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
母親念過幾年書,在她童年時,貧窮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孩,能有機會讀上幾年小學應該是頗值得驕傲的事情,然而母親從未提及她念過書。
母親跟我講得最多的回憶都是黑色的,比如抗戰(zhàn)時期鬧饑荒,人吃人的恐怖現(xiàn)實,餓死街頭的乞丐如何轉眼沒了一條腿,人們用醬油炒鵝卵石下稀粥……簡直是血淋淋的悲慘世界。偶然說點別的話題,也是“鴉烏公”(意指鬼怪)如何在晚上捉頑皮小孩、人販子誘拐兒童這些嚇唬孩子的故事。較有神秘色彩的是她少女時代如何晚上從工廠小心翼翼地左閃右避跑回家,才不被當時的葡萄牙士兵捉到。
對一個孩子來說,盡聽些嚇人的故事,自然是會有陰影的,所以我在成長階段常會做關于這些故事的噩夢。但對于生于40年代的母親,她最深刻的經歷大抵就是這些了。而她有理由把壞事和慘事說盡,好讓她的孩子有所警惕。
寫作成為我的興趣是母親去世之后的事。有天跟中學同學吃飯,同學提議我寫一寫我讀書時的故事。我很老實地說我不是不想寫,而是記不起來了。同學很愕然,不大相信我的說辭。然而,我的記憶里確實有一大片空白。這么些年來,同學們都能說出一些中學時的趣事、糗事,而我連一些同學的名字和相貌都記不住了。也許母親跟我一樣,也忘了自己上過學的那段經歷,所以從未提及。
上個星期,有個朋友鄭重其事地跟我說,他想要為自己制作一張個人專輯。因為他的生平經歷、想法和觀念跟兒子說得很少,或者說了之后,兒子也記不得那么多了,所以這張專輯是他留給兒子的回憶。即使他死了,兒子想起他的時候也可以看看,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兒子記憶中的父親與真正的他有差別。
朋友的這個計劃雖然有些自我,但的確很不錯,尤其是我想到自己對母親知之甚少。
(摘自《揮手之后還會再見嗎》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