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
成都的小販是街頭最搶眼的人群,他們?yōu)槌鞘猩顜砹藰O大的生機。不過,成都人對自己的日常生活是司空見慣,很少記載下細節(jié),而外國人到成都后,便立刻被這種豐富的地方文化所吸引,留下了珍貴的記錄。
美國傳教士J. 威爾(J. Vale)1906年寫道:“這個城市好像有數(shù)不盡的方式讓他們通過做小生意來謀生?!彼烙嫵啥冀诸^大約有150種不同的小販,銷售食物、日用和妝飾三大類商品。小販們的資金很少,利潤又有限,但是他們的生意可得到迅速的回報。他們的商品不僅能適應各個不同的季節(jié),而且可以根據(jù)買主的需要采買物品。老年人和不能做繁重勞動的婦女往往以此為生。
上圖是《通俗畫報》1912年發(fā)表的橋頭賣涼水小販圖。這張畫的標題是《炎涼世界》。插圖注釋文字敘述說,過路人在嘲笑賣水人的紅陽傘,因為在清代,這樣的傘僅供官員使用,但是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被降低等級,開始為下層階級使用。作者在這里使用的是雙關(guān)語,即賣涼水者給路人提供涼快,但是革命后這種“高貴”的陽傘落到這步田地,真是“世態(tài)炎涼”啊!
日出之后,各種各樣的小商販登上了他們的舞臺——街頭,從而在都市生活的交響樂中,開始了他們一天的表演,小販們的叫賣聲成為成都“城市之音”的重要組成部分。小販們的吆喝,對當?shù)鼐用駚碚f,是再熟悉不過了。每一種小買賣都有其獨特的叫賣方式。銅鑼和鈴鐺是最常用、最能引人注意的工具,“當它們發(fā)出聲響或被敲擊時,居民們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便會知道某種小販的到來”。
小販們帶著貨箱,大聲吆喝,吸引買主來看他們的玉器、針頭線腦、熏蚊香和其他日用品,女顧客則為此討價還價。即使是類似的商品,小販們可以不同的鼓聲來加以區(qū)別:
賣菜油的小販敲一面半月形的木制鑼,賣芝麻油的小販打一個瓷碟大小的薄黃銅盤,但賣其他食油的小販搖晃撥浪鼓,賣豆腐的小販敲個尺多長的空竹筒。
賣甜食、玩具和其他玩意兒的小販,最受孩子們歡迎,他們敲擊一面直徑大約20公分的黃銅鑼宣布他們的到來。那些經(jīng)營刺繡和價格稍貴的陶器的小販,使用的是直徑比黃銅鑼稍小一點的鼓,其敲鼓的方式獨特而有味道。威爾寫道:“使勁地敲打一下之后,敲擊速度越來越快,直到鼓聲在風中持續(xù)不斷地回響。這樣,即使在幾百碼以外的買主也能聽到?!?/p>
居民們能迅速地辨認出不同小販和手藝人的叫賣聲。一首竹枝詞寫道:
門外忽來賣貨郎,
連鈴鼓動響叮當。
婢供驅(qū)使娘彈壓,
挑揀全憑女主張。
一位老茶客回憶當年買賣舊貨小販抑揚頓挫的吆喝聲,記憶猶新:“牙齒,牙齒,金牙齒;手表,手表,爛手表。要不要珍珠?要不要瑪瑙?要不要珊瑚?要不要茶壺?……”
從早到晚,商販們在街頭來回游走,用他們獨特的聲調(diào)吸引顧客。黎明時分,城市被從茶館、街邊小店、手推車傳出的各種雜音和小販的吆喝聲喚醒,街頭巷尾到處充斥著“■(讀pa)豌豆!”、“豆芽兒!”的叫賣聲,這都是一般家庭最普通的菜肴。
上圖是《華西晚報》1941年描繪的夏天賣驅(qū)蚊煙的小販。他們典型的吆喝聲為:“蚊煙,藥蚊煙!買香料的蚊煙……”這樣的吆喝聲甚至到20世紀60、70年代的成都還可以經(jīng)常在街上聽到。
小販是市民日常生活中一個不可缺少的部分。飲食小販幾乎到處都能擺攤設(shè)點——街角、人行道、寺廟或茶館外甚至官府門前,這些公共空地都是他們支起貨攤做買賣的好地方。
成都尤以美食聞名,特別是芳香可口的小吃,吸引眾多食客。清末,外國旅行者把賣小吃的攤點叫作“街頭廚房”(street kitchens)或“流動飯館”(itinerant restaurants)。
那些街頭食攤每天營業(yè)的時間很長,通常是從黎明到午夜。其設(shè)備很簡單:一根扁擔,一邊掛木桶,里面放著鍋碗瓢盆,另一邊掛爐子。一個抽屜可以隨意打開,里面裝滿了豆瓣、醬油、紅辣椒、姜米、香料和泡菜等調(diào)味品。有的街頭攤點也擺放了幾張桌子和幾條長板凳,但大多數(shù)顧客只能站著或者蹲著吃,人們也并不以此為不便。
普通人特別是體力勞動者是食品小販的主要顧客。在路口有很多飲食攤為路人和苦力供應早餐,到這里吃東西的主要是轎夫、雞公車夫、人力車夫和搬運工。在開始他們一天漫長而艱苦的勞作之前,他們需要一些“暖身的東西”。
他們喜歡吃雞蛋大小中間夾有黃糖的湯圓,正如一個傳教士觀察到的:“三四個小錢就可以買五個熱騰騰的湯圓,這將在早餐之前為走六七英里路(引者注:約20里路)墊肚。如果沒有這頓溫暖的小吃,貧困不堪的苦力是很少開始工作的,特別是在秋冬兩季。”
一位外國旅行者回憶到,當賣油煎小吃的小販經(jīng)過街頭時,“他們幾乎不自覺地就會叫住他,品嘗他的食品”。成都人喜愛吃油炸的、普通面粉制成的鍋盔和油條。
另一種在勞工階級中受歡迎的食品是餃子。在薄木做成的圓蒸籠或發(fā)亮的罐子里,餃子保持著熱度,當他們“下市后在回家的路上或是在負荷沉重需要一份快餐時”,就可以吃餃子。日落后到上床睡覺之前,居民們也喜歡走到外面買一碗面條,“滾燙的熱度,可口的鮮湯,很好地與你選擇的作料一起調(diào)出美味來”。
賣日常用品的小販也遍及全城,婦女們經(jīng)常同他們討價還價。賣花的小販日夜在茶館和街頭出售籃子里的鮮花。賣鮮花、植物、首飾和外國小玩意兒的小販,被稱作“花擔子”。
那些挑著貨擔或扛著麻袋在街上收購廢舊書報、紙張和衣物的人,叫作“收荒”。在街頭游走的書商把他們的書懸掛在“事先準備好的竹架上,在街頭、茶館或戲園子里走來走去,兜售圖書”。
有些小販只有在成都或四川才能見到。一類是“裝水煙”,在外人看來是“一種有趣的職業(yè)”。裝水煙的人通常在茶鋪、煙館、酒店、戲園和集市上做生意。他們待在那里,如果有顧客要吸煙,他們就把黃銅水煙壺和煙絲遞上。
如果煙槍不夠長,他們有備用煙管連接。這個方法適應了茶館里十分擁擠的狀況,那些水煙販不用移動就能把煙送到顧客面前,方便為更多的煙客提供服務。一般的價格是兩個銅錢抽五口,但一些煙販也給顧客“分次吸食的權(quán)利,即當天吸兩口,以后無論何時水煙販遇見他,再吸剩下的三口”。
這種靈活的方式適應并滿足了不同層次顧客的需要,即便是非常貧窮的人也能抽上幾口煙。這種長煙管,在20世紀50年代的成都茶館里仍然可見。
與水煙販一樣,烘籠也是地方物資文化的一種。由于成都的燃料昂貴,所以成都平原的居民們除了做飯外從不生火,以節(jié)約燃料。在冬天,一些小販出售暖手暖腳的烘籠。
烘籠是手工編制的竹器,里面是由土陶罐做成的小炭爐,裝有木炭或木渣,生著微火,以供取暖。暖手的烘籠,言下之意是用手捂著,但暖腳的籃子卻是放在長袍下面的。遠遠望去,對外國人來說,看起來“就像懷著孩子女人挺著肚子”。這東西簡單而又便宜,甚至最貧窮的人也能買得起。
小販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確保他們的生意順利。無論是酷暑還是嚴冬,他們游走于大街小巷,竭盡全力地、不分晝夜地謀生。他們知道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能找到買主,知道怎樣以最低的價格進貨,知道有多少利潤就賣掉手中的商品,也知道怎樣使他們的商品更能有賣相。
傳教士徐維理(William Sewell)描繪過小販們利用各種機會賺錢的情形。例如在成都遭水災后,洪水剛退,“賣面條和豆腐的小販就來了,他們敲著罐匙,噼哩啪啦,吸引顧客”。
即使戰(zhàn)爭也不能讓小販們停下手中的生意。1917年成都街頭的巷戰(zhàn)尚未完全停息,小販們就冒著生命危險兜售貨物和食品了,而此時正規(guī)的商店不會開張營業(yè)。大多數(shù)小販都努力掙“誠實錢”,但也有一些小販雇人假裝買貨以誘騙顧客。有些小販特別是賣糖果和食物的,用諸如擲骰子或抽獎的游戲來引誘過路人。這些做法被認為有欺騙性,精英們想方設(shè)法予以禁止。
無數(shù)的街頭小販與固定的商店將街道連接起來,極大地擴展了城市的商業(yè)空間,對形成城市活躍的街頭文化產(chǎn)生了積極的作用。街頭小販、工匠、手藝人以及各種臨時雇工,為市民的日常需求而工作。如果沒有他們,不但人們的日常生活會有許多不便,而且這個城市將會失掉許多生機,會顯得沉悶而沒有了蓬勃的氣象。(容蓉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