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倫振 曾正平/譯
帕斯捷爾納克詩選
劉倫振 曾正平/譯
當(dāng)蒼茫的夜色鉆進我的閣樓,
又探出身來出現(xiàn)在我的穿堂,
它便會把我像瓦罐一樣
裝滿水,再插上一束丁香。
——《夏日》
生活——我的姐妹,今天你這樣慷慨,
像春雨一樣落到每一個人的身上,
但是綴滿玉佩的人們卻高聲抱怨,
溫文地咬人,像燕麥田里的蛇一樣。
長者們對這種事自有他們的道理。
可你的理由卻非??尚Γ阌怪靡?,
哪能說,打雷時眼睛和草坪會發(fā)紫,
地平線上可以聞到鮮木樨的香氣。
哪能說,五月你在去卡梅申途中,
待在車廂里閱讀著火車的時刻表,
那時候它就會比圣書還顯得巨大,
灰塵和暴雨弄臟的長沙發(fā)也比不了。
哪能說,剎車臺剛一剎車,一陣臭罵,
直沖向讓土酒灌醉的和氣的鄉(xiāng)下人,
人們就從坐墊上在看我是否到站,
西下的夕陽對我深深地表示同情。
鈴聲響過三遍,就那樣充滿歉意地
飄然消逝:我很遺憾,還不是此地。
窗簾下散發(fā)著糊味很濃的夜的氣息,
原野離開車門升降磴直沖向星體。
人們眼皮眨動著,但是卻像在酣睡,
眨巴眼的可愛的頭紗也睡得香甜,
同時心兒一面拍打著車廂的過臺,
一面把車廂的小門紛紛撒向草原。
在鑲上花邊的帷幔里——
一群烏鴉;
嚴(yán)寒的驚懼也在那里——
生根發(fā)芽。
這是十月在盤繞回旋,
這是恐怖
踮著趾尖兒向著樓上
輕輕邁步。
不管怎樣哀求、抱怨、
聲聲訴苦,
人們還是揮動著旗桿
為十月辯護。
人們抓住寒風(fēng)的手,
沿著樓梯,
從住宅里趕出木頭
忙把柴劈。
飛雪漸濃,從河灣處——
來到商店,
發(fā)著感慨:“久違久違,
多時不見!”
它被翻掘過多少次,
每當(dāng)冬天來臨,
它就從馬蹄上灑下
多少可卡因!
它用濕漉漉的鹽從云端,
從那馬街,
消除痛苦——就如同去掉
帽上斑點。
講述了可怕的故事,
說出了準(zhǔn)確的地址。
打開門,探詢,動作,
就像人們在劇場里。
靜寂,我聽說過的一切,
就數(shù)你最美妙、最新穎。
一只只蝙蝠飛來飛去,
卻使一些人不得安生。
七月之夜的城郊鄉(xiāng)村,
似金發(fā)女郎的一般嬌艷。
天空自有無數(shù)的借口,
惹是生非不使你安閑。
閃耀著,流瀉著歡暢,
傾注著明亮的光輝——
在某某某某經(jīng)緯度上,
在某某某某子午圈里。
由于綽號、裙擺、鞋子、
秀發(fā)和朱唇的懇切招徠,
威風(fēng)嘗試著輕輕地
使一株薔薇欠起身來。
輕紗般的、熱烘烘的屋里
把用微風(fēng)使之作響的一切,
把久久彈奏而得到的一切,
全都扔出去投入砂石。
突然,在世界盡頭的四面八方,一切變得清晰可見。
——果戈理
崩潰啊,我們哪能砍削時間?
崩潰啊,我們怎能把你消磨?
奇跡突然出現(xiàn),就像宇宙匯中的
伏爾加水域,澎湃不息地流過。
而在對草原旱災(zāi)的仁慈寵愛
目光已經(jīng)習(xí)慣于屈從的地方,
這災(zāi)變卻迷迷茫茫,濃煙滾滾,
像革命的草垛一般升騰回蕩。
遠處,在每座巨大的存谷樓里,
在糧倉里,小耗子們驚得發(fā)傻,
梁木和大麻袋燃起熊熊大火,
屋頂上漸漸熄滅了,細(xì)雨飄灑。
星星們在無言而熱烈地爭論:
巴拉紹夫城躲進了什么地方?
溜出多少里?霍漂爾河在哪?
而草原上的空氣十分的驚慌。
它嗅到了,并且正在吮吸著
士兵嘩變和遠處閃光的神采。
它呆頭呆腦,支著耳朵諦聽。
剛一躺下便聽到:轉(zhuǎn)過身來!
炮聲隆隆。不能躺也不能靠。
閃動的火絨在每個廣場飛漫。
而那邊,黑夜在樹根上閑逛,
親吻著清晨火紅火紅的木炭。
1
耽于說話的天使啊,一開頭,一開頭,
我就想讓你豪飲純潔的哀怨的苦酒!
但我不敢這樣,這樣便是以牙還牙!
??!那一開始就被謊言污染了的悲楚,
啊,痛苦,痛苦,那患了麻風(fēng)病的痛苦!
耽于說話的天使啊,——不,即使,
即使心臟患上濕疹也并非一定會死!
但你為什么告別時要把纏身的病癥
賞賜給心靈?為什么要無益地投贈
雨珠般的吻;為什么像消磨時間一樣,
為了一切人、當(dāng)著一切人,嬉笑著把我殺傷!
2
啊!恥辱,你已成為我的重荷!啊,天良,
在這早熟的決裂中還有這么多倔強的思想!
人啊,多么希望——我只是鬢角、嘴唇、眼睛、
手掌、肩膀和面頰的毫無價值的無謂合成品!
那樣,按照詩節(jié)的唿哨聲,按照它們的吶喊,
按照信號,按照痛苦的飽和程度和它的青春,
我會服從于它們?nèi)w,我將率領(lǐng)它們?nèi)ミM攻,
我的恥辱啊,我也會對你發(fā)起最勇猛的沖鋒!
6
失望了吧?你是否以為在這人世間,
我們唱完了天鵝的安魂曲就能分手?
你指望著痛苦,就睜大噙著淚水的眼睛
左思右想,他們是不是就難以制服?
彌撒時壁畫本來會從拱頂上剝落,
在賽巴斯蒂亞諾的雙唇上跳蕩表演。
但從今夜起,我懷恨一切都太冗長;
但可惜的是,我手中沒有一根皮鞭。
在黑暗之中,這種恨剎那間恍然覺醒,
毫不遲疑地決定把一切重新耕耘。
是時候了。它自殺沒有任何道理,
就連這也只是像烏龜那樣的爬行。
7
朋友,溫柔的朋友,一點不差,就像夜里從卑爾根飛往北極的途中,
被紛飛的大雪從潛鳥腿上拔下的熱乎乎的羽絨,
我發(fā)誓,溫柔的朋友,發(fā)誓我并非在強迫自己,
當(dāng)我對你說——我的朋友啊,睡吧,別放在心中。
正當(dāng)我像被擠到煙囪跟前的挪威人的尸體,
在像蒙上霜的桅桿一動不動的冬天的夢幻里,
在你雙目閃電的反光中被指為戲謔者的時候——
放心睡吧,不要緊,朋友,請安靜,別哭泣。
正當(dāng)我完全像最后的居民點以外的北方,
偷偷地瞞著日夜不息警醒著的北極冰塊
用午夜的蒼穹漱洗失明的海豹眼睛的時候,
我說——別擦,睡吧,忘掉:全是胡亂編排。
1.致誹謗者
啊,童年,心靈深處的長柄勺!
啊,我的攝政王,我的鼓舞者——
一切莽莽叢林的土著民族,
你深深扎根于自愛的泥土!
在玻璃片上干掉了多少眼淚!
有多少黃蜂和月季形容憔悴!
而那消失了的混沌的世界
卻往往像破土而出的紅蕨!
有多少被壓凹的枯骨,
有多少被攪亂的鍵盤,
漂泊無著,郁悶凄苦,
準(zhǔn)備洗雪誹謗的仇冤!
在誹謗的有若有其事的災(zāi)難,
在誹謗的有毗鄰而居的富翁,
在誹謗的有躲在門后的家務(wù),
在誹謗的有鑰匙悅耳的叮咚。
在誹謗的有虛情假意的握手,
在誹謗的有濃香襲人的胸衣,
在誹謗的有觀看手相的術(shù)士,
在誹謗的有華貴優(yōu)雅的贈禮。
在誹謗的有不同年齡的小人,
啊,年輕人——對我們?nèi)绾尉幣牛?/p>
啊,左派——對我們極左派——
難道誹謗中會透出紅潤的豐采?
太陽啊,你聽清楚嗎?“要撈回本錢。”
松林啊,是我們在做夢?“要殫精竭慮?!?/p>
生活啊,對我們而言名稱已名存實亡,
對你而言名稱已拂逆了它原來的意義。
蒼白之謎的鄧肯便是教授!
啊,休假中的人群的騷亂,
啊,上帝,上帝,也許你會記起,
你把我們賣給這人世是多少價錢?
2
我能忘記這一切嗎?忘記我的親人?
忘記海洋?忘記對臥鋪票位的眷戀?
而為著感情的恣意放縱——就踏進陷阱?
隨著狂飆——加入各個黨派的神意裁判?
躍過窗口,鉆進車廂,撲向食品箱?
在某處趴下,卸下點東西,住下歇息?
我為這種磨難自豪。請撫平我的創(chuàng)傷!
牝獅啊,我憑著鋒利的爪子認(rèn)出了你。
忘卻親人,忘卻海洋,忘卻那類似
懲罰一般的茍且偷生的荒誕的謬論。
不能這樣報復(fù)流刑犯?!垞崞絼?chuàng)傷!
啊,我才是一個無產(chǎn)者,絕不是你們!
這是真的。我失過足。啊,鞭打吧!
我是在野獸的自負(fù)心理中跌倒在地,
我曾難以置信地貶低、凌辱過自身,
我也曾痛苦不堪地貶低、凌辱過你。
3
人們就這樣開始。兩歲左右,
從保姆懷里沖向無數(shù)悅耳的聲音,
咿咿呀呀,嘰嘰喳喳,而說話
那已是三歲的時候才出現(xiàn)的情景。
人們就這樣開始明白事理。
在開動的渦輪機的嘈雜聲里
仿佛覺得,母親不是母親,
你不是你,而故園成為異地。
如果真的不偷小孩的東西,
那坐在板凳上的一束丁香
它的驚人的美色可怎么辦?
這樣便產(chǎn)生了懷疑的思想。
恐懼的心情也便這樣成熟。
如果他是幻想家或浮士德,
他將如何讓星辰高不可及?
吉卜賽人就是這樣地起步。
像嘆息一樣出其不意的海洋,
就是這樣展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
在本該有房屋的籬笆上翱翔。
抑揚格詩體也將這樣地起源。
仲夏之夜就這樣,面孔朝下,
一邊匍匐在燕麥中哀求:請實現(xiàn)!
一邊用你的目光威脅著朝霞,
就這樣發(fā)生了跟太陽的爭辯。
人們就這樣開始寫詩的生涯。
4
我們?nèi)松?,也許就我們這三個
頓涅茨的、火暴的、嚴(yán)酷的人,
滂沱的雨水,滾滾的煙塵,
士兵蘇維埃,一首首詩歌,
就運輸和藝術(shù)辯論不息——
這便是我們奔跑的灰色表皮。
我們曾經(jīng)是人,我們是時代。
我們被趕到商隊里飛馳,
就像煤水車的活塞的嘆息
以及枕木的斷裂聲中的凍土,
我們飛攏來,沖進去,然后啟程,
像烏鴉的旋風(fēng)一樣開始盤旋升騰。
而且——一掠而過!——等你們
明白過來,為時已晚。就這么樣,
風(fēng)的足跡一清早橫掃飼草的草捆,
——然后稍事停留在那堆積雪上——
接著便活躍在屋頂?shù)陌鍡l上空
樹木熱烈舉行的集會的談話中。
5
從那條吹滅了蠟燭的馬路上
傾瀉而下的歪歪斜斜的圖畫——
我將無法使它們不再從墻上、
從掛鉤上沖向韻腳,合拍落下。
宇宙戴上假面具有什么關(guān)系?
世上沒有人們不自告奮勇地
用油灰封住嘴巴以備過冬的
那樣的維度,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但萬物終會從臉上把假面具
扯下,失去權(quán)勢,喪失聲譽,
一旦它們有了理由放聲高歌,
一旦豪雨有了借口傾盆瀉落。
春天,當(dāng)朝霞尚未升起的時候,
一堆堆篝火照亮我們的菜園——
那是肥沃富饒的宴席上
一座座多神教的祭壇。
處女地正在慢慢地?zé)苫覡a,
清早就熱氣騰騰,像蒸籠一樣,
整個大地都被燒得通紅,
如同灶邊熱烘烘的土炕。
我將一下子脫掉身上的襯衣,
打著赤膊去那兒開荒種地,
炎炎烈日曬著我的脊背,
就像在土窯里燒制陶器。
我將站在太陽最烤人的地方,
我將在那兒瞇縫起我的兩眼,
舀一勺制作瓦罐的釉子,
將我從頭到腳渾身澆遍。
當(dāng)蒼茫的夜色鉆進我的閣樓,
又探出身來出現(xiàn)在我的穿堂,
它便會把我像瓦罐一樣
裝滿水,再插上一束丁香。
它將把表面的一層用水洗掉,
從我那已經(jīng)冷卻了的罐壁上,
然后它會把我捧去交給
某一位本地出生的女郎。
那棵剛剛吐放的小小的幼芽
將翹首企足,向往寶貴的自由,
當(dāng)它在油漆過的柜子上
安頓好,準(zhǔn)備過夜的時候。
門開了,一股寒氣像蒸汽一般
從院子里猛然間涌進了廚房,
瞬息間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往昔,
變得和童年時那些夜晚一樣。
天氣是那么干燥,又那么平靜,
冬天像一位不勝嬌羞的女郎,
怯生生地不敢貿(mào)然闖進屋來,
佇立在離門口五步遠的地方。
冬天,一切又都顯得那么新鮮。
白柳像一群雙目失明的老翁,
向十一月的灰白的遠方走去,
沒有拐杖,也沒有引路的兒童。
河流和柳樹全都披上了銀裝,
而頭頂上那星月無光的穹蒼
橫亙于裸露著的冰封的河面,
有如一面鏡子擱在梳妝臺上。
在那白雪半掩著的十字路口
有那么一棵亭亭玉立的白樺,
凝望著她映在鏡子里的影像,
戴上一顆明星點綴她的秀發(fā)。
她暗自尋思,隱隱約約地猜到,
坐落于邊緣上的那幢別墅里,
就像在她那高聳的樹梢一樣,
冬天充滿了令人愕然的奇跡。
廚房里的寒冬、爐子的歌聲、
結(jié)了冰的儲藏室和暴風(fēng)雪,
到頭來可能比辣口的蘿卜
更加使我們感到深惡痛絕。
樹林和房子如隔萬水千山,
四周全是雪堆、死亡和睡眠,
仿佛這不是四季中的一個,
而像是時間的末日和終點。
梯子很滑,結(jié)的冰未曾敲掉,
水井消失了,但剩幾個圓環(huán),
城市和溫暖在吸引著我們,
嚴(yán)寒中它們?nèi)缤盆F一般。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農(nóng)村,
冬天過日子簡直是活受罪,
而城市對于世界的不完美
卻是滿不在乎,根本無所謂。
它創(chuàng)造了千千萬萬的奇跡,
因此它大可不必害怕寒冷。
它以無數(shù)閱歷甚深的靈魂
而成為一種精神,如同幻影。
無論如何,至少在那堆放于
鐵路死岔線上的劈柴眼中,
它在通宵燈火輝煌的遠方
看起來正是這樣一個幽靈。
我少年時也對它懷著崇敬。
它的傲慢得了我的垂青。
它把世代的生活看成草稿,
惟有等待它予以潤色完成。
它每天晚上展出它的財富,
以此模仿光彩奪目的群星,
它甚至取代了天空的位置——
在我那幼稚可笑的幻想中。
今年冬天我住在莫斯科郊外,
但總碰上大雪紛飛,狂風(fēng)怒吼,
每當(dāng)我因為有什么事情要辦,
不得不冒著嚴(yán)寒進城的時候。
夜色正濃,天空仍是一片漆黑,
我便獨自走出家門,匆匆上路,
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樹林里
撒下一長串沙沙作響的腳步。
荒野里的白柳紛紛站立起來,
在鐵路的交叉道口把我歡迎。
在寒徹骨髓的元月的坑洼里,
群星錯落,高掛在世界的上空。
在那人煙稀少的僻靜山野里,
通??傆辛谢疖嚵D把我趕上——
郵車或是四十次,而我要搭的
卻是六點二十五分的那一趟。
突然間那些狡黠的光的皺紋
聚集成一團,如同收攏的觸角。
探照燈以其整個碩大的身軀
沖上震驚得瞠目結(jié)舌的旱橋。
在悶熱得難以忍受的車廂里,
我任憑軟弱的發(fā)作將我支配,
這種軟弱在胎兒時便已生成,
并同奶汁一起吸進我的體內(nèi)。
透過歷史上滄海桑田的變遷,
以及戰(zhàn)爭和饑餓的艱難歲月,
我曾默默無言地逐漸認(rèn)識了
俄羅斯的無與倫比的高風(fēng)亮節(jié)。
我竭力克制內(nèi)心的景仰愛慕,
觀察著,有如瞻仰天上的神靈。
這里有鄉(xiāng)村的婦女和莊稼漢,
也有正在上學(xué)的孩子和鉗工。
在他們身上找不到奴顏媚骨,
貧窮總是給人打下這種烙印,
他們像堂堂主人承受了一切:
無論是新事物還是艱難困頓。
孩子們和少年們成堆地坐著,
如同在馬車上一般,姿勢各異,
一個個都在捧著書埋頭閱讀,
那么如饑似渴地把知識吮吸。
在逐漸變成銀白色的昏暗中,
莫斯科敞開懷抱把我們迎接,
我們從地下鐵道里走了出來,
離開了那具有兩重性的世界。
兒孫們爭先恐后向欄桿擠去,
所到之處都聞得到陣陣清香,
那是摻有櫻桃露的新鮮肥皂
和蜂蜜餅干散發(fā)出來的芬芳。
那窮兇極惡的冷峭嚴(yán)寒,
將化雪的日子牢牢阻攔,
春天從沒有來得這樣晚,
然而也從沒有這般突然。
公雞一清早就尋花問柳,
母雞躲不勝躲,防不勝防。
松樹扭過頭來面向南方,
瞇縫著兩眼注視著太陽。
盡管天氣悶熱,陽光炙人,
堅冰卻仍然把道路封鎖,
它一連幾周始終不愿意
讓它們脫去發(fā)黑的硬殼。
樹林里遍地松針和枯葉,
一切都披著潔白的銀裝,
化雪的地方通通被淹沒,
一半是水,另一半是陽光。
天穹鋪滿絨毛般的烏云——
在春天的污泥濁水上空,
它卡在頭頂上的枝丫里,
因為天氣太熱,一動不動。
寬闊的湖面有如一個圓盤。
在它對岸——云彩布滿了藍天,
還有高山之巔那重重疊疊、
氣勢森嚴(yán)而潔白耀眼的冰川。
隨著天空中的光線的變化,
森林也在不斷地改變色調(diào)。
時而烏黑,像蒙著一層煙炱,
時而通紅,似烈火在熊熊燃燒。
當(dāng)連綿的陰雨天宣告結(jié)束,
漫天烏云中露出一抹蔚藍,
這裂口中的天空何等壯麗,
小草手舞足蹈,心里多么喜歡!
風(fēng)掃清了遠方后已經(jīng)停息。
陽光給大地鋪上一層金沙。
空氣中透露出樹葉的翠綠,
如同用彩色玻璃拼成的圖畫。
在教堂里的窗框的壁畫上,
那些神仙、帝王以及苦行僧,
戴著光閃閃的不眠的冠冕,
正是像這樣將目光投向永恒。
仿佛這教堂的內(nèi)部是一片
廣闊的大地,如此浩瀚蒼茫,
從它的窗口我有時能聽到
遠方的合唱在我的耳邊回響。
自然,世界,玄妙莫測的天機,
在你那長久的祈禱儀式上,
敬畏將使我的心頻頻戰(zhàn)栗,
幸福將使我的兩眼熱淚盈眶。
你積累結(jié)論已有半個世紀(jì),
但并不把它們寫進你的筆記。
既然你自己并不是個白癡,
你必定多少明白了一點事理。
你明白了勞動有多么快樂,
成功之路有什么秘訣和法則。
你明白了偷閑是一種罪過,
沒有功績便不能把幸福獲得。
那郁郁蒼蒼的草木的王國,
那威震四海的飛禽走獸之邦,
正在等待祭壇和神的啟示,
正在把英雄們和勇士們盼望。
在人類命運的漫長鏈子上,
糧食便是頭一個這樣的啟示,
千百年來祖先們把它培育,
作為傳家寶交給子孫,傳給后世。
生長著黑麥和小麥的田地
不只是在召喚你去收割、脫粒,
它是你的先人留下的手跡,
他們添寫的這一頁談的是你。
這便是他們留給你的話語,
而在那生老病死的往復(fù)交替、
人世盛衰的循環(huán)周轉(zhuǎn)之中,
這是他們的史無前例的壯舉。
外面大雪紛飛,狂風(fēng)怒吼,
將世間萬物嚴(yán)嚴(yán)地覆蓋。
送報的女郎成了個雪人,
售報亭也被大雪所掩埋。
在我們漫長的一生當(dāng)中
我們多次得到一個印象,
雪紛紛降落是出自隱諱,
為了轉(zhuǎn)移視線,隱瞞真相。
這個不知悔改的隱瞞者——
在潔白的流蘇的掩護下,
它不知有多少回從郊外
把你們兩人分別送回家!
渾身裹著白花花的棉絮,
漫天的飛雪糊住了兩眼,
一個影子如同一個醉漢,
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庭院。
一舉一動顯得那么倉促,
十拿九穩(wěn)還是那個緣故:
又有人干下了什么罪孽,
它得趕去掩蓋,以免敗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