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是每天喝酒

歐陽姍

作為葡萄酒工程專業(yè)的學生，法國是我最為向往的葡萄酒生產國，在那里學習并親歷酒莊的工作對我而言一直充滿了吸引力。2012年7月，結束本科的學業(yè)之后，我通過法國教育署的n + i工程師碩士項目，來到法蘭西這片神秘的土地，開啟了為期兩年的留學生活。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一點點掀開了這個國家的神秘面紗。我所就讀的學校是國立圖盧茲高等農業(yè)學校，在那里我學習食品工程專業(yè)。這個專業(yè)主要培養(yǎng)懂得食品工業(yè)科學技術并且具備研發(fā)、管理、營銷等多重能力的工程師，培養(yǎng)人才將服務于各種食品領域的多種職位。在法國，工程師教育講求實用性，也正因如此，學生們需要在畢業(yè)之前完成一長一短兩個實習。由于我的葡萄酒工程專業(yè)背景，我的兩個實習均選擇在酒莊進行。這一段獨特而難忘的經(jīng)歷成了我一生寶貴的財富。

“與世隔絕”的鄉(xiāng)村生活

一提到法國南部的鄉(xiāng)村，很多人腦海中會立即浮現(xiàn)出一個穿格子連衣裙的法國少女，在暖暖的陽光下自在地騎著自行車，車筐里還裝著新鮮出爐、香氣四溢的法棍。然而，在我的第一位法國老板Franz Vènes先生把我從火車站接到酒莊的那一刻，我對南法鄉(xiāng)村的這種幻想就像一顆輕盈而漂亮的玻璃球，被人一把捏碎，變成一片毫無美感的玻璃碴，散落一地。這個加上老板只有六個人的家庭酒莊坐落在米內瓦產區(qū)三個極小的村莊之間，哪怕是最近的小超市也要開車五分鐘才能到達。所以不僅穿著美美的裙子拍鄉(xiāng)村風景照的愿望成了泡影，連每個星期能否買到足夠多的新鮮蔬菜來制作一日三餐都成了我常常需要思考的問題。由于實習期只有三個月，且酒莊規(guī)模極小，所以我被要求盡量完成在此能接觸到的任何工作，包括在辦公室整理賬目，在酒窖賣酒給游客，在田間整理葡萄園、除草，和工人一起灌裝、貼酒標、搬酒，到隔壁小鎮(zhèn)的餐廳里做促銷，在節(jié)日活動中賣桑格利亞汽酒，以及參加酒莊在貝塞爾海邊開的派對等等。短短三個月，我?guī)缀醢岩徽甑男迈r事都經(jīng)歷了一遍。與此同時，我也過了一段“與世隔絕”的鄉(xiāng)村生活。酒莊有一片葡萄園，離辦公室有一定的距離。每每完成葡萄園的工作之后，我都要自己走回辦公室。寂靜的鄉(xiāng)村小路上空無一人，偶爾會有車子經(jīng)過。而我就經(jīng)常沿著小路，一邊采摘路旁熟了的野生覆盆子吃，一邊對路上駛過的車子招手，請求人家捎我一程。這樣一段與世隔絕的鄉(xiāng)村生活不僅沒有打擊我在酒莊工作的積極性，反而讓我看到了自己的無窮潛力，激起了我嘗試更大挑戰(zhàn)的勇氣。

波爾多名莊生活——絕非易事

我的長期實習是在法國蘇玳產區(qū)的一級酒莊芝路酒莊，在那里參與一項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研究近十年的葡萄選育項目。相比于此前的短期實習，這個實習的專業(yè)程度要高很多，也關乎我的畢業(yè)答辯。這個選育實驗需要我每周至少花兩天時間在葡萄園記錄近4000株葡萄藤的生長情況，因此被我稱為“下地干活”。蘇玳產區(qū)在波爾多產區(qū)的南部，天氣并不像法國南部那樣總是艷陽高照，反而不時霧氣彌漫，或者在艷陽高照之時突然下起雨來。這種喜怒無常的天氣經(jīng)常害得我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被烈日暴曬，或被風吹雨淋。而在“下地干活”之外的時間，我要在辦公室里研究如何處理歷史數(shù)據(jù)，并從中得出有意義的結論。由于項目導師并不經(jīng)常來酒莊，其他法國實習生也都有自己的項目要研究，所以沒什么人指導或幫助我。那時我每天啃著艱澀的文獻，心里還裝著各種小煩惱，曾經(jīng)一度非常低落。幸運的是，我的老板Xavier Planty先生是一位有著大愛的酒莊莊主。這位六個孩子的父親總會發(fā)自內心地關心酒莊里每個年輕人的成長。雖然他和他的兒子總是非常毒舌，經(jīng)常找各種機會開玩笑挖苦我（以及酒莊里的所有人），但是每當他們看到我因工作而焦慮（甚至因為我手潮撞壞了他們的一輛車）時，總會很溫暖地笑笑并說道：“不用擔心，姍，這沒什么?！睗u漸地，在老板、同事的關懷下，我的沮喪情緒慢慢化解，工作的干勁兒也越來越足了。

酒莊的其他實習生待我也十分熱情，每天的相處讓我們彼此敞開了心扉。我在那里結識了很多好朋友，比如愛打泰拳的金發(fā)妹子Jéromine，還有像小鹿一樣總是充滿朝氣的小鎮(zhèn)姑娘Vincent。Vincent以前總是磕磕絆絆地跟我講中文，如今則是為芝路酒莊開拓亞洲市場的得力干將。實習期間，我們會利用休息時間一起去湖邊曬太陽，或是一起做飯吃、講八卦，背地里嘲笑老板兒子做過的糗事。此外，我還在假期旅途中認識了同樣在波爾多實習的中國姑娘夢婷，通過她我也逐漸認識了更多的新朋友，我們會一起在酒莊燒烤，到市區(qū)聽音樂會，生活逐漸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與各種酒界名人共同工作

在波爾多名莊實習與在南法小酒莊實習最大的不同就是很容易遇到酒界的名人，甚至他們可能就是你身邊同事的家人或朋友。比如我在芝路酒莊一位同事的丈夫就是另一家名莊的技術總監(jiān)。一次我和同事在波爾多市中心參加波爾多名莊酒聯(lián)盟的品嘗會，其中一個酒莊攤位的工作人員臨時有事，就請我和另一位實習生幫忙照看。沒過一會兒，來了位非常和藹的老先生，感謝我們幫忙照看，然后有一搭無一搭地和我們聊了一會兒。起初我并未覺得這位老先生有什么了不起，等同事跟我介紹我才知道，他就是著名的滴金酒莊的莊主，一位真正的法國貴族。

我實習的項目是由蘇玳產區(qū)多家酒莊共同出資開展的，因此當發(fā)酵季結束，我需要進行一場葡萄酒品鑒實驗，并邀請各酒莊的釀酒師參加。實驗當天，很多釀酒師穿著工作服就來了，為的就是在品鑒實驗結束后立馬回到酒窖工作，所以他們看起來都十分樸素。只有一位大叔與眾不同，他穿著整套漂亮的西裝，胸前的口袋里還別著閃亮的絲巾，一派神氣十足的模樣。待釀酒師們品完所有的樣品，我忐忑地望向導師，心里一個勁兒地打鼓，不知道自己釀造的酒質量究竟如何。結果未等我導師開口，那位大叔便搶先發(fā)言說：“我們來總結一下吧。”接下來，他對所有的樣品都給予了高度的贊揚，并稱實驗非常成功而且很有意義，以后應繼續(xù)進行下去。他的表揚讓我受寵若驚，也讓我更加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人物，因為他看上去似乎比我導師還有分量。待實驗結束，我便回到辦公室上網(wǎng)搜索這位大叔的名字，結果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就是拉菲集團旗下一家著名酒莊的技術總監(jiān)，如今是拉菲集團的總經(jīng)理。雖然我當時過于后知后覺，但能夠得到葡萄酒界如此有地位之人的贊揚，我非常自豪也深感榮幸。

那些令人會心一笑的瞬間

除了實驗相關工作，酒莊偶爾也會安排一些又臟又累的工作給實習生做，其中最艱苦的要數(shù)過濾酒莊發(fā)酵了一年的有機肥。所謂有機肥，是把一種植物放在類似汽油桶的罐子里泡水發(fā)酵，然后在室外環(huán)境下放置一年。其味道奇臭無比，還非常嗆人。哪怕我戴著手套，不直接接觸那些肥料，但半天過濾下來，全身已經(jīng)是臭烘烘的了，走到哪里都帶著一股臭味。那時我中午回食堂吃午飯，總會被其他同事調侃：“哎呀，你好臭！”一整天下來，所有人都繞著我走，只有老板的狗不嫌棄我。而實際上，老板的狗可能比我還要臭一點。

酒莊工作中，最辛苦的要數(shù)發(fā)酵季的工作。雖然有臨時雇傭的采收工人，但老板并沒有放我一馬，而是讓我跟著大部隊一起蹲在地里剪葡萄。蘇玳產區(qū)的釀造要求是葡萄需在合適的濕度中沾染霉菌，所以葡萄的位置都不是特別高，采收時，我們要蹲在葡萄田里仔細挑選，然后將每串葡萄中沾染了霉菌的那幾顆剪下來。追求完美主義的我動作很慢，只采收了半天，我就已經(jīng)累得直不起腰了。

由于發(fā)酵季很忙碌，工作繁多，酒窖又缺人手，所以這時就沒人關照我了。身高一米六九、長手長腳的我?guī)缀跏蔷魄f里個子最高的，所以經(jīng)常有同事讓我爬到高高的橡木桶上作業(yè)。橡木桶通常會摞到四層那么高，這高度對我而言倒是不足為懼，但辛苦的是往橡木桶里添酒和攪桶這道工序。前者需要我搬著裝滿酒的添酒桶往橡木桶里灌酒；后者需要我用一個不銹鋼棍把酒桶底部的酒泥攪起來。這兩道工序都需要極強的臂力。作為一個不愛運動的女生，我算是吃盡了苦頭。此外，還有清洗壓榨罐的工作。我需要鉆到不銹鋼罐體內，由同事從外部關閉罐體，然后我再拿著具有一定壓力的熱水管沖洗桶壁。那時我常常要在直不起腰的情況下，忍受著如桑拿房一樣的溫度和濕度，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攥著熱水管，腳踩在熱水里工作。這些工序常常使我累得說不出話來，可那些愛開玩笑的法國同事還總是擠對我，我就只能靠不停翻白眼來回應他們了。

經(jīng)過兩次實習，我收獲了長久的友誼。第一次實習之后，我雖然沒有和老板經(jīng)常保持聯(lián)系，但在之后的一些活動中我們又見到了彼此。面對我的成長，Vènes先生很是欣喜。第二次實習的收獲不僅是拿到了文憑，我還在酒莊結識了現(xiàn)在的老板和合作伙伴。實習之后一年，我便回到北京工作。而因為工作關系，我和前面提到的Vincent經(jīng)常能在香港或北京見面。如今，她結束了在芝路酒莊的工作，前往南非學習釀造，我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絡。實習的時光是短暫的，但是這段經(jīng)歷與酒莊同事的情誼以及我對酒莊的牽掛，將伴隨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