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WX：翻譯中國網(wǎng)絡小說的美國人

張宇欣

讀者群越滾越大。同月22日，他為《盤龍》單獨建了個網(wǎng)站，起名“Wuxiaworld”（武俠世界）。剛開站，每天點擊量就有10萬左右。

美國武俠迷RWX嘗試翻譯的第一本中國小說是《天龍八部》。這個選擇不太明智。哪怕8年以后，RWX依然哀嘆：“那是個天坑，艱難程度超過后來他看的所有金庸著作。”

最初動念源于一個偶然：他看到一位網(wǎng)友翻譯了開頭五六章，很多人在下面討論誰的武功最強，但“沒有原文對照很不得其法”，又恰好看到了劉亦菲版《天龍八部》，覺得很有意思，便開始了自己的翻譯之旅。

段譽從大理國一路游至姑蘇，水榭聽香和胡漢恩仇令RWX非常痛苦，他經(jīng)?？ㄔ凇靶蘖_刀”“娑羅樹”“四象無極”這樣的詞面前，常要花幾個小時查詞典、看歷史。

翻譯到喬峰被趕出丐幫的時候，他就再也堅持不住，“永遠地放棄了”。據(jù)他說，這本書到現(xiàn)在都沒人能翻譯完，“太難了”。

直到2014年年初的一天，他在Spcnet論壇上看到一本網(wǎng)絡小說，“我吃西紅柿”的《星辰變》。他讀來感覺“文筆很難跟金庸比，不過挺輕松、挺好看的”。此書的譯者，越南人he-man向他推薦了作者的另一本書——《盤龍》。

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會是第一本被完整譯到北美的中國網(wǎng)絡小說，也不知道這次翻譯會改變他的人生軌跡：約兩年后，利用業(yè)余時間翻譯完300多萬字網(wǎng)文的他，將從美國外交部辭職，從此以RWX之名，專心運營Wuxiaworld.com——一個致力于把中國網(wǎng)絡小說翻譯成英文的網(wǎng)站。

識字

RWX有個中文名——賴靜平。往前十幾年，賴靜平是加州華人區(qū)一個不識漢字的中學生。

在父母的著意引導下，為了能和當?shù)厝A人小孩交流，他也學普通話，不過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式的。他只會“廚房中文”，比如“今天做什么”和“想吃什么東西”。

中學的某一天，他在華人電視臺看到了TVB粵語版《神雕俠侶》，興奮不已，從此入迷。

他開始在論壇上找英文版金庸小說。彼時金書除了《鹿鼎記》外并無授權海外的譯本，全靠網(wǎng)友有一搭沒一搭地接龍。他看一個香港人翻譯的《笑傲江湖》，從《滅門》一路往下，主角令狐沖千呼萬喚始出來。正看到他帶領群雄到少林寺欲救任盈盈時，故事戛然而止：譯者不干了。

這是激發(fā)他學中文的最主要原因。

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讀國際關系專業(yè)期間，他輔修了3年中文，老老實實從漢語拼音開始學起，和很多華人同學坐在一間教室。大四時，他從上海游學一年回來，覺得“水平可以了”，便開始在論壇上邊讀邊翻譯?；燠E江湖，他取的網(wǎng)名是RWX，出自他最喜歡的武俠小說《笑傲江湖》里的人物任我行。

雙重身份

2008年夏天，大學畢業(yè)一年的賴靜平放棄了在洛杉磯某律師事務所的工作，先后考了LSAT（法學院入學考試）和美國外交部，并在LSAT取得了173分的高分（滿分180），不過他選擇了后者。

從2010年起，他開始了在馬來西亞、加拿大、越南輪崗的外交官生涯。

晚上，他便做回了RWX。在網(wǎng)上的武俠世界，他追小說，包括《笑傲江湖》，前后追了5年，和網(wǎng)友熱烈討論：誰的武功更厲害？假如郭靖沒有死守襄陽而是逃走，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這成為他的放松方式。

開始工作那幾年，論壇上翻譯武俠小說的風氣初開，譯者多是北美與東南亞華人，RWX算是最早的一批，遇到覺得佶屈聱牙之處，他常打電話向媽媽求教。這樣的互動持續(xù)至今：2015年4月左右，媽媽好奇他翻譯得如何，就去看《盤龍》，結果嫌他更新太慢，自己找中文版先看完了。

父母對他拐了個大彎愛上中國文化深感欣慰，還笑話他：“讓你小時候不好好學中文！”

2014年5月開始，他在Spcnet論壇翻譯《盤龍》，開頭一章大概用了三四個小時，漸入佳境后一章只需兩小時。因為《盤龍》里是全新的世界觀架構，他無須像從前那般翻詞典、查歷史，不過“大地奧義”（他最終決定譯為“Profound Truth of the Earth”）這類新詞也會難住他。

《盤龍》是“我吃西紅柿”唯一的一本“西幻”，人名全是歐美范兒，故事以魔法為背景，主角還有一枚“盤龍戒指”，被認為是西方奇幻類小說在中國通俗化的典范之作。

“請再快一點兒”

2014年12月4日，RWX在PayPal上接受了第一份捐助。

“這倒不是錢的事兒?！苯?jīng)常有讀者提出捐助，請他“再快一點兒”。

讀者群越滾越大。同月22日，他為《盤龍》單獨建了個網(wǎng)站，起名“Wuxiaworld”（武俠世界）。剛開站，每天點擊量就有10萬左右。

那時，恰逢他從多倫多返回華盛頓進行越南語培訓，工作相對輕松。這時他給自己壓了更大的翻譯量：每天不少于3章，周末可能會加，幾乎不“斷更”。

有這么多熱心讀者守著，他再也不敢“空許約”。RWX過了一年多每天3門語言密集轉(zhuǎn)換的日子，“挺頭疼的，有時候有點兒轉(zhuǎn)不過來”。除了完成越南語作業(yè)外，他每周平均有五六十小時用于翻譯，“過著宅男生活”。

在《盤龍》的后記里，他形容這是“a hell of a ride”。

《盤龍》被很多外國讀者奉為“中國網(wǎng)絡小說的入門書”，很多讀者在讀完后哀嘆“What do I do with my life”，其中包括2016年8月剛滿18歲的GGP。Wuxiaworld創(chuàng)立兩三個月后，GGP創(chuàng)辦了Gravity Tales——這個網(wǎng)站如今成了這個翻譯圈子里的老二，訪問量僅次于Wuxiaworld。

俠客行

2015年12月19日，賴靜平辭職。

辭職這個念頭起于感恩節(jié)前的一周?！拔矣浀锰貏e清楚，那一周內(nèi)我又去香港把Wuxiaworld注冊為公司，我父母又來越南看我，還要接待一個美國的VIP，還要忙翻譯工作?！彼杏X自己快崩潰了。

決定長痛不如短痛也就是兩三周后的事，他終于“事了拂衣去”。調(diào)理好身體，他又開始忙碌。繼續(xù)網(wǎng)文翻譯，更新《莽荒紀》；統(tǒng)籌著十七八人的翻譯團隊；網(wǎng)站內(nèi)同時翻譯著18本小說；每天，他還負責任地“冒泡”，與讀者互動。

父母覺得可惜，但也支持他的決定。他們的關心方式是，每天必上Wuxiaworld“跑堂”。

魚和熊掌的選擇讓這個青年很難過，他說：“有很多的中國孩子在美國都是學工科、商科，學政治的很少，我是真對這方面感興趣。我以為外交官會是我的理想職業(yè)，從沒想過會辭職。但Wuxiaworld就像我的孩子，把它賣掉不太可能，可以說它已經(jīng)成為我的一部分了?！?/p>

如今，網(wǎng)站有了日均300萬的點擊量；保持在盈利狀態(tài)，2015年2月起，就有廣告商開始找上他；版權問題也逐步解決：2015年夏天，17K小說網(wǎng)主動與Wuxiaworld就《修羅武神》一書達成合作；2016年7月，他又到上海，和閱文集團洽談版權問題。

殊途同歸

RWX沒把盈利排第一。他說：“因為現(xiàn)在這個市場太小了，如果你在這個過程中就過于關注盈利這個問題的話，最后只會把整個小市場給扼殺掉?！蹦壳八钤谝獾氖谴蛲ò鏅?，然后“可以有一個更廣闊的平臺讓更多人接觸到這些東西”。當年加入外交部，一部分原因是想“盡量能對中美關系做出一點貢獻”，現(xiàn)在從某種角度來說，也是殊途同歸。

一切都在步入正軌。

如今，他打開論壇看自己爛尾的《天龍八部》，想起自己翻譯完第10章之后的第4天，有一位讀者跑來留言：“I should have said this a few days ago，but thanks！”當時他就想：自己這么多時間沒白費！

在無數(shù)讀者“催更”、考據(jù)、說笑的留言里，他記得最清楚的，是兩三個月前一位讀者表示感謝。一年前，這位讀者的爸爸去世，自己多次想自殺。最后有效的治療方式是，每天花四五個小時看Wuxiaworld的翻譯小說?！斑@里陪我度過了最難熬的一段歲月?！?/p>

“我把郵件轉(zhuǎn)發(fā)給了所有譯者，他們也都挺感動的，更加感覺到我們做的事是有價值的?！辟囲o平說。

他有時會在網(wǎng)站上介紹翻譯思路，或者專門開帖解釋：什么是四象八卦？妖、魔、鬼、怪和神仙有什么區(qū)別？為什么師傅要讓弟子自己體會，而不是一股腦兒教？

很多國外讀者不明白為什么乾坤袋能裝下宇宙。他一步步解釋：“‘乾坤這個詞是從八卦來的，乾代表天，坤代表地。乾坤就是整個天地，乾坤袋就能把整個天地都裝下。”讀者就懂了。

這些年，他對中國文化的理解漸多。他讀李白，最愛《將進酒》。他不再是多年前那個指著電視機里天書般的中文字幕、拉著媽媽講解小說情節(jié)的高中生，在打打殺殺之外，他懂得了書里的無常。

曾經(jīng)是他的翻譯老師的媽媽也被他順利拖入了“網(wǎng)文坑”。她說：“每天花太多時間看這個，做其他事情的時間都沒了?！?/p>

賴靜平對多年前的一次請教印象深刻。翻譯金庸的《俠客行》時，他不懂李白的同名詩，于是媽媽一字一字、慢慢地在電話里給他講解：“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于是，他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