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辭麗句亦高歌：論嚴陣的詩歌創(chuàng)作

郭偉

清辭麗句亦高歌：論嚴陣的詩歌創(chuàng)作

清辭麗句亦高歌：論嚴陣的詩歌創(chuàng)作

嚴陣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總體上是穩(wěn)健的、平和的，其詩飽含對生活的激情而不失于躁厲，始終有一種別樣的美感：十七年間，甚似驕陽下的一隅溫泉；進入新時代，則手持大纛，在繁花錦陣里導人以正路。

——郭偉

郭偉

作為臧克家向毛主席推薦的“五大開國青年詩人”之一，嚴陣自有其卓越的詩才。他的詩曾風靡一時，“江南春／濃似酒”（《江南春歌》）、“五月江南碧蒼蒼，蠶老枇杷黃”（《耕田曲》）、“肩上一片月，兩袖稻花香”（《豐收序曲》）、“千山雪，一夜化盡，／一江水，也綠了幾分”（《梅信》）等詩句，至今讀來，仍是有聲有色、情景交融，不知喚起了人們對江南風物的多少想象！作為一位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多面手，嚴陣不僅是十七年詩歌史上的風云人物，而且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小說作家與散文作家。他的《巖音小筑》、《南國的玫瑰》、《亂世美人》、《荒漠奇蹤》等中長篇小說，《牡丹園記》、《清荷》等散文集，總是具有濃郁的抒情氣息，堪稱其卓越詩才的另類表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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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有一代之詩人”，嚴陣和他的詩是不斷變化的時代之表征?！度嗣裎膶W》1954年第1期發(fā)表其處女作《老張的手》開始，他便一直在為時代而歌唱?！胺彩悄荛_的花，全在開放，凡是能唱的鳥，全在歌唱”（《凡是能開的花，全在開放》）。作為深受延座談講話精神洗禮的第一代詩人，他堅信“使命感和責任感是詩人的靈魂”，堅持詩歌創(chuàng)作“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方向，堅持弘揚時代的主旋律，表現(xiàn)人民大眾的生活。他六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無一不是對其火熱詩心的形象詮釋。

首先，嚴陣的詩歌作品富有強烈的時代意識，慣于在古典風景、革命歷史與現(xiàn)實場景的交織敘事中凸顯當代社會。《老張的手》通過對一雙手的描寫，寫出了千百萬農(nóng)民半生的經(jīng)歷：一雙布滿疤痕裂口的手，討了17年飯，扛了22年長工；一雙勇敢的手，緊握黨給的槍，領導農(nóng)民與自然災害做斗爭；一雙勤勞的手，在一個新的時代里修淮河，奪高產(chǎn)……整首詩以“手”為媒，選取具有典型意義的生活細節(jié)，以小見大，以點帶面，概括了一代人生活的變遷歷史，謳歌了嶄新的時代主題?！镀咸褕@》通過“昔日荒沙”變成“葡萄園”的歡樂場面，表現(xiàn)了新生政權相對于舊政權的優(yōu)越性。在《江南》中，先是以“柳堤”、“曉月”、“小樓”、“東風”等自然意象，勾勒古典江南的美麗圖畫，然后以“歷史煙塵”、“天涯舊夢”等人文意象進行解構，暗示出“現(xiàn)代的江南”才是“社會主義的光輝明鏡”。所謂“無邊無際的絕妙新紅”、“新鳳猶有老鳳聲”，表達的正是一種新的生活與新的氣象。在古今生活的轉換上雖然有失生硬，然而意象鮮明，詩情昂揚，相比當時那些空洞的政治抒情詩，實屬難得?！锻苈暋分杏羞@樣的詩句：“月色。蛙聲。江潮/立刻把他帶回了十年以前”，觸景生情，借助回憶，融過去、現(xiàn)實于一體，更為圓熟自然。在《琴泉》、《英雄碑頌》、《卷》等詩中，以皖南戰(zhàn)役等系列革命歷史事件為表現(xiàn)對象，撫今追昔，立意卻在當下。在《楊柳渡夜歌》、《四月的夜》、《田間》、《豐收序曲》等詩中，詩人敘述新中國成立之后的各種歷史事件，如人民公社、增產(chǎn)增收等，則純以較近的史實為書寫對象，勾勒時代畫卷，表現(xiàn)出了“以詩補史”的特點與優(yōu)勢。在抒情長詩集《誰能與我同醉》中，老詩人還引入了“摩托羅拉6288”、“塑身霜”、“女性護理液”、“商務套餐”、“眼部美容旋風”、“奧迪車”、“三環(huán)四環(huán)五環(huán)六環(huán)”、“鼠標”等許多富有時代感的語匯，卻沒有簡單地肯定或否定改革開放，而是在委婉批評追逐時髦、過于“自我”等社會習氣的同時，詩意盎然地抒發(fā)面向未來的青春情懷。在長詩《綻放的中國》中，詩人生動地渲染了這種類似“二月”、“花季”的精神狀態(tài)。詩人要求“我們把憂傷遺忘在／遠山的雪里”，“我們已成為千樹萬樹／含苞待放的／狀態(tài)／睜開眼睛吧／到處都是十八歲的／早晨／在夢的出口前面／是屬于我們的／繽紛”，呼吁要打造“今日的／敦煌／今日的／長城”。詩人對不同時代主題的高度認同，使得其詩雖色彩斑斕，而始終不失其光明氣象。

其次，嚴陣詩歌對“當代”的摹寫，注重從構成時代深厚底色的自然和生活中捕捉詩意，表現(xiàn)理想的一面。同樣是表達對時代、政治的認同，嚴陣比賀敬之、郭小川等含蓄、委婉一些，少有主觀情緒的直瀉，多通過色彩鮮明的自然意象、形象化的生活情景，潛移默化地實現(xiàn)“為時代歌唱”的目的?！岸霹N花開三月天/江南萬山紅遍，/處處鑼鼓，處處歌聲，/迎來大躍進的局面”（《杜鵑花開三月天》），以“杜鵑花開”、“萬山紅遍”來形容全國上下一片歡欣鼓舞的局面。嚴陣的抒情詩即景生情、緣事而發(fā)，注重反映生活，在對主流政治理念的有限疏離中，實現(xiàn)了一種少有的詩美創(chuàng)造。對其詩歌頌“大躍進”、避而不談“三年自然災害”，部分學者曾有非議，稱之為“政治意識戕害文學藝術的證明”。以今視昔，“大躍進”確為不顧經(jīng)濟規(guī)律的瞎干、蠻干，但《杜鵑花開三月天》的詩情和詩境卻是真實、美好的，并非違心之作。嚴陣創(chuàng)作于“三年困難時期”的詩集《江南曲》（1961）、《長江在我窗前流過》（1963），不描寫“民不聊生”的苦難生活而致力于為江南農(nóng)村勾勒美麗而輕盈的剪影，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詩人可以因“寫實”而批判現(xiàn)實，也可以為現(xiàn)實樹一面理想的鏡子，借以引起希望和“療救的注意”。“十里桃花，/十里楊柳，/十里紅旗風里抖，/江南春，/濃似酒”（《江南春歌》），“南方的夜，/像蔚藍色的紗綢，/水蓮花的清香，/醉了杭州”（《南方的夜》），這類詩作，對鼓勵群眾克服困難、樂觀面對生活，是有意義的。浪漫唯美的色彩、田園牧歌式的情調，并不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喪失其魅力。而“長江在我窗前流過，/一片浩渺的煙波，/這熱情澎湃的河流，/橫貫了我的祖國”，這些日夜都激動詩人的情境、意象至今仍能“激動”今天的讀者。沈從文營造田園牧歌式的“邊城”世界、京派文人沉浸于藝術的象牙塔，可謂異曲同工。在思想解放、創(chuàng)作相對自由的改革開放時期，嚴陣仍一如既往地堅持理想主義寫作，《和諧之歌》、《中國夢》等政治抒情長詩，明顯不如他五六十年代的《江南曲》等詩作，原因并不在以“頌”為主的格調，而是藝術性有所削弱，政治色彩日趨濃厚，標語口號、直白呼號過多：“和諧和諧/和睦才有安泰/和諧和諧/和氣才能生財”、“友誼不再是災禍/愛情不再是折磨/和諧為我們迎來了/靈魂的解脫”（《和諧之歌》），“我們今天的長城/就是中國模式的/勝利”（《中國夢》），即使有這樣那樣的瑕疵，這些長詩鏗鏘的音節(jié)、磅礴的氣勢、飽滿的詩情，仍能點燃人們心中熊熊的火焰。

其三，把“小我”形象融入時代的“大我”，在時代生活的認同中實現(xiàn)主體情感的升華。六十年代，《淮河邊上的姑娘》、《春啊，春啊，播種的時候》、《江南曲》、《琴泉》、《竹矛》、《櫻花集》、《花?！贰ⅰ毒怼返仍娂?，既沒有把一己之利害得失、喜怒哀樂作為詩歌描寫的對象，也沒有沉溺于狹窄的日常私人生活。他刻畫的是船夫、生產(chǎn)隊長、采蓮女、采菱女、打麥者、割稻者以及革命戰(zhàn)士等“人民”的群體形象，描寫的是櫻花、桃花、蓮花、杏花、垂柳、長江、太陽、山塢……等無窮無盡的地理意象，展示的是近現(xiàn)代革命歷史畫卷，以及公社集體勞動、大躍進、改革開放、對外文化交流等國內外社會生活百態(tài)，少有純粹的“小我”情調。如《桃花汛》：“江東：一輪紅日，／江南：楊柳依依，／長江兒女，迎著陽光，／千里江岸豎大旗”。朝氣蓬勃、斗志昂揚的“長江兒女”，不僅是“人民”的象征，也間接表現(xiàn)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詩歌是主體個性的產(chǎn)物，是一種內在的表達。詩人或抒寫個我對紛繁世界的神秘、隱秘、獨特的體驗和感受，或由內向外，從表達具體、形象的個體感受出發(fā)，描寫經(jīng)過主觀過濾的日常生活。詩歌創(chuàng)作也可以由外向內，以內制外，以天下為公的精神與“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的大膽想象去描寫宇宙自然、觀察社會民生、創(chuàng)造神奇的理想世界。這種視“時代之心”為“吾心”的大我情懷表面上似乎淡化、消融了詩人的主體個性，實際上并沒有剝奪其作為獨立的生活觀察者、潛在的抒情主體的角色。這與“代言式”、“群言式”的政治抒情詩有顯著的不同。自改革開放之后，在個性空前解放、關注日常私人生活的詩作開始抬頭的背景下，嚴陣仍能從內在的主體情感出發(fā)，堅持謳歌大自然、大時代、大生活，正是其個我情感的升華。真正的好詩不能止步于“外”在的社會情感書寫，還要借助詩人“內”在豐富的情感、心理體驗，轉化為對審美“境界”的創(chuàng)造。在這方面，嚴陣是有追求的，詩人的情感在不同詩行中也有所變化，如“波頭蓼花紅，／江南稻子黃，／稻穗一天一個樣，／忙壞了工具廠。∥公社黨委書記，／一夜來三趟，／肩上一片月，／兩袖稻花香”（《豐收序曲》），在歌詠風景、贊美勞動的過程中，詩人表達了對生活和未來的信心。八十年代的《桃花溪》則較為凝重：“不斷地向前流啊，堅定不移，不管世間談清說濁，只管以胭脂一樣的彩波，灌溉不斷更新的生活”，蘊含了詩人對時代風云的深思和對民族命運的關懷。隨著思想界的日趨解放，嚴陣對國內外各種現(xiàn)象的認識也逐漸深刻起來，《在百老匯大街上我看到一個演奏風笛的老人》描寫紐約流浪者的凄涼和孤獨，《中國夢》對“庸俗”、“冷漠”、“忘卻”、“麻木”、“浮躁”、“盲目”、“自誤”、“自腐”等不良現(xiàn)象進行抨擊?！爸腥A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因為最成功的時候／就是最危險的時候”等詩句，則表現(xiàn)了“居安思?！钡膽n患意識。在舉國陶然的環(huán)境下，詩人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足見其卓立的個性。有些詩還超越了時代，體現(xiàn)了某種深邃、永恒的哲思，如《誰打碎了月亮》：“是誰打碎了／月亮∥留下／滿地／碎片∥我將用它拼成／透光的／瓷瓶∥盛滿／世間／迷人的忘卻?！睆摹霸铝痢钡健八槠?、“瓷瓶”，詩人的視覺瞬間化為觸覺，構思新穎，想象奇特，與李賀的詩句“羲和敲日玻璃聲”、梁章鉅的聯(lián)語“詩敲梅下月”有異曲同工之妙。月夜與世間、碎片與瓷瓶、“盛滿”與“忘卻”，相反相成的空間孕育著存在的哲思。在長詩《天空》中，“當我變得黯淡的時候／你的夜晚／便讓我／發(fā)光／當我光芒四射的時候／你又會掩蓋著／我的／輝煌”等詩句表現(xiàn)了無限的“天空”與有限的“我”之間的相互映襯與交融；“你在海天相接處等我／等我駛過／等駛過有薰衣草香味的／夢的／小船”，天人之際的圓融境界則形象地呈現(xiàn)為“夢”與“小船”神秘、美好的自由穿梭。這是何等的詩思！這種“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天地情懷，豈不正是“小我”融入“大我”的另一種表現(xiàn)。

“修辭立其誠”，從歌唱大時代到書寫大自然，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之下，詩人“戴著枷鎖跳舞”，創(chuàng)作了獨特的“大我”之詩。這些詩歌，有情感、心理的漣漪，偶爾也會產(chǎn)生幽微、深邃的旋渦，時代的浩浩向前始終是主流，樂觀、浪漫和理想主義的心理色彩營造了詩的整體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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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陣堅持擁抱生活，為時代而歌唱，并沒有忽視創(chuàng)造自己的藝術風格。論其大端，其詩仍是“詩人之詩”，而非“政治家之詩”。正如他所說：“我所追求的風格：風聲、鶴唳、竹露、蘭芽”，其詩風格多樣，既有熱烈、高亢的陽剛之氣、動態(tài)之美，也有含蓄、深幽的婉約之美。前者以《竹矛》集中的《淮河評論》、《冬之歌》、《春天正在敲中國的門窗》、《大旗歌》、《中國礦工頌》等“頌歌”為代表，激情澎湃地謳歌了各行各業(yè)如火如荼的建設場景，后者則以《鴿子和郁金香》、《誰能與我同醉》等詩集為代表，借助“雨”、“夢”、“月光”、“星光”、“玻璃”等意象，表現(xiàn)了詩人“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冷靜和睿智，個性化色彩比較濃厚，好似“默默散發(fā)著／微微的／清芬的／雨”，有一種“溫馨的／濕潤的／晶瑩”（《波斯頓的雨》）之感，又如同“并不是孤獨的”詩人“輕輕地／輕輕地／走過你那／夢的旋渦”（《紐約的黃昏》），散發(fā)出回味無窮、咀嚼不盡的余韻。不過，嚴陣詩風對后世影響最大的主要體現(xiàn)為剛柔兼濟、動靜合一的溫煦詩風，以描寫農(nóng)村生活的《江南曲》、回味故鄉(xiāng)風物的《鄉(xiāng)情集》、描畫四季風景的《花海》等詩集為代表。明朗絢麗的色彩和清新自然的氣息，勃勃生機和感發(fā)之力，并非是詩人“大躍進”式夸張抒情，恰如“于無聲處聽驚雷”，是從生活綿延、萬物生長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顯現(xiàn)出來的。以《梅信》為例，正因為詩人先點染了“梅花開了”、“千山雪，一夜化盡”、“塘滿、渠成、麥綠”這樣的春天景象，結尾昂揚的調子“千枝怒發(fā)的梅呵／萬顆社員的心”才不覺突兀。詩人善于從情景交融之“寫境”入手，不斷進行“景生情”、“情生文”而文復生情的創(chuàng)作蓄勢，最終形成“大自然”與“新生活”相得益彰的理想“造境”。

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中期，隨著階級斗爭和政治運動形勢的日益高漲，其詩逐漸開始了從明朗絢麗之溫煦風景向熱烈高亢之激情表達變調的過程。在改革開放新時期，隨著思想界的逐漸解凍，詩人在保持“頌歌”傳統(tǒng)的同時，又走上了含蓄婉約的個性化抒情之路。其詩風之變，恰似同一樂章之不同變奏，長歌短吟，皆成妙音，又如構成主題畫展的不同單元，參差錯落，色彩繽紛。風格的變遷也帶動了詩歌內部情景關系的變化。在《江南曲》等早期詩篇中，景中含情，以景帶情，“竹露、蘭芽”式的田園生活描寫賦予了詩作清新自然的風格；而《竹矛》集中的“頌歌”則以深情告白式的直接抒情為主，大量的“景致”符號取代了對生活和自然的具體、生動的描寫，成為詩人情感的附庸，由此而營造出“風聲、鶴唳”的激蕩詩風。在近些年的《誰能與我同醉》等抒情詩集中，嚴陣的意象運用較為純熟，情景融合度較高，形成了極富暗示性、深閎婉約的詩境。嚴陣詩歌風格的形成與其豐富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密切相關。所謂“藝術”，須在感官和精神上，給藝術欣賞者以美感和快感，故詩人除詩情、詩意、詩思之外，亦當于語言運用、意象創(chuàng)造和形式結構上開掘各種“美”的要素，以溝通主、客，實現(xiàn)詩歌“意境”或“境界”的創(chuàng)造?！罢Z言”乃是其中的關鍵。嚴陣詩雖然也有“頭一次來就問／割稻機制得怎么樣／二回頭又來催／打稻機也要快趕上”（《豐收序曲》）這樣了無詩意、平鋪直敘的順口溜，不過，若進行整體觀照，其詩歌語言基本上還是古典詩學所謂的“詩家語”，超越了科學語言、生活語言和一般的文學語言，具有較為強烈的藝術表現(xiàn)力，而其在詩的形式結構和詩體探索上，也體現(xiàn)了對現(xiàn)代詩美傳統(tǒng)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嚴陣詩歌具有強烈的節(jié)奏感，宜于吟唱和朗誦。詩樂同源，在“歌詠”傳統(tǒng)的影響下，中國古典詩歌幾乎均可譜曲、入樂歌唱。《詩經(jīng)》的“風”、“雅”“頌”，從民間小調到朝堂、祭典的黃鐘大呂，皆是音樂的產(chǎn)物。《楚辭》“兮”字帶裊裊之韻，永明新詩分平仄四聲。唐詩繁榮、律絕盛行的內部主要原因在于：漢字內蘊的音樂性在近體詩中進一步得以凸現(xiàn)。嚴陣的詩歌具有短促生動的節(jié)奏、歡快流暢的樂感。如“坡上掛翠，田里流油，／喜報貼在大路口，／山歌兒，／悠悠，悠悠”（《江南春歌》），“塵滿臉，汗?jié)M臉，心頭甜，／歌曲兒悄悄流到了唇邊：／公社喜開豐收鐮，／一曲唱遍了江南”（《開鐮曲》），“滿樹青桃紅了嘴，／熟透了的杏子落成堆，／誰去理會，／打麥忙得火燒眉”（《打麥歌》），“掛起鋤，放下鐮，／小巷里細語呢喃”（《夜讀》）等詩句，以貼近生活的口語入詩，吐字如珠，爽快利落。又如，“菱盆兒分開，菱盆兒靠攏，／采菱的歌曲兒忽西忽東”（《采菱歌》），在描摹“菱盆”、捕捉“歌曲”的過程中營造出類似音樂的流動感，修辭上講求一唱三嘆、回環(huán)往復。在借鑒民歌音樂特點的同時，詩人還注意把傳統(tǒng)格律的形式秩序與自由活潑的民歌穿插交織，形成一種靈活多變的詩歌韻律，或鏗鏘整齊，或歡快活潑。如“波頭蓼花紅，／江南稻子黃，／稻穗一天一個樣，／忙壞了工具廠?！喂琰h委書記，／一夜來三趟，／肩上一片月，／兩袖稻花香”（《豐收序曲》）。這些語言修辭技巧共同造就了嚴陣詩歌，尤其是富有田園牧歌情調的鄉(xiāng)土詩易于吟唱的特點。此外，嚴陣的抒情長詩宜于誦讀，與他對詩歌氣勢的營造也有密切關系?！皻馐?，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皆宜”，嚴陣所抒之情，多為時代的主旋律情感，蘊含著全民族的共同心聲，這就是詩歌之氣，詩歌之“勢”。“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被蛟S這正是《中國夢》、《和諧之歌》等長詩藝術略遜而仍能在朗誦中喚起共鳴的根本原因。

其次，嚴陣的詩歌往往通過勾勒富有鮮明色彩感的生活、風景畫面，借以表達理想的世界觀念。眾所周知，嚴陣不僅是一位詩人，還是一位蜚聲中外的畫家。作為畫家，他認為繪畫是一種精神的表達，是一種激情，一種發(fā)現(xiàn)，一種感悟，一種超越，于其詩，亦可作如是觀。嚴陣左手作畫，右手作詩，其實都在用色彩和畫面來表達他對自然和時代的激情和感悟。其詩、畫多把大量的地理意象作為描寫、寄情的對象，這不僅源于畫家詩人對大自然的興趣偏好，而且還寄托了理想與美的生活觀念。如嚴陣詩中的櫻花、桃花、蓮花、杏花、垂柳、長江、月夜、太陽等意象，《墨梅》、《閑夢江南梅熟日》、《出水芙蓉》等水墨畫，都寄托了嚴陣對生活的熱愛、對未來的信心。在1960年代初，嚴陣創(chuàng)作《江南曲》，勾勒美麗而輕盈的江南畫面，既是對文藝政治化傾向和生活苦難的疏離，也是他內心陽光的體現(xiàn)。他詩中的畫面是包羅萬象、不拘一格的，既有雄奇、旖旎的自然地理風光，如“風云變幻的太空啊，電光雷火，日新月異，潮水嘯騰的大海啊，碧藍紅濤，前仆后繼”（《迎客松》），“看，蘇堤，白堤，左右都是桃花含蕾，楊柳靜垂，／晶瑩的雨珠，已為樹木把每片嫩葉配備”（《又見西湖》），又有歡快忙碌的勞動場景，如“姑娘們背著噴霧器，小伙們挑著水擔，紅衣紫裙青布衫，浮動在麥浪中間”（《麥秀歌》），既描摹國內的四季變遷，“深秋的夜晚啊，村子的空氣里，到處彌漫著谷物的甜香，／村頭旅店里的風燈，正在一棵高大的楓樹枝上搖晃，／滿樹初紅的楓葉，燈光下化作一團朦朧的色彩，／正像一個揮灑自如的畫家，在信手表達秋天的印象”（《卷·第一交響曲》），又善于點染域外空間的色彩變幻：“一望無際的／彗星雨／一望無際的／光云／是王子／在／揮霍／是乞丐／的／美夢／對富人和窮人／都同樣燦爛的／芝加哥之夜／很像／一千零一夜里的／一個／故事”（《在西爾斯大廈的頂層觀看芝加哥之夜》）。其詩中之畫的色調是明朗的、溫暖的，蘊含著正能量，如“登上塔的最高層，把江南山水，一眼望盡，／天堂恰在我的腳下，看大氣浮動，煙云雄渾，／誰是弄粉調朱之手？藍紫一抹，萬里清峻，／潑紅灑綠，染青潤黃，好一副獨運的匠心”（《登六和塔》），“水面上流著翡翠”、“每天把紅日托上”、“金色的穗子”、“綠柳垂蔭的大堤”（《長江在我窗前流過》）。寫“月夜”，也是靜謐的、溫柔的，如“白窗紙上月光灑滿”，“月色。蛙聲。江潮”，“他在月色中微笑”（《蛙聲》），“月下的柳林似翠錦，／山峰像睡去的青云”（《夜曲》）。詩人把國內外各個階層的生活場面融入萬紫千紅的風景描寫，賦予“生活”以濃烈的、理想的、詩意的色澤。這是其詩歌魅力的關鍵所在。

再次，嚴陣詩歌在詩體探索、語言修辭與運用上都體現(xiàn)了獨特的創(chuàng)造性。其詩句法多樣，或長或短，或齊或散，行云流水，一任其自然?；蛴瞄L句“讓我在你那云梯般的道路上探求終生吧，／讓我在你那花朵中間去開拓你那芬芳的礦藏”（《蓮花峰》），表達悠遠的希望；或用流暢的短句“十里桃花／十里楊柳／十里紅旗風里抖”（《江南春歌》），以表達歡快的情緒；或用短促有力的詩句：“我們／需要一個／新的／中國夢”（《中國夢》），以表達堅定的意志等等。在詩體形式上，嚴陣進行了廣泛的探索實驗。其早期詩集《江南曲》融古典格律詩的謹嚴與現(xiàn)代民歌的自由活潑為一體，而其自由體詩中經(jīng)常有樓梯詩的影子，如“只有華沙秋雨／留在／我的／肩頭／留在我肩頭的那種／輕輕的／細細的／深深藏在眼底的／無聲的／溫柔”（《華沙留別》）。在自由體詩創(chuàng)作中，民歌口語、俗語的運用雖然不像五六十年代那么普遍，但仍然靈活交織在雅致的詩行中，造成一種“雅俗共賞”的審美效果。例如，抒情長詩《中國夢》，有時充滿豐富的想象力：“我們還特別需要／能打開所有漫長的時間／和所有浩瀚空間的／那把／鑰匙”，有時引入民間小調的節(jié)奏和俗語表達：“修了眉／染了發(fā)／整了容”。在寫作手法上，或即景敘事以言情，如《夜曲》、《蛙聲》、《月下的練江》等鄉(xiāng)村生活剪影；或直抒胸臆，甚至熔抒情、議論于一爐，如《英雄碑頌》、《和諧之歌》、《中國夢》等；或打破詩與小說的界限，以敘事為主，創(chuàng)作長篇詩體小說，如《山盟》、《卷》；或通篇詠物以寓情言志，如詩集《花?！?。

嚴陣詩最有特色的是他對古典詩詞語言、句式和意象、意境的借用與化用。以《江南》為例?！皫讟湫踊ǎ瑪?shù)抹遠山”，開篇便喚醒古典詩詞風景的記憶，如秦觀的詞《滿庭芳·山抹微云》和七絕《泗州東城晚望》中的“林梢一抹青如畫”之句。秦觀曾因“抹”字表現(xiàn)了風景之神韻，故被蘇軾戲稱為“山抹微云”君?！耙唤z柳，一寸柔情”、“隔葉黃鸝空好音”、“千里鶯啼綠映紅”均分別借用了吳文英《風入松·聽風聽雨過清明》、杜甫七律《蜀相》和杜牧七絕《江南春》的成句?！靶馒P猶有老鳳聲”則是對李商隱詩句“雛鳳清于老鳳聲”的化用?！傲蹋瑫栽?，小樓，東風”以含而不露的“留白”暗示了柳永和李煜的詞作意境。而另一首詩《登六和塔》則直接借用詞體語言組合：“更佳處：南湖煙雨，含青滴翠，蘇杭柳浪，吐秀生春，/茫茫東海，細波微浪，于無聲處轉乾坤，/還有那，天目竹霧，郁郁泛綠，會稽流水，默默情深，/西子湖邊，若耶溪畔，又出多少意中人！”兩首詩的語言、句法、意象固然于古典詩詞傳統(tǒng)多有借鑒，然而，詩人的思想?yún)s是全新的，基本上擺脫了孤芳自賞的文人情調，代之以“極天地之大觀”的，擁抱大時代的昂揚精神和大我胸襟。在《江南》后半部分，詩人明確點出“才子佳人”已成“天涯舊夢”，作為“社會主義的光輝明鏡”的現(xiàn)代江南則孕育著“無邊無際的絕妙新紅”，活躍著“新一代的蜜蜂”。兩詩都試圖運用舊語言熔鑄新思想，然《江南》有失直露，《登六和塔》則較為自然圓融。而嚴陣最近創(chuàng)作的抒情長詩《含苞的太陽》、抒情詩集《誰能與我同醉》，則較好地實現(xiàn)了古典文學意象寄托傳統(tǒng)、現(xiàn)代詩歌意象經(jīng)營方式與注重色彩感覺的畫家素養(yǎng)三者間的有機融合，早期借鑒的痕跡已逐漸消失了。對嚴陣本人而言，“豪華落盡見真淳”，其詩藝追求終于實現(xiàn)了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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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陣多種多樣的文學作品，被翻譯為多國文字，在世界上其他國家也具有一定的影響。2008-2012年，十卷本《嚴陣文集》與多達150萬字的《嚴陣文學概論》，由大眾文藝出版社相繼出版，是對其文學成就的充分肯定。嚴陣能夠在流行一時的“政治抒情詩”風氣中尋找到一條既適合自己“弄粉調朱”以寫造化的審美趣味，又能盡量貼近時代主旋律、能廣泛反映具有時代感之生活風景的詩歌創(chuàng)作道路，是難能可貴的。嚴陣的創(chuàng)作姿態(tài)總體上是穩(wěn)健的、平和的，其詩飽含對生活的激情而不失于躁厲，始終有一種別樣的美感：十七年間，甚似驕陽下的一隅溫泉；進入新時代，則手持大纛，在繁花錦陣里導人以正路。他的詩，也在隨時代的變遷而自我創(chuàng)新，不過變得很慢，惟一不變的是詩人對生活和自然的熱愛、對未來的信心，以及日趨化境的丹青妙筆。其詩始終像“胭脂一樣的彩波，灌溉不斷更新的生活”。這種“弄粉調朱”的理想之詩、大我之詩，正是當前時代所急切呼喚的大詩，適應了當代新詩生態(tài)發(fā)展的需要。特別是他六十多年堅持詩歌寫作，在思想與藝術上不斷地有所發(fā)展、有所開拓，在當代中國詩人中是少有的。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歷史之長、熱情之高、詩藝之豐、語言之精要、風格之獨特，也許只有李瑛、余光中這樣的詩人可與之相比，當然，這兩者在歷史上所產(chǎn)生的影響，比他要大一些。

嚴陣對詩的形式結構的探索、對融合舊詩和新詩傳統(tǒng)的探索、對詩歌音樂性和畫面感的追求，都是新詩發(fā)展所應注重和學習的。只是嚴陣缺乏有意識的、系統(tǒng)的詩論建構和針對性的詩體實踐，故而這些方面的嘗試并未引起更多注意。除此之外，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還存在其他不足，留下了許多遺憾。如受時代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制約，有些詩為歌頌而歌頌，語言淺白直露，不夠含蓄，理念化傾向嚴重，如《歡呼吧！我的太陽》、《天安門頌》、《啊，六十年代》、《遙望非洲》等。在借鑒古典詩詞語言、意象時，有生吞活剝、機械套用的現(xiàn)象，如《江南》。其前期詩歌對生活的寫照過于理想化，過于追求唯美的效果，而缺乏深刻的、批判性的理性思考?？偠灾?，嚴陣雖然有這樣那樣的瑕疵，可他始終是當代文學史上一個不可逾越的存在，其不趨流俗的寫作姿態(tài)、不知疲倦的創(chuàng)作熱情、由寫境到造境的詩人本色，將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