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人犯罪的“懲”與“贖”

每當有校園霸凌事件曝光時，圍觀者的唏噓和討伐總會一波波涌向事件主人公，但如何挽救犯錯的孩子、不讓他們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卻常常被忽略。

在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到來之際，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走訪了北京市通州區(qū)人民檢察院未成年人案件檢察部，這些從事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的檢察官，揭開了校園霸凌及未成年人犯罪背后不為人知的一面。

法理與人情的平衡點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她不能一輩子背負污名”“讓孩子出來吧，我替她進去，我替她坐牢”……去年12月下旬的一天，檢察官張永平在北京市通州區(qū)檢察院的未成年人談話室里，接待了一群“不速之客”。

張永平面前的這些人，為了正被關在看守所里的孩子而來。這也是這位有近10年經(jīng)驗的檢察官從事未成年人檢察工作以來，接手過的最復雜的案件。

2016年11月13日晚，在北京某學院學生公寓對面的小樹林內(nèi)，發(fā)生了一起校園霸凌案件，12名女孩對同專業(yè)的陳含（化名）進行了不同程度的霸凌。

霸凌行為從打耳光、踹打身體到拍攝陳含裸露視頻并傳播……當天晚上，陳含被宿管發(fā)現(xiàn)身上帶傷。報警后，次日1時許，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在該學院學生公寓內(nèi)將涉案的犯罪嫌疑人抓獲，12名學生中，除1名剛滿18周歲外，其他均未成年，受欺凌女生陳含也未成年。

檢察機關介入后，認為犯罪嫌疑人的行為性質惡劣，必須用刑法手段予以嚴懲，形成強有力的震懾作用。

同年12月15日，通州分局提請檢察機關審查批準逮捕，綜合考慮本案的社會危害性，各行為人的作用、主觀惡性、人身危險性，最終，檢察機關決定對其中8名行為人依法批準逮捕，對情節(jié)較輕的4名嫌疑人以無逮捕必要為由不批準逮捕。

張永平一一回絕了當事人父母的請求，并依法對逮捕結果作出解釋，“法律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不能因人情而讓步?！?/p>

不過，張永平也在自己的工作職能范疇內(nèi)，努力減少法律懲罰對犯罪嫌疑人造成的不良影響，他知道“快意恩仇”的想法有可能會毀掉那些失足少年的人生。

如何在司法自由裁量權中探索法理與人情的平衡點，是包括他在內(nèi)的每一個從事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的檢察官，都要走的“鋼絲路”。

為了完成對施暴者、受害者雙方的救贖，過去半年，他們一直在為這起涉及13個少女的校園霸凌案奔波。曾經(jīng)有人質疑：“何必如此麻煩，直接訴了得了”。但張永平心里很清楚，一個孩子犯錯受影響的是整個家庭，“少捕、慎訴、少監(jiān)禁是我們工作的原則，為挽救一個家庭，多花一些時間，值得。”

如果當初能有人拉這些孩子一把

在案件審查起訴階段，張永平幾乎每半個月就要和被捕的8個女孩見一面，依法定期要求她們寫悔過書，在施以法律震懾的同時，讓她們深刻認識自身錯誤。他也曾一度想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孩子會作出如此過激的行為？為什么孩子之間的打鬧，最后變成多人犯罪的 狂歡 ？”

張永平認為，在少年們“失足”后才去關懷，僅是亡羊補牢，探索違法犯罪的原因，才能防患于未然。

去年，張永平和同事王金倩完成了《非行為人因素對未成年人犯罪的影響》的研究報告，通過分析2013年至2015年通州區(qū)人民檢察院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128份社會調查報告，解讀未成年人犯罪的原因。他們得出結論，家庭因素起到了最基礎性的作用，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涉罪未成年人家庭情況屬于留守、單親、離異的高達近80%。在此案中，幾乎2/3孩子的家庭屬于上述情況。

張永平說，每當他們問起這些女孩，“你的童年怎么過的”“你和爸爸媽媽一起做過最開心的事是什么”等類似問題時，她們幾乎都會情緒失控。

在檢察官田云惠看來，學校、親朋、社會，也都是影響未成年人的主要因素?！拔覀儾荒芤晃度ブ肛熀⒆?，也該想想自己是否存在問題?！?/p>

在田云惠接觸過的失足少年中，大都有一個共同點：家庭和學校教育要么對他們放任不管，要么管教嚴苛，孩子的“三觀”不正，人際交往概念不端正，所想不成熟，所為不知對錯。

田云惠曾辦過一個強迫未成年人賣淫案件，讓她印象深刻。

涉案女孩也是未成年人，從小家庭條件優(yōu)越，學習成績很好，考上了當?shù)睾芎玫闹袑W?？芍锌冀Y束后，父親突然得了腦溢血，母親卷款和別人跑了，在這個過程中，女孩得知自己并非父親親生，奶奶不讓她再認父親，并將她從戶籍上除名。

為了維持自己高額的開銷，女孩從14歲開始輟學販賣毒品，在當?shù)貛е?00多個小姐賣淫，后來北京開展賣淫活動時被抓。

田云惠和心理輔導員一起進行審訊時，女孩告訴她：“我不后悔，反正已經(jīng)沒有人再關心我了?！贝饲?，這個女孩曾自殺未遂。

田云惠覺得很痛心：“她為什么一定要走極端呢？為什么不繼續(xù)上學呢？為什么要過奢靡的生活呢？如果家里的其他親戚朋友能來幫這個孩子一把，那該多好?！?/p>

如何防止悲劇重演

如何防止悲劇重演？誰又來守望霸凌雙方的未來？

至少，未檢檢察官們在行動。

2012年10月，北京市檢察機關實施社會調查制度，確定通州區(qū)人民檢察院為試點。此后在未成年人案件調查、審理的過程中，通州區(qū)人民檢察院會委托第三方社工事務所對涉案人進行多次社會調查，對其成長氛圍、家庭情況、教育環(huán)境進行了解，并運用到法律判決審理過程中，作為量刑的重要依據(jù)，同時擬定相應的幫教矯正計劃，此舉通州區(qū)人民檢察院已堅持了5年。

在北京市人民檢察院指導下，通州區(qū)人民檢察院自2013年開始，在全市范圍內(nèi)首推跟蹤幫教制度，為了讓孩子們更好地回歸社會，檢察官對刑滿釋放、判處緩刑、作出不起訴的未成年人建立跟蹤幫教檔案，定期跟蹤孩子的狀況，了解學業(yè)情況，社會工作，并定期對孩子進行心理輔導，為家長開辦家長課堂。

未成年人案件檢察部主任趙麗佳指出，北京市檢察機關始終以確保辦案質量和幫教預防效果為中心，除了幫犯罪孩子回歸正途外，預防犯罪也是十分必要和彰顯溫度的一項重要工作。

兩年前，她曾擔任過北京某藝術學院的法制副校長，多次在校園內(nèi)開展預防犯罪講座活動，至今，這所曾經(jīng)多次發(fā)生盜竊、斗毆事件的學校，再沒有任何刑事案件發(fā)生。不僅如此，在通州區(qū)人民檢察院5年來所辦理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再犯率不到1%。

“檢察官，從去年事發(fā)已有半年多時間，我至今仍無比悔恨……”“曾經(jīng)的我，太過無知、自私……在里面，我常常會做夢，夢見自己和同學們回學校上課……接下來的路，我會嚴格要求自己，再也不會做任何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事。”

每每讀著這些字跡不一的親筆信時，張永平依舊動容，“這些孩子在成長，但成長的代價是殘酷的，真希望用我們的努力，讓更多的孩子不再重蹈覆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