互相分享過，鄭重地許下“永遠(yuǎn)在一起”這樣的承諾時，是沒有想到數(shù)年后會有撕破臉恨死對方老死不相往來的一天吧。

池小婭輕輕地嘆了口氣。這一嘆氣，身旁的阮瑤瑤轉(zhuǎn)過頭來：“怎么啦？睡醒了就開始嘆氣？該不會是又夢到程揚了吧？”

對了，還有程揚，池小婭覺得頭頂又有一片烏云飛過。

那些一心想告別殘酷成人世界，回到十六歲的女孩子，通常都是當(dāng)下的生活并不好，所以才會在記憶中選擇性地放大過去美好的一面，陷入懷舊氛圍。

池小婭才不是她們中間的一員。

如今二十六歲的池小婭，穿得了恨天高，用得了香奈兒，談得了合同，控制得了體重，休年假的時候可以來趟歐洲游，情人節(jié)的時候會收到卡地亞，讀書旅行練瑜伽，內(nèi)外兼修兩不耽誤，連備胎都個個優(yōu)質(zhì)，怎么看都是人生大贏家。

然后忽然就一睜開眼告訴她只是做了場夢？其實她現(xiàn)在正在十六歲的高中課堂上？

不罵人都不符合邏輯！

池小婭托著下巴，開始通過關(guān)鍵詞來回憶自己的十六歲。

胖、丑、窮、暗戀、程揚、編故事、做夢、牙套、親人去世。

差不多就是這些吧，池小婭看了看白紙上寫下的這些字，還真是慘。

先說說胖，一百三十斤絕對是有的，二尺四的腰圍加上大象腿，好在校服又肥又大，穿在身上倒也不會太可笑。偏偏那時候胃口還大，知道自己胖，可也沒多在意，每頓飯恨不得吞下一頭牛。如今呢？如今她九十五斤，每頓飯都斤斤計較著卡路里，即便是過生日，蛋糕也不敢多吃一口。

暗戀程揚，他身旁的女孩莫不是洋娃娃一般漂亮精致，永遠(yuǎn)也不會回過頭來多看自己一眼，有一次趴在課桌上睡覺睡過了頭，朦朦朧朧中聽到班里幾個人在玩著類似于“真心話大冒險”的游戲，有人說班里的女生名字讓程揚評論一番，池小婭在嬉笑聲中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們大概是不知道教室里還有人，格外大聲，池小婭聽到程揚那平日里年輕又驕傲的聲音：“池小婭喔，給我寫過情書喔，如果她瘦了三十斤我大概會考慮她一下?！?/p>

“可是池小婭有很大的胸，我猜有D罩杯?！币粋€平日里就以毒舌著稱的男生大聲笑著接話。

“胸大有什么??？你看我們宿管那個胖大媽，我猜都有E罩杯，你會喜歡她??？”

“哈哈哈哈哈……”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池小婭那個時候已經(jīng)醒了，然而卻不敢起身，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在角落里坐著的自己，為本來就尷尬的場景平添幾分難堪的情緒。

她一個人悄悄流了很多眼淚。

可要命的是，就算是這樣，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是喜歡程揚。

下課鈴已經(jīng)打響，把池小婭從回憶，其實也不算是回憶，而是她正在重新經(jīng)歷著的現(xiàn)實中拉了回來，阮瑤瑤捅了捅她的肩膀：“你放學(xué)還要去醫(yī)院是吧？要不要我陪你去？”

“醫(yī)院？”池小婭愣了愣。

“對啊，你這陣子不是每天都要去醫(yī)院照顧你媽媽嗎？”阮瑤瑤解釋道。

池小婭恍然大悟，心中亦升騰出一種不一樣的情緒，覺得鼻子一酸，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今天幾號？”她轉(zhuǎn)過臉問阮瑤瑤。

“八號??！”

“幾月八號？”

“池小婭，你沒事吧？”阮瑤瑤不解地打量著她，“今天怎么不對勁？十月八號??！”

十月八號，還有整整兩個月。

2.

讀大學(xué)之后的池小婭很少回家，開始時是每年兩次，后來是一年一次，再后來暑假她忙著做兼職，寒假她忙著做兼職，春節(jié)給家里打電話，會對爸爸說：“下一個春節(jié)我再回去?！?/p>

連這個生活了十來年的小小縣城的路，似乎都有些陌生。

醫(yī)院和學(xué)校隔著三個街區(qū)，走到第二條街的時候，身旁有幾輛自行車飛快地騎了過去，從她身旁經(jīng)過的時候按響了清脆的鈴鐺聲，池小婭抬頭一看，是程揚他們一行人。

按鈴鐺的當(dāng)然不是程揚，他這種高貴冷艷的公子哥兒才不屑搭理她這個小胖妹，按鈴鐺的是宋子鑫，他和池小婭從初中就是同學(xué)，高中難得又在同一個班，所以關(guān)系稍微親近一些。

池小婭抬起頭來看了看宋子鑫，又看了看程揚，一陣微風(fēng)吹來，她的心里是難得的平靜。

用二十六歲的心境來面對十六歲時喜歡過的男孩子，還真是奇怪呢。endprint

怎么也看不出來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也怎么都想不通十六歲時的自己究竟喜歡他什么?；@球場上?？岬娜缴匣@看起來很刻意，說話時故意揚高聲調(diào)吸引異性注意看起來也很幼稚，穿POLO衫會把領(lǐng)子豎起來，喜歡看亂七八糟的日本漫畫……十六歲時能寫滿一頁日記本的程揚的優(yōu)點，在二十六歲的心智里每一條后面都要打上一百個紅叉叉。

除了長得帥……池小婭在心里咽了下口水，還好不管對于十六歲的自己還是二十六歲的自己，對于帥哥的審美未曾發(fā)生太大的變化，白皮膚高鼻梁，身高183，這是標(biāo)配。

程揚吹了聲口哨自顧自地?fù)P長而去，池小婭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番，心底浮現(xiàn)出了一個逆襲計劃。

沒錯，二十六歲的自己已經(jīng)在情場摸爬滾打出生入死好幾圈，瀏覽過十年后微博上所有情感專家的戀愛招數(shù)，若是拿不下一個程揚，真是白吃了十年的飯。

十六歲時的女孩子是怎么喜歡一個人的呢？唯恐付出得不夠多，唯恐做得不夠好，唯恐他不開心不快樂，而事實證明，只要一個人全心全意，就沒有搞不糟的感情。一旦全心全意，便開始情商欠費智商告急，笑點奇怪哭點更奇怪，敏感焦躁不安情緒化歇斯底里，一路往男生最討厭的女生的形象之路狂奔，能得到一個人才怪。

池小婭有些微微得意，現(xiàn)在的池小婭，是一個裝備了二十六歲女生的智商和情商的升級版池小婭，是池小婭2.0，早已熟諳撩頭發(fā)捂嘴笑你討厭這些初級技能，什么樣的情形下該說什么話，發(fā)展到什么階段該做什么事，清晨里穿著男式襯衫做早餐，夕陽下讓他動心的微笑的側(cè)臉，故作堅強忍住眼中的眼淚，全都是一場場看似無心實則刻意的表演。

沒錯，這就是現(xiàn)實又殘忍的成人世界。不喜歡？可你終究會來到。

3.

往媽媽的病房門前走著的時候，池小婭并不能很好地描述自己的心境。

恐慌是有，不安是有，逃避是有，慶幸也是有。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的話，在十六歲的時候，媽媽因病臥床已有兩年，長期的臥床不僅折磨著她的身體，更折磨著她的精神，也同樣折磨著一個家庭。

她健忘，易怒，歇斯底里，動輒在病房亂甩亂扔，拒絕與醫(yī)生和護(hù)士合作，記憶中就是這天爸爸在醫(yī)院等著池小婭，然后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將她帶回了家。

這一天，離她去世還有整整兩個月。

偏偏回到了這個時候，重新經(jīng)歷一遍至親的離世，池小婭只覺得心底難受，也不是想號啕大哭的那種難受，就好像是心底扎了一根針，不足以讓人死，但一直會讓人疼。

她甚至不敢站在媽媽的面前。

成年之后的池小婭為何逃也似的離開家，又為何不愿意回來，這些莫不和媽媽離世的那天有關(guān)。

十二月八號，她同媽媽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呢？

那天中午池小婭回家做飯，將飯菜端在媽媽的病床面前預(yù)備喂她，她和往日一樣不配合，將飯菜打了一地，甚至將菜湯全部澆在了池小婭的衣服上。

也不知道為何所有的委屈全部都爆發(fā)出來，洶涌而出的情緒如火山一般，池小婭將手里的筷子狠狠地扔到地上，對著面前那個她已經(jīng)無法辨認(rèn)出模樣，更無法感受到愛的女人大聲喊道：“你死了就都好了！你怎么還不去死！”

她說完這句話之后便沖出了家門，那天外面是一場綿綿的秋雨，好像一個悲傷又陰沉的暗喻。

池小婭那天回來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認(rèn)識的不認(rèn)識的，親戚鄰居，她怔怔地扒開人群走過去，有人認(rèn)出了她，把她拉了過去：“小婭，你跑哪去了，你爸打你電話一直關(guān)機(jī)，你媽去世了，走之前好像有話跟你說，你也沒見上最后一面……”

好似一盆冰水從頭潑下，池小婭只覺得整個人好似掉在了冰窖里，一直到后來的整個葬禮，別說是說話，她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或許是因為自責(zé)，媽媽去世之后，和爸爸的關(guān)系亦有了隔閡，不是劍拔弩張的斗嘴，也不是不理不睬的冷漠，彼此也還是會說話聊天，然而不知為何，總覺得心臟五毫米開外有一層透明的薄膜，笑容和關(guān)心在那里全部都被擋了回去，進(jìn)不了被封閉的內(nèi)心。

——媽媽臨死前，是有什么話想跟我說的嗎？

——一定恨死我了吧？

——是我害死了媽媽。

——有一個我這樣的女兒，你們一定都很失望吧。

——對不起??！

之后的十年里，與爸爸僅有的幾次相處里，都很想這樣開口問爸爸。

可話到了嘴邊還都是咽了下去，最后索性不回家，和過去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在病房門口就那樣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勇氣伸出手來推開，倒是爸爸從外面走了過來，拍了拍池小婭的肩膀：“過來了？怎么不進(jìn)去？”

他揚了揚手里的紙張：“出院手續(xù)我辦好了?！?/p>

病房門被推開，傍晚氤氳的光線里，是一個瘦削憔悴的身影。

池小婭的鼻子一酸，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只覺得此刻好似上天的恩賜，讓她有機(jī)會重來一次。

胡子拉碴的爸爸笑了笑：“怎么哭上了？”

“覺得好久沒見我媽了?！背匦I說道。

“不是昨天還來嗎？”爸爸輕輕說道。

——哪里是昨天，有十年了吧。

已經(jīng)離開了十年的人。

永遠(yuǎn)對她心懷愧疚的人。

知道已經(jīng)不可能但永遠(yuǎn)想獲得她原諒的人。

“媽，”池小婭緩緩地走上前去，從背后環(huán)住了她瘦削的肩膀，“我們回家。”

她茫茫然地回過頭來。

4.

程揚最大的愛好是籃球。

那天又是和一群人在操場上打籃球，池小婭不知道忽然從哪里冒了出來，程揚的籃球正好從手里脫手，直直地砸到了池小婭的胸前。

周圍一片噓聲，可惜如今的池小婭已經(jīng)不是十六歲的她，她并沒有紅著臉跑開，蹲下身去撿起了籃球，甚至還仰起臉來對程揚笑了笑。

程揚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抱著籃球走開。endprint

回到教室之后便從桌洞里抽出剪刀，用力地將那個籃球剪出一道一道的口子，重新抱著它回到籃球場上，遞到程揚面前。

果不其然程揚開始大叫：“池小婭！你干什么！你憑什么把我的籃球給剪了！”

“你扔給我的?。　背匦I還是笑瞇瞇地看著他。

“你腦子壞掉了吧？”

“對呀，是腦子壞掉了，因為每天都在想著你??！”池小婭的嘴邊掛起一抹微笑，而后往前走了兩步，那張臉緩緩地向程揚的臉靠近。

近一點，再近一點……她伸出手去在他的臉頰處輕輕觸碰了一下：“臉上有個小紙片呢?！?/p>

那個被剪壞的籃球放在程揚的腳邊，池小婭離開之后偷偷轉(zhuǎn)過身去，還可以看得見程揚站在那里發(fā)呆。

她輕輕上揚起嘴角，多吃了十年的飯就是不一樣，掌握一套戀愛秘籍才能箭無虛發(fā)。

想讓十七歲揚揚得意的少年注意到你，那就毀掉他最喜歡的東西。

第二天池小婭來上課，特意從衣柜里挑出一件白色的玫瑰花毛衣，換了個發(fā)型，走進(jìn)教室的時候甚至出現(xiàn)了小片的“噓”聲。

青春無敵的年紀(jì)，哪里有什么挽救不了的胖和丑呢，只是不會打扮罷了，稍微用心一些，整個人便是青春無敵的可愛。

下課的時候走到程揚身旁，將巧克力從背后拿出來：“送給你的，算是向你道歉了。”

周圍又是一片起哄聲，池小婭聳了聳肩走開，回到座位上之后阮瑤瑤興奮地拉住她的衣袖：“小婭你太帥了啊，你怎么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你看，程揚臉都紅了！”

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是因為原先的十六歲里，永遠(yuǎn)扮演著的，是一個沉悶的，內(nèi)向的，自卑的暗戀者的形象吧。

而如今，因為不再喜歡，所以智商和情商通通歸位，哭點和笑點全部正常，再加上見招拆招的小心計，拿下一個程揚哪在話下。

池小婭連續(xù)一個月每天雷打不動地坐在操場上看程揚打球，盡管在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場NBA的池小婭看來那些球打得實在是百無聊賴，可她仍舊做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中場休息的時候小碎步地跑上前去，將手中的飲料送到程揚的手上。

程揚開始時別別扭扭不肯接，往后退了幾步：“你不要老是過來了?！?/p>

“我為什么不能過來，”池小婭眨巴著眼睛聲音溫溫柔柔，“我喜歡你?。　?/p>

“可是我不喜歡你。”

“你現(xiàn)在不喜歡我，不代表以后也不喜歡我啊！”池小婭的嘴角依舊帶著笑意。

程揚啞口無言，只得伸出手去接過那瓶“激活”。

5.

一個月之后，池小婭忽然不來了。

她不再在籃球場附近出現(xiàn)，不再每天一瓶飲料遞過來，也不再每天晚上發(fā)短信道晚安。

程揚覺得有些不對勁。

剛發(fā)現(xiàn)籃球場旁邊沒有池小婭時，他松了一口氣，好像終于避開了什么洪水猛獸，然而十分鐘之后他便感到異樣，精神集中不起來，腦子也有些恍惚，幾次差點把球扔進(jìn)了自己的球筐。

索性拋下手中的籃球跑回了教室，池小婭也不在教室里。

程揚在學(xué)校里晃了兩圈，在操場的塑膠跑道上發(fā)現(xiàn)了她的身影，她正在和宋子鑫一起跑步。

“池小婭，”程揚喊著她的名字追上前去，“你等等。”

池小婭轉(zhuǎn)過頭去，對著身旁的宋子鑫說了句什么，而后站住腳步回過頭看向程揚：“什么事？”

“那個……你怎么沒有去看我打球？”

“我為什么要去看你打球？”池小婭環(huán)住雙肩，饒有興趣地看著他。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的奔跑，他的臉色有些發(fā)紅，他看向池小婭，眼睛亮晶晶的：“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嗎？”

“哎，”池小婭強忍住心中的得意，嘆了一口氣，“喜歡也可以變成不喜歡啊，你總是無動于衷，我累了，我現(xiàn)在準(zhǔn)備喜歡別人了?！?/p>

她一邊說著，一邊瞄了眼身旁的宋子鑫。

“我沒有無動于衷啊，”程揚慌慌張張地辯解，“你沒看每天還有別的女孩子給我送水，可我只喝你的水嗎？”

情形就這樣發(fā)生了逆轉(zhuǎn)，池小婭本來應(yīng)該高興的，可是她高興不起來。

十六歲的時候，自己付出過怎樣的全心全意呢？那樣的全心全意，都換不來程揚多看自己一眼。

而如今，憑借十年后網(wǎng)絡(luò)上隨便總結(jié)出來的所謂“情感秘籍”，她輕而易舉地讓十六歲時最喜歡的那個少年喜歡上了自己。

可是有什么用呢？

她已經(jīng)不是十六歲的池小婭，她也早已不喜歡他。

她有些想哭，低著頭往操場外面走，走了好遠(yuǎn)回過頭來，宋子鑫正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

“干嗎跟著我？”她白了他一眼。

“你沒事吧？”他的聲音悶悶的。

“沒事??！”池小婭大聲說道，“我看起來像有事嗎？”

“總覺得你最近怪怪的，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宋子鑫自言自語道。

池小婭警覺起來，兩眼盯著他：“哪里怪怪的了？在你的印象中以前我是什么樣子？”

宋子鑫笑了笑：“就是很傻很可愛，但是有時候又有些多愁善感……”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很多……”

“這樣不好嗎？”

“好呀?！彼巫遇紊斐鍪謥頁狭藫夏X袋，“嘿嘿”地笑了兩聲。

我希望你天真樂觀。我希望你勇敢愛笑。我希望你堅強自信。

但就算你永遠(yuǎn)是那個膽怯自卑的小姑娘，也沒什么關(guān)系。

只要你一直是你，這比什么都重要。

站在宋子鑫面前的池小婭，心底忽然吹過一陣溫柔的風(fēng)。

二十二歲時，池小婭的男朋友就是宋子鑫。

他在她二十歲的那個冬天向她表白，帶著玫瑰花從外地風(fēng)塵仆仆地過來，在池小婭大學(xué)宿舍的樓下，他說了很多動人的情話，他說從高中的時候他就喜歡她，十五歲時的她，十六歲時的她，十七歲時的她……endprint

除卻高中對程揚灰頭灰腦的失敗暗戀，那是池小婭第一次戀愛，她全心全意，沒有什么能阻擋到她。

她也以為這個從十五歲時就愛著她的男孩會一直愛著她。

然后呢？生活向她毫不留情地展示著最難看的一面，男朋友和最好的閨密在一起，周遭的所有人都知道，她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一刻。

二十二歲到二十六歲的四年里，池小婭在一場場戀愛里摸爬滾打，卻再也沒有交付過真心，不肯相信愛情。

然而此刻呢？此刻的風(fēng)吹得溫柔，宋子鑫就站在自己面前，他的眼神明亮，好似有細(xì)碎的星光在里面，池小婭感覺到自己胸膛里的那顆心，亦在緩緩地痊愈。

怎么會沒有愛情呢？沒有什么規(guī)則規(guī)定一個人必須一生都愛另一個人，但他溫柔注視著的此刻，即便是已經(jīng)二十六歲心臟堅硬的池小婭，亦能知道他的一顆心里，全部都是她。

沒錯，即便是后來那場愛情結(jié)束了?？稍跁r光長河里細(xì)細(xì)打撈，總能找到相愛過的證據(jù)。

6.

從醫(yī)院被接回家的媽媽，和十六歲的記憶中并沒有什么兩樣。奇跡并沒有發(fā)生，她依舊記不起女兒和丈夫，脾氣暴躁，每天會歇斯底里地發(fā)作兩次，瘦得好像只剩下一把骨頭，這些年來為了給她看病，沉重的經(jīng)濟(jì)債務(wù)亦讓爸爸壓抑而沉默。

然而再次被放置在當(dāng)年的情形里，池小婭卻覺得一切沒有那么可怕，因為知道時光追不回，知道每一天都是媽媽人生的減法，所以懷著最大的柔情去照顧她，甚至于覺得她的咒罵和發(fā)瘋都如此親切，覺得她每一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如此寶貴。

——是原本已經(jīng)完完全全失去的東西。

——是生命憑空給出的饋贈??！

所以，就算是從十六歲重新來過，就算是這些年經(jīng)歷過的傷害，痛苦，背叛，誤解，心碎都要再重新來一遍，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因為所獲得的愛，也都會重新再來一遍??！

媽媽離世的那個傍晚很平和。

那天池小婭沒有去學(xué)校，早上醒來之后，她煎了雞蛋煮了牛奶。媽媽好似回光返照，氣色看起來不錯，一度讓池小婭有“她已經(jīng)好起來”的錯覺。

那天她們并肩坐在客廳陳舊的沙發(fā)上，她枯槁一般的手放在池小婭的手心里，過往的歲月好像都回來了一樣。媽媽的眼神如少女般澄明，嘴角帶著微笑，好似能看穿池小婭所有的秘密。

“媽，”池小婭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十年前，你想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

“我從來都不會生你的氣，我永遠(yuǎn)愛你?！?/p>

她去世的第二天，池小婭迷迷糊糊，下樓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了下來，全身青紫。驀然間，她想起二十多年前，那時她三四歲，下樓時調(diào)皮，眼看就要滾下樓梯，媽媽本能地將她拉到懷里，從長長的樓梯滾下去，傷筋動骨一百天，而在她懷里的自己卻安然無恙。

十六歲時或許當(dāng)真一次次懷疑過她對自己的愛，而二十六歲時，多想她能安然無恙，哪怕自己遍體鱗傷。

葬禮后的第三天，夜半時分，紅眼圈的阮瑤瑤出現(xiàn)在自家樓下。

沒錯，池小婭知道她會來，因為所發(fā)生的，都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

就算是二十二歲的時候她搶了自己的男朋友，就算是她們絕交時說過最惡毒決絕的話。

可當(dāng)阮瑤瑤在空曠的街道上拉住自己的手說“你不接我電話，我很擔(dān)心你，小婭，不管發(fā)生了什么都還有我呢，都還有我，我永遠(yuǎn)都是你的朋友”的時候，她還是又一次愿意篤信這句話。

因為此刻就是此刻，此刻就是幸福。

此刻就是真實。

7.

一切結(jié)束于十六歲的最后一天。

程揚那天同她表白，騎著自行車從她身旁過去之后又折了回來，在她面前停下，眼神明亮：“池小婭，我喜歡你?！?/p>

身后還有他的一行朋友，大家紛紛起哄，笑得不亦樂乎，池小婭的眼神瞄過去，只有宋子鑫沒有笑，他跨在自行車上，安靜地看著這一切，池小婭當(dāng)然看得懂一個十八歲少年眼里的東西，那里面寫著的既有——“你喜歡的男生終于向你表白了，你一定會很開心吧。”也有——“可是我也一直都喜歡你?！?/p>

池小婭打了個哈欠，故意做出一副認(rèn)真又苦惱的樣子：“都高三了，我想好好學(xué)習(xí)啦?！?/p>

說完便飛快地跑開，從宋子鑫身旁經(jīng)過的時候卻慢了一點，忽然就咧開嘴對他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什么，池小婭相信他一定會懂。

那晚她同爸爸一起吃飯，里面的那個座位空著，桌子上擺著碗筷，池小婭在廚房里忙活半天，憑借二十四歲時在廚師學(xué)校培訓(xùn)三個月的技能，端出來一盤盤飯菜。

爸爸的神情很詫異，但也有驚喜在里面，微醺的他同池小婭聊天：“小婭，還有半年就高考了，要好好努力……”

“嗯，你放心好了，我肯定能考上大學(xué)的?！?/p>

“喲，我們家小婭這么自信??？”

“那是?！背匦I沖他擠了擠眼睛。

“以前一和小婭提這種話題，小婭都會發(fā)火呢，”爸爸笑了笑，“真是長大了?！?/p>

——那是因為在敏感又自卑的十六歲啊，在一無所有的十六歲啊，在會放大每一個悲傷的情緒的十六歲??！

終究會過去的。

暗戀過的人，考不完的試，聽不懂的數(shù)學(xué)課，肥胖的青春期，鼻梁上的青春痘。

都會過去的。

“爸爸會不會覺得有我這個女兒挺失敗啊？”塞一口牛肉在嘴里，也能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出這句話。

“怎么會呢，你是上天給我的寶貝??！”

池小婭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吃過晚飯之后，池小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不知道自己為何回來了這一趟，然而卻能強烈地體會到自己要離開的時候。

大概就是此刻。

池小婭坐在床邊，一伸手，忽然摸到了枕頭下面壓著的日記本。

十六歲的那本日記本里，池小婭曾不止一次地提到過“自殺”。

她想過很多方法，過馬路的時候故意撞到車上，每天攢下來一片安眠藥，夜晚時分偷偷從郊外的橋上跳下去，或者就用廚房里的那把水果刀……

覺得重枷在身，覺得如履薄冰，覺得不堪重負(fù)，覺得從未獲得過愛。

眼前的書桌前，緩緩浮現(xiàn)的身影是平行時空里真正的十六歲的自己，裹著黑色羽絨服的自己，眉宇間有著不安和憂愁，為著考試成績擔(dān)憂，為著暗戀的少年難過的自己。

二十六歲的池小婭走上前去，緩緩地?fù)肀Я怂?/p>

“你不要怕。”池小婭告訴自己，“我要走了，但是你不要怕。”

人生當(dāng)然會更好，你要努力，也要等。

而此刻，也很好。你的十六歲，活得并不失敗。

因為我們注定要經(jīng)歷痛苦，愛而不得的痛苦，永失至親的痛苦，憂愁心碎的痛苦，舉步維艱的痛苦。

但這沒有什么。

因為這些痛苦，都是出于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