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店群眾演員：階層落差與明星夢

謝夢遙

隨著時間推進，齊傳永完成的角色清單在不斷增加。他本來只是打算來橫店晃一圈就走，但他現(xiàn)在留在了這里。

新鮮的，過癮的

2016年的8月，齊傳永來橫店兩個月了。他剛剛30歲，但粗看起來年逾四十，嚴重謝頂。這樣倒好，報光頭戲的時候，完全沒有顧慮。年輕一點的雷勝財不肯剃光頭，只肯剃掉鬢角，去演那種戴著斗笠的清兵。

齊傳永是安徽人，做過汽車裝潢，在蕪湖工廠干過，“流水線一站就是18個小時”，想著來橫店散散心。雷勝財是來自廣東的電子廠工人，也曾干過餐館服務(wù)員，看過《我是路人甲》的電影后就萌生了親自試一把的想法。“橫漂”故事幾乎都是這樣開始的，驅(qū)使他們的是好奇心與一時沖動，而非企圖心與周密計劃，然后，他們暢通無阻地一路進入到這里。

初來乍到，一切都是那么新鮮。那些只能出現(xiàn)在熒屏的明星，可以在現(xiàn)實中見到了，盡管只能遠遠地看。趙麗穎是雷勝財?shù)呐瘢露Q心，女神在場的通告一定要報。報戲就像買彩票，不到現(xiàn)場的一刻，群頭不會告訴你是什么戲。但他摸到了門道。通過公開的組訊，他可以知道女神的劇組在哪個賓館，只要集合地在那里，盡管報名就好。

相較以往，如今是橫店群演最好的時代。幾年前還流行“打白條”，拿著群頭簽名的條子，等著結(jié)算日才能領(lǐng)錢?，F(xiàn)在工資都打到個人賬戶了，半月一發(fā)，從不拖欠。拍戲超過晚7點，如果沒有車接送，就要發(fā)車補5元。錢雖少，幾個人用滴滴快車拼一單，也足夠了。更何況，今年還冒出了共享自行車——與大城市里主流顏色有所區(qū)別的綠色本地版，一塊錢就夠了。

達成，等待

轎夫，達成。獄卒，達成。死囚犯，達成。武僧，達成。進京趕考的書生，穿皮靴的日本軍官，手握砍刀的儈子手，達成，達成，達成。

隨著時間推進，齊傳永完成的角色清單在不斷增加。眾多角色中，他最喜歡演嫖客，“兩個女孩子這么一摟，多舒服啊?！庇腥藭脵C揩油，他從未這么干過。他是個老實人，手輕輕地搭著女孩。

短信和QQ報戲的年代已經(jīng)遠得仿佛一個世紀了?，F(xiàn)在，報戲通過微信群進行。群演們的微信名大多為實名。略顯怪異的是，他們的名字后面，跟著一長串的數(shù)字。

齊傳永的是8601178549884，雷勝財?shù)氖?001180698024，前四個數(shù)字是出生年月，接下來三個代表身高，最后是演員編號。群頭發(fā)通告時僅短短幾句話，需要人數(shù)，集合時間地點。特殊要求包括剃光頭或鬢角，以及身高。同一個群頭，會建立好幾個群，群名極其簡單粗暴，顧名思義，“光頭群”是為了拍清朝戲的，“帥哥靚女群”則對顏值需求較高。想報名就說話，如果被挑中，群頭會跟你說，來吧。就這么簡單，沒有廢話。不要在群里隨便聊天，話多的人會被踢出去。

齊傳永微信名里他的身高顯示為1米78，但其實與明星一樣，這里面有水分。不同之處在于，那短短幾厘米，正是他贏得一個工作機會所需要的距離。

虛報身高其實非常普遍。女生165，男生180，是橫店報戲的理想身高，但報稱符合的人遠遠大于真正符合的人。

粗糲的，煎熬的

并不全是美好。隨著新鮮感消退，那些更加粗糲的、煎熬的體驗出現(xiàn)了。

夏天穿盔甲是所有人的噩夢。橫店的夏天跨度長，最高超過40度。那盔甲雖是塑料的，但也重達幾十斤——單手難以提動，嚴嚴實實把人包裹起來，汗全漚著，真是難熬。爆炸戲同樣恐怖。初次經(jīng)歷的人，都會被嚇到半死。有的劇組為了造成逼真效果，一些炸點不會告知位置。土彈還好，崩出碎草與泥渣，火彈比較危險，火能躥幾米高，周圍空氣都會變得極其灼熱。有場爆炸戲，不知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全部炸完后，過了十幾分鐘，又有一個坑炸了一次。

最要命的是，你無法避開這些戲，通告里看不出蹤跡，基本只能靠運氣。

一部戲剛開拍時，衣服鞋子都是新的，但很快就變得臟臭了，為成本考慮，劇組很少換洗。有時，衣服鞋子發(fā)下來，里面還是濕的。好幾次打斗，都肇始于群演要換裝，管服裝的人不讓，口角而起。

“看到各種不公平啊什么的，你不能計較?！饼R傳永說。

進階之路

對于群演來說，特約演員是他們力求進入的更高階層。特約每天150元起，按照價格不同，又分為小特、中特、大特。

齊傳永早知道特約的存在，但很少看群頭在微信中發(fā)特約通告。直到在橫店待了3個多月后，他才搞清楚，這是要靠給劇組副導(dǎo)演送資料才能獲得的機會。所謂資料，就是一張A4紙，印有個人信息與劇照。

雷勝財也做過一次資料，他做完就后悔了，覺得還不如買幾瓶飲料。最終他一份也沒有投出去，他決定“安于現(xiàn)狀”，不要給自己施壓。

在2016年9月底的一天，齊傳永拉上一個朋友，開始行動。等了兩個星期，第一個機會來了，開價500元，讓他演一個和尚，而且還要說幾百個字的臺詞。頭天晚上他拿到了一段并無前后背景交代的臺詞。他背了一晚上，自認為記得極牢。但第二天一開拍，還是磕磕絆絆。他不可控制地緊張，眼神也飄得厲害。喊咔了兩次，錄了一個半小時總算錄完了。好在不是同期聲，導(dǎo)演要求也不嚴，表情、動作做到位了就行。那個角色的要求也解救了他，他演的是一個言語閃爍、怯生生的和尚。

大多數(shù)人發(fā)的資料都會石沉大海，齊傳永首次發(fā)出的10份里卻中了兩份。這得益于他可以演中年人——這個年齡段的競爭小得多，得益于他“1米78的身高”，但更多是運氣，他后來沒再擁有過這種幾率。

2016年他獲得了十幾次特約機會，今年頭4個多月，就幾十次，多是扮演大臣。他逐漸有了個外號，“陳佩斯”。他五官確有幾分像，剃了光頭更像。他覺得這樣挺好，更容易被人記住。成為特約后，他享受到了甜頭，綁腿不需要自己打了，負責(zé)服裝的人會幫他。

只有群眾，沒有演員

一年下來，齊傳永攢了七八千塊錢。他將5000元寄回老家。他春節(jié)都沒回家，在橫店拍戲。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想演皇帝，這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夢想，如果只是一個鏡頭不多的昏君，特約就可以演，酬勞基本等于一個臺詞多一點的店小二。他有一次很接近這個機會，但因為不夠白胖而作罷。

雷勝財極為節(jié)儉，但他在橫店的日子沒攢什么錢。他也感到，自己越來越懶散。早上起床，下午收工，不接夜戲。不用對角色負責(zé)，也沒什么精神壓力。至今他也沒有獲得過說臺詞的機會。但至少，當初他那么想見的女神趙麗穎，已經(jīng)見到了，而且是好幾次。他做著打算，今年底之前一定離開這里，回工廠打工。

就像一茬茬的青草，舊的去了，新的又生長出來。4月底的晚上，在一個名為“曉馬云演藝工作室”所開設(shè)的群演培訓(xùn)班上，30多位年輕人坐滿了課堂。這類工作室通過提供影視周邊服務(wù)營利，免費課程助其擴大影響力。大門敞開，任何人都可以坐進來。對于未來，每個人顯得又激動又期待。馬云的頭像印在墻上的海報上，好像這位巨富也是從群演中崛起。

當老師大聲地問所有人，來橫店的目標是什么，有人首先說，“演好明天的戲”。在當時的場合下，這個答案竟然有一種答非所問的錯覺。尷尬的氣氛持續(xù)了幾秒，然后，其他的聲音出現(xiàn)了。

“進入娛樂圈！”“出名！”……

他們的正前方的那面海報上，寫著幾個大大的紅字，“主演非我莫屬。”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