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頓團(tuán)圓早餐

華明玥

一

在公司的年會上，我聽到本年度最平凡也是最感人的婚姻細(xì)節(jié)：一位夜班編輯與她上白班的愛人，每年要吃300頓的團(tuán)圓早餐。

他們結(jié)婚6年，夜班編輯小曹已經(jīng)上了5年夜班，唯一沒上夜班的那一年是她懷孕晚期和哺乳兒子的那幾個月。只要不換工作，她也許要做30年頂著星星出沒的夜貓子。每天傍晚，先生下班回家前，她已經(jīng)逆著歸家的人流出門上班；等她午夜2點歸來時，全小區(qū)連狗兒都睡熟了，而等她上午醒透時，丈夫早已在單位忙碌了三四個小時。

一開始，雙方都戲稱自己為“不見面夫妻”，自我勉勵的金句終究彌補不了兩個人的日益陌生，怎么辦？小曹思來想去，決定省掉自己的夜宵，與丈夫一起起床，吃一頓“團(tuán)圓早餐”。

這件事做起來并不容易，它要求一個睡了4個小時的人，迎著朝陽起床，磨豆?jié){，蒸芋頭和紫薯，拌蔬菜，切水果，小煎鍋在爐子上吱吱作響，呼喚她趕緊來烙雞蛋煎餅；如果不打豆?jié){，也許她還要準(zhǔn)備雜糧米糊或小餛飩。一開始，對困倦不堪的小曹來說，這是一個艱難的任務(wù)，雖然丈夫也在廚房幫忙，她卻明顯沒有睡足了的他那么興致勃勃，手腳麻利；就算擺盤很美，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盤子上像蛋液一樣鮮活欲流，但她并沒有多少胃口去消化這頓豐盛的早餐；她也要拼命集中注意力，才能對丈夫拋出的話題有所回應(yīng)。

丈夫小周是個仔細(xì)人，頭一個月，他覺察到妻子的困倦，不停地勸說她別起床了：“我躡手躡腳出門買個煎餅就行了?！?/p>

小曹反問他：“如果我不起床，你的精神還會像今天這樣健旺嗎？中午叫的外賣能讓你一天都精神抖擻？”她讓丈夫別擔(dān)心，她確信自己可以逐漸養(yǎng)成“兩段式睡眠”的生物鐘。她還找出理論依據(jù)來說服丈夫：“研究睡眠障礙的醫(yī)生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如果夜班工作者曬不到早上七八點鐘的人太陽，他頭腦中的松果體不會分泌足量的褪黑激素，這樣就會出現(xiàn)后半夜明明很困，卻就是睡不著的煩惱?！?/p>

很快，兩個人都適應(yīng)了早上6點3刻起床準(zhǔn)備早餐的習(xí)慣。為了讓自己堅持下來，小曹把每天的早飯拍照上傳。什錦水果盤，雙拼雜糧餅，魚蝦壽司卷，春天的烏飯與青團(tuán)，秋天的玉米和花生，夏天的桂花烏梅湯，冬天的山藥栗子糯米羹……食材大部分是丈夫在臨睡前就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兩個人每天在廚房只要準(zhǔn)備20多分鐘，就能花半小時享用一頓“好像在度假”的早餐。有時兩人熱烈地交流，有時兩人什么都不說，只是一起聽一段早間新聞，或者放一段瓦格納的音樂來聽。松弛、絲滑又美滿的氛圍，就像剛出爐的面包和咖啡一樣，在每一個清晨，刷新了這對夫妻的感受，大大舒緩了兩個人只為生存忙碌的凄惶感與疲憊感，為兩人間日益疲乏的感情注入活力，注入幸福感。

半年下來，兩個人的面色都煥然一新，小曹的輕微貧血都治愈了。小曹丈夫尤其感念妻子：“每天爬起來與我一起吃早飯，談?wù)撐业墓ぷ骱驮玳g新聞，每天一定要送我到門口與我擁抱道別……我經(jīng)常想，我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遇見這樣的媳婦。我每天都對自己說，一定要對媳婦好?！?/p>

二

對這樣的評價，小曹掩嘴偷樂，她對我們傳授經(jīng)驗稱：“我的秘訣，就是要搞一個愛的日常儀式，促使你去向?qū)Ψ奖磉_(dá)‘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幸運。中國人最大的婚姻問題，不是缺乏責(zé)任，而是羞于表達(dá)。這造成雙方積累了很多負(fù)面的揣測與不滿，最后讓信任分崩離析?！?/p>

小曹作為國際部的編輯，在新婚那年被選拔去美國培訓(xùn)兩個月，住在當(dāng)?shù)胤繓|的家里。老先生與老太太已經(jīng)共同生活了55年，兩人經(jīng)歷了很多痛苦，越戰(zhàn)、喪親、失業(yè)，老太太80歲以后因為中風(fēng)不良于行。不過兩人從結(jié)婚起，就養(yǎng)成的“愛的日常儀式”依舊沒有任何變化：老先生每天出門前的口袋絲帕，依舊由老太太幫他疊好，放入上衣口袋；老太太喜歡吃的一種比利時手工巧克力，老先生替她買了起碼50年，就算在經(jīng)濟不景氣的年代，這種巧克力一顆要花去他一天收入的一半，他也沒有猶豫過。老先生甚至琢磨出什么樣的酒可以激發(fā)出比利時巧克力的完美香氣，可可成分達(dá)到60%的那種要配法國波爾多干白葡萄酒，而可可成分達(dá)到80%的那種，要配保加利亞的琥珀色貴腐甜白酒。酒都要在橡木桶里發(fā)酵過10年以上。

每周五的晚上，老先生一定會拿出珍藏的酒來，讓依舊像一個小女孩一樣嗜愛巧克力的老太太，從他手里的一小盒花式巧克力里挑2粒吃。老先生笑著說：“這是我太太的消氣閥。她自己說的，只要我先生的巧克力還在，這個世界的各種考驗都可以不在話下?！?p>

也的確如此，靠著要替丈夫疊好絲帕的信念，老太太2次都從中風(fēng)中神奇地恢復(fù)過來。老先生笑著說：“我有我的激將法——當(dāng)年我妻子對康復(fù)訓(xùn)練失去信心的時候，我就把梳妝臺的抽屜抽下來給她看。抽屜里，放著她買給我的200多條口袋絲帕。從結(jié)婚那一天起，她就發(fā)過誓，要盡可能陪伴我余生的每一天；因此她只要離開我，出差、探親等，一定會帶回一條漂亮的口袋絲帕作為道歉式的禮物。在我們家，出門前在我的西裝口袋里放好絲帕這件事，是我妻子的特權(quán)。她說，放絲帕的地方是最靠近心臟的地方，我來放絲帕，第一，是期待我的丈夫在任何一個場合都是體面的紳士；第二，是傳遞這樣一種信念——無論你到哪里，我都會與你在一起，庇佑你！”

只在結(jié)婚紀(jì)念日與對方生日，送上昂貴的禮物就夠了嗎？不，也許夯實婚姻根基的，還有愛的日常儀式，正是這種年復(fù)一年的堅持，讓雙方感受到 “與你在一起多少年我都沒厭倦”的強烈訊息。

三

在結(jié)婚之初，我們會為對方做養(yǎng)眼的便當(dāng)，挑漂亮的盆栽，連對方辦公用的文具與曲別針，我們也希望給他（或她）最好的。一方出門時，我們會為對方系絲巾、打領(lǐng)帶，依依不舍地?fù)肀Ц鎰e，即使我們分離的時日只有一天。而之后，這種保持初婚心性的愛的儀式消失了，很多人敷衍地想，都老夫老妻了搞這些討好對方的小手段干嗎？顯得多么造作！然而，在漫長無聊的婚姻中，外人看起來有點造作的儀式是多么重要，它恰恰是誓言、責(zé)任與浪漫心性的結(jié)合體，它一次一次地歸來，就像電影中最重要的主題曲一樣，制造了一種唯有你們倆懂得的氛圍，它讓浮躁者獲得安寧，抑郁者獲得振奮，善感者得到撫慰，它就像一種隱型的繃帶，愈合了每一對伴侶都有可能出現(xiàn)的裂痕。

2017年春，采訪的一位特警狙擊手，更強化了我的想法。他姓曾，從警21年，已經(jīng)被當(dāng)作狙擊手培養(yǎng)15年，作為防恐一線的特警，他干到副大隊長，依舊每天在訓(xùn)練場上匍匐瞄準(zhǔn)6小時以上。作為阻擊手，他將要面對的，往往是極為狡猾兇殘的對手，現(xiàn)場情況也是瞬息萬變的，天氣、溫度、光線、場地、掩護(hù)物等等，都在考驗他的處置能力。他從警以來打出的6萬多發(fā)子彈，以及訓(xùn)練用壞了的10支槍械，都決定了他絕對不可能有很多時間照顧家里，也決定了他必須保持隨時待命的狀態(tài)。而他的妻子，是中學(xué)語文老師，心性活躍外向。所有熟悉他們的人，都奇異于這山一樣冷峻寡言的男子，與這薔薇花藤一樣青春活潑的女子，是怎樣度過他們18年婚姻的。問及他們的相處奧秘時，曾哥露出難得的笑：“我家有規(guī)矩，不管誰在外值班，加班回來的第一件事，是要泡茶給對方喝。”誰來泡茶？閑在家里的那一位嗎？不！是加班回來累得脾氣很爆的那一位！

一開始，曾哥也不能理解——按照老婆定下的規(guī)矩，泡茶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他不得不忍著性子，煮水、燙杯、注水、分茶，還要事先準(zhǔn)備好幾個碟子，裝好零食甜點。然而，奇事發(fā)生了，這段從特警曾哥的角色中抽離出來的時光，很快就令他放松下來，把滿腦子的案情分析與斗智斗勇都放下，變成了一個憨厚的“煮茶曾哥”。他家老婆也有趣，無論他一開始做得多么不到位，都說他泡的茶有一股雄健之氣，特別醇厚有味。“你看，你不在家的日子我都沒有心思喝茶。”

真的如此？真的！心細(xì)如發(fā)的曾哥在某次加班出任務(wù)前，清點了家里所有做成小坨的普洱茶，一共還有14坨。他那次出任務(wù)6天沒有回家。回家沖茶前，他仔細(xì)再數(shù)了一遍，茶罐里果然還剩14坨茶。那一刻，他再怎么鐵石心腸，心頭也有一股熱流涌過……這個細(xì)節(jié)表明了老婆在家中給他預(yù)留的位置，她含蓄地傳遞了對他的依賴，雖然，作為警嫂，他家的房子是她裝修，孩子由她撫養(yǎng)，連他的奶奶都是她去養(yǎng)老送終。

只要你回來泡一壺茶，所有的這些承當(dāng)與委屈都消融了。難道這儀式你還不肯主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