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名用心苦，隱喻顯匠心

胡馨月

姓名是一種符號，也是一種文化?！都t樓夢》作品中的人物命名，更有著作者的隱喻在其中，所以清人周春說：“蓋此書每于姓氏上著意，作者又長于隱語廋辭，各處變換，極其巧妙，不可不知?！苯裉欤覀兙鸵黄鹱哌M(jìn)這部名著，研究作者命名的藝術(shù)。

一、命名方式

1.利用諧音之義給人物命名。所謂諧音，就是利用漢字同音或近音的條件，用同音或近音字來代替本字，產(chǎn)生辭趣的修辭格。研究《紅樓夢》一書，其中有很多人物都是利用這一修辭手法命制。例如，甄英蓮諧音“真應(yīng)憐”。英蓮一生坎坷，三歲在看社火花燈時被騙子拐走，后被薛蟠強買為妾，改名為香菱。后被夏金桂嫉妒，處處折磨她。薛蟠出獄后，把香菱扶了正，應(yīng)該是苦盡甘來，但香菱卻因難產(chǎn)而死，可謂命運不濟，考其一生，真是“應(yīng)憐”。再如嬌杏，諧音“僥幸”。本是甄家的丫鬟，有一天掐花兒，見窗內(nèi)有陌生人感到奇怪，就回頭看了一兩次。這個陌生人就是賈雨村，日后賈雨村做了縣太爺，再見到嬌杏，便討來做了二房。后來生了個兒子，賈雨村的嫡妻病故，嬌杏又被扶作正室夫人。“偶因一回顧，便為人上人”，實是“僥幸”。類似的還有賈化即賈雨村，字時飛。賈化即“假話”，時飛即“實非”，賈雨村即“假語存”；甄弗即甄士隱，甄弗即“真廢”，甄士隱即“真事隱”；兩者作為故事的主要人物，從名字就能猜到“本故事純屬虛構(gòu)”的意蘊，但又更巧妙。

2.借用詩詞典故給人物命名。古人取名字，好借用古詩詞，這樣既有詩意，又有文采?！都t樓夢》作者為人物命名，也具有這種特色。例如，襲人本名花珍珠，是賈母身邊的婢女，后成為服侍賈寶玉的四個大丫鬟之一。因為姓花，寶玉便取陸游《村居書喜》中的詩句“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之意賜此名。類似的還有薛寶釵的名字取自李商隱的《殘花》“殘花啼露莫留春，尖發(fā)誰非怨別人。若但掩關(guān)勞獨夢，寶釵何日不生塵”；史湘云的名字見于張籍的《楚妃嘆》“湘云初起江沉沉，君王遙在云夢林”；探春取自鄭谷《巴江》詩“一枝兩枝梅探春”等。

3.利用輩分次序給人物命名。賈府中子女的取名是按祖上已排好的行輩次序。賈府的第一代寧國公和榮國公賈演和賈源，他們的名字都帶三點水。第二代的賈代化、賈代善、賈代儒、賈代修，他們的名字中“代”字居中。第三代的賈敷、賈政、賈敬、賈赦、賈敏。他們的名字中右旁必須是“文”字。第四代有賈珍、賈璉、賈瑞、賈珠、賈環(huán)等，他們的名字是“玉”在左旁。第五代的賈薔、賈蓉、賈蕓、賈芹等，他們的名字都是“頭上草”。這種取名方式可以同輩男女通用，也可有別，如“文”字輩中賈敏（林黛玉之母）與其兄弟們一樣取“文”字旁。而“玉”字輩中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位小姐則用“春”字， 男子用“春”字的就不多。這種命名方式，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取名通例。

4.利用各自職業(yè)給人物命名。這類人物大多是賈府的下人。他們大多是有名無姓，或是稱名不道姓。賈家四位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她們四人的丫鬟，分別叫作抱琴、司棋、侍書、入畫，正好湊成“琴棋書畫”，暗示了四位小姐的興趣愛好及修養(yǎng)。焙茗（茗煙）、引泉、掃紅、挑云、伴鶴、鋤藥、墨雨，這幾個是賈寶玉身邊的小廝。他們的名字與自己的職責(zé)密不可分，分別是端茶、灌水、掃花、種藥、研墨等。

二、取號方式

古人有名有字也有號。姓名是長輩為自己起的，幼年時由父母命名，供長輩呼喚；字是男子20歲（成人）舉行加冠禮、女子15歲許嫁舉行及笄禮時所取，以表示對本人尊重或供朋友稱呼。古時，人們?yōu)榱俗鹬貏e人，一般不直呼其名，也不稱其字，而稱其別號。號是自己起的，通常會以自己的住地或志趣等確定。名與字之間有一定聯(lián)系，名和號就不一定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純出自個人的喜好。

《紅樓夢》中的一些人物除了有自己的名字外，也有別號。像賈寶玉有好幾個號，如“怡紅公子”，取這個號是因為他住在“怡紅院”，以及他“愛紅”的毛病。另一個號是“絳洞花主”，與他的屋子里貼了“絳蕓軒”有關(guān)。此外，薛寶釵還送了他兩個外號：一個是“富貴閑人”。《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于你最當(dāng)。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閑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閑人也罷了?！绷硪粋€是“無事忙”，他整日像“楊花”那樣隨“風(fēng)”飄來飄去。

黛玉的別號是“瀟湘妃子”，取自她住在多竹的“瀟湘館”內(nèi)。在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中，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dāng)?shù)拿捞柫?，又向眾人道，?dāng)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另外，薛寶釵別號“蘅蕪君”，取自她的住所“蘅蕪院”；李紈別號“稻香老農(nóng)”，是她所居“稻香村”；探春別號“蕉下客”，在成立詩社為自己起別號時，她說：“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笔废嬖苿e號“枕霞舊友”，因為史家有個亭子就叫“枕霞閣”；惜春的別號是“藕榭”，因為她住在“藕香榭”。迎春的別號是“菱洲”，也是因為她住在“紫菱洲”。

三、命名藝術(shù)

《紅樓夢》中人物命名，不僅極富詩意，更在藝術(shù)特色上頗具匠心，表現(xiàn)在：

1.雙關(guān)。雙關(guān)是在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利用詞的多義或同音的條件，有意使語句具有雙重意義，言在此而意在彼，這一種修辭手法叫做雙關(guān)。《紅樓夢》諧音命名，實質(zhì)上是雙關(guān)修辭的運用，除前面所講之外，還有如賈政，賈政的“政”諧音“正”，意為“假正”，即假正經(jīng)。之所以認(rèn)為他假正經(jīng)是因為他是偽君子典型，雖然滿口仁義道德，實際上卻并不如此。外甥薛蟠打死了人他就公然徇情枉法；貪贓暴虐的賈雨村成為他的座上客；外放江西時，他縱容手下人橫行不法公然納賄……雖稱飽讀詩書，但并未身體力行。正是運用雙關(guān)這種修辭手法，閱讀《紅樓夢》一書，我們品味每個人的名字，才會從中發(fā)現(xiàn)深刻的意蘊。

2.比喻。比喻一般由三個部分組成，即本體、喻體和比喻詞。由于人名的文字非常簡單，故本體不用出現(xiàn)。命名者通常假借物名用其象征意義，表達(dá)思想感情?！都t樓夢》中張若錦、林如海，“若”“如”為比喻詞，“錦”（精美的絲織品）、“?！睘橛黧w，表達(dá)命名者對被命名者人生的期望。

3.引用。引用指寫文章時，有意引用成語、詩句、典故等，以表達(dá)自己的思想感情，說明自己對新問題、新道理的見解?！都t樓夢》引用詩詞曲賦給人物命名多用在女性身上。

4.摹繪。摹繪包括摹狀、摹形、摹色、摹味、摹聲五種，《紅樓夢》中人名所用的多為摹形——描摹視覺看到的形狀、樣式。如賈寶玉、史湘云，北靜郡王名為水溶。丫鬟小廝的名字也采用此方法命名，如晴雯、茜雪、茗煙、墨雨等。

四、命名用意

1.暗示人物命運。最早指出《紅樓夢》人物取姓之義的人是脂硯齋，他在脂批中不時點出某人物取姓的意義、人物的姓名暗示其以后的命運。清人洪秋蕃曾指出：“《紅樓夢》妙處，又莫如命名之切。一姓一名皆具精意，惟囫圇讀之，不覺耳?！崩?，王熙鳳，“熙”字，在古代有“暴曬”、“興盛”、“玩樂”的意思；“鳳”有美麗高貴之意?！都t樓夢》第五回中有關(guān)于鳳姐的圖畫：一片冰上站著一只雌鳳。古代有鳳非梧桐不棲之說，秋天是樹木凋零、梧桐葉落之季，這就預(yù)示著王熙鳳這只雌鳳凰只能落個“雌鳳孤飛”、無處可棲的下場。王熙鳳這一名字象征了無樹可棲、無枝可依。這個作品寫王熙鳳盛極一時，最終與賈璉分離，最后落個家破人亡。

2.勾連故事情節(jié)。賈寶玉，因一落胎胞，嘴里便銜著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而得名?！皩氂瘛倍忠环譃槎皩殹弊趾汀扳O”字相連，成了寶釵；“玉”字則和“黛”字相連，成了黛玉。這種設(shè)計，在相當(dāng)程度上，概括了《紅樓夢》的情節(jié)：寶玉本是鐘情于和黛玉的“木石前盟”，結(jié)果卻與寶釵結(jié)婚成就了“金玉良緣”。曹雪芹僅僅用四個名字就涵蓋了文中主要人物相互勾聯(lián)的微妙關(guān)系，既顯示出作者的匠心，又暗示了故事情節(jié)。另外，賈府清客卜固修、詹光、單聘仁諧音“不顧羞”、“沾光”、“善于騙人”，賈蕓的母舅卜世仁諧音“不是人”，賈府用這些人，其徹底衰亡不是意外。

五、研究評注

1.是書名姓，無大無小，無巨無細(xì)，皆有寓意……有正用，有反用，有莊言，有戲言，有照應(yīng)全部，有隱括本回，有即以一事而信手拈來，從無信口雜湊者，可謂妙手靈心，指麾如意。

——太平閑人張新之

2.一洗小說窠臼俱盡，且命名字亦不見紅香翠玉惡俗。

——脂硯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