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藤深秀
3
那次游湖的事就這樣平淡開始又平淡結(jié)束。
轉(zhuǎn)過月,沈書謙和小河縣的幾個家境殷實的少年郎們一起入了杭州城的新學,沈書謙對那些舶來的文學和戲劇類的東西很感興趣,連帶著就起了習些西文的心思,為了專心學習,他就沒像其他一起來上學的少年那樣每月回家,所以等他再見到那個叫芽兒的小女孩,已經(jīng)是這一年的年關(guān)了。
半年的時間沒見,第一眼看見這個怯生生的仰著頭叫自己“沈少爺”的女孩時,沈書謙的第一感覺是這個原本丫頭樣的女孩竟然有些出落成大人了。他說不清到底是哪里給他的這種感覺,是因為她個頭長了?還是因為那張不過手掌大小的小臉上終于見些肉了?
反正,他就是感覺到眼前的女孩就像早春里的嫩筍,經(jīng)了頭春第一場雨,正在他的眼前,緩慢卻又堅定地抽出第一枝細芽兒。
沈書謙覺得挺神奇,也挺有意思,偶爾有機會就逗著她說話,過了年,孩子團里所有的人都又大了一歲,年紀大的那幾個已經(jīng)不能再被稱為孩子了,可大家還是喜歡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沈書謙發(fā)現(xiàn)每次聚會,這個叫芽兒的女孩都會來,但每次來了,都會盡可能的躲在沒人注意的角落里,眼睛發(fā)亮地瞧著總是被人眾星捧月般圍在正中的白大少爺和林家小姐。
沈書謙覺得自己瞧出了什么,卻沒感覺訝異或者別的什么,就像那些舶來的話本里講的,少年時候原本就是最容易產(chǎn)生愛戀的時候。
發(fā)覺芽兒飛躍似的長大的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人,就是白家大少爺?shù)牡艿?,白小胖子,白景?!?/p>
白小胖子也上了將近一個學期的新學,如今站在留在小河縣的伙伴們面前,有了許多吹牛的資本,自從那次游湖之后,他對那個被他欺負過的小女孩就有了種別樣的在意,沈書謙看到過好幾回這個半大小子拿著從家里帶出來的糖果糕點,一個勁兒地往人家手里塞,如果人家沒要,他就一副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的模樣,如果人家接了,他就樂得呲牙瞇眼,美得像自己吃了多少好東西一樣。
過完年,小河縣的孩子團就又四散了開,沈書謙繼續(xù)回去上學,暑期來的時候,已經(jīng)能自己通本讀下基礎西文書冊的沈書謙又回到了小河縣,雖然按年頭來講,他搬到這里的時間并不很久,但不知為什么,在他的心里,這里早已是他的故鄉(xiāng)了。
個子已經(jīng)比原來高了半頭的白小胖子繼續(xù)圍著看起來越發(fā)水靈了的芽兒轉(zhuǎn),他添油加醋,極盡全力地賣弄著他知道的一切。
白大少爺根本不屑和自己土包子一樣的弟弟交流,他和林家的大小姐在城里的新學都是眾星捧月般的中心人物,他和她身上有一種相似的,在錦衣玉食里培養(yǎng)出來的生機勃勃和豪情萬丈,總能吸引到許多崇拜者和追隨者,他們和一群相同年歲的年輕人聚在一起談時事,談理想,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他們倆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讓人感覺賞心悅目,相得益彰,完全是天生一對。
沈書謙喜歡拿著本外文書,坐在那個小圈子外,看書看得累時就抬起頭看看他們,欣賞美好的事物總會讓他感覺輕松和歡愉,偶爾,他也會去看另外一個坐在圈子外的人,那個人那么瘦小,那么沉默,那么安靜,她的眼睛總是注視著圈子里的那兩個人,表情癡迷,專注,甚至可以稱之為虔誠,就像在看一個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
白小胖滿打滿算在西學里待了不過幾個月,他又不好學,學到的東西很快就倒了個干凈,他為了繼續(xù)在芽兒面前裝能,就拉著她找到沈書謙面前,央求他給他們“上上課”。
比起另有所圖的白小胖,芽兒的好學卻是出人意料的,她識字不多,一開始的時候面對沈書謙幾乎連眼睛都不敢抬,似乎是羞愧于自己的寡陋,但在發(fā)現(xiàn)他對自己粗淺的提問沒有表現(xiàn)出一星半點的好惡之后,她立刻又開始像抓住一過即逝的機會一般,如饑似渴地學習起來。
對于小姑娘,每一次都像明天就可能會被人厭棄,所有只有緊抓住今天的學習態(tài)度,沈書謙心里有一種極為細小,同時也極為微妙的波動,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力量,讓他極為明白眼前的女孩的每一分心思,每一個期盼,但也讓他明白她所有的心愿都不過是水中花鏡中月,她永遠也成不了她愿望里的那個人,而就因為這個似乎早已決定好的結(jié)果,讓她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努力都顯得那么的讓人憐惜。
那年的夏天過得很快,假期結(jié)束時,沈書謙告別了讓自己做了一個夏天“先生”的白小胖和芽兒回到學校,入冬的時候他經(jīng)過學校的西文老師推薦,成了去上海高等西學的交換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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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交換生的那年的春節(jié),沈書謙沒回杭州,等為期半年的交換生時間結(jié)束,他帶著上海醫(yī)科大學的保錄書回到已經(jīng)進入多雨時節(jié)的杭州時,迎接他的是一個相當大的驚奇。
白大少和林家的大小姐訂親了。
并且在訂親之后不多久就是成親,雖然這一年的白大少已經(jīng)十七了,林小姐也有十六了,不過兩個日子挨得這么近,其中的道道就讓人不得不咂摸一下。
既然是自己的少年伙伴成親,沈書謙自然要觀禮,白家和林家都忙著籌備喜事,他就趁著空閑先去走訪了幾個還算談得來的好友。
孩子團的聚會地點還是原來的那幾個,不太一樣的是,白小胖已經(jīng)代替了白大少爺,成了一眾年輕伙伴們的新頭頭,沈書謙瞧著原本又矮又胖的小胖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年少版的白大少的模樣,心里竟有幾分時光荏苒的感慨。
他也見到了芽兒,那個總是怯懦懦的小女孩出落得有些讓人忍不住驚奇,沈書謙在上海也見到過不少落落大方,自信飛揚的女學生,但不知為什么,她們給他的感覺卻總不比那個在他記憶里面目有些灰蒙,但眼睛卻炯炯閃亮的小姑娘深刻。
那一年的芽兒應該剛到十四,細瘦的身子裹在一身藕色的淺色對襟衣褂里,有一種讓人無法忘懷的青澀與婀娜。
沈書謙從她已經(jīng)不復怯懦的臉上看出她現(xiàn)在經(jīng)過得好了許多,白小胖對她的喜愛與獨占幾乎是昭然若揭地擺在了臉上,她見到他時,依然喊他一聲“沈少爺”,倒是白小胖百無禁忌地拉著她讓她跟他一起叫他“沈大哥”。
半月后,白家和林家的喜事如期舉行。
成親的那天,天公并未作美,下起了濛濛細雨,但小河縣還是為之熱鬧了起來。
白家的茶葉生意做得挺大,一時間賓客絡繹,他們這些新郎官的少年好友全被安排到了后堂,穿著喜袍的白大少爺匆匆忙忙地往來于各席之間,帶著出人意料的老練,忙碌于敬酒與寒暄之中,等到了他們這一桌時,被人連連敬酒的白大少爺已喝得有些半醉,年過十七的男性面龐上還略顯幾分少年模樣,但眼眉處的神采卻只見昂揚。
那一天芽兒也來了,一身嶄新的藕粉色寬裙,黑漆漆的頭發(fā)編成兩股粗大的麻花辮,更襯得臉龐粉白,目秀眉彎,白小胖一開始跟著白老爺四處敬酒,后來忽然看到了她,不知怎地就把她拉到了他們那一桌,桌上都是一起玩起來的伙伴,跟她也算熟識,大家只坐在一起,并無什么話說。
喜宴一直到了傍晚才漸漸散了,白小胖子扶著喝得東倒西歪的白大少爺入洞房,一干喜娘門里門外的站著說吉祥話,幾個呷醋鬼堵在門口吵著要鬧洞房,沈書謙抱著手遠遠地站在院子里,看著遠處的熱鬧,一縷有別于那種紅火場面的幽暗香氣隨著微潮的雨氣輕輕飄來,沈書謙轉(zhuǎn)過頭,一個同樣站在熱鬧之外的纖細身影撞入眼中,他靜靜地望了半晌,才又慢悠悠地別過眼,少女安靜而纖細的身影如同一幅水墨的畫卷鐫刻進他的腦海里,讓他之后的幾多歲月里,總是忍不住靜靜地品味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