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健飛
一
我一直想寫寫天津的楊柳青,卻一直沒有寫。前些年是沒有時間,目標也散漫,不知道是該寫初戀呢,還是該寫寫那條冰冷的子牙河。結(jié)果,從20世紀80年代到二十多年后的2011年冬天,都沒有寫成。
2011年12月30日凌晨,手機鈴聲把我驚醒,來電顯示:海峰。摁下接聽鍵,卻是海峰的妻子寶紅的聲音。寶紅叫了一聲哥,然后說:“海峰今天夜里走了……”足足有十秒鐘,我都沒反應過來。
海峰姓賈,是我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
天津到北京,只有半個多小時的路程,然而,二十多年來,我卻忙工作,忙家事,很少回到那個刻在心壁上的地方。
三天后,海峰的喪事辦完了。當天深夜,我坐下來想,是該寫寫楊柳青的時候了,但剛寫下楊柳青青四個字,卻有一團東西忽然堵在胸口,我寫不下去了。
二
寫不下去的原因,一是因為心痛,二是自責,三是屈辱。今年元旦一大早,我再次收到海峰遺孀寶紅的問候短信:“祝愿大哥新年快樂?!蔽一貜停骸暗苊眉槿缫?。”我沒有告訴寶紅,兩天前的2016年12月29日,我開始動筆寫海峰與我的點滴往事,這一天,正是海峰去世五周年忌日。
海峰走后前兩年,每逢重要節(jié)日,我都會接到寶紅的問安電話。那短短的一兩分鐘,既是我的傷痛,也是我的安慰,可是我也知道,這也是寶紅的傷痛和安慰。然而,幾年里,我卻很少主動聯(lián)系他們母子,不是不想聯(lián)系,而是不知道該說什么,該做什么。近兩年,寶紅改用短信問安了,我的心也慢慢平復下來。
心痛就不說了,這是一言難盡的感受。
自責的是,在海峰去世前一個多月,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聲音是正常的,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笑嘻嘻地說話。
他說:“老哥,來天津待兩天吧,很想你,真的,很想你,來待兩天吧。如果來,要穿著軍裝來啊,新式軍裝很威武,但我一直看不明白那些符號,就想和你照張相,永遠留著。”
我因為開著車,什么也沒想就說:“哪有時間啊。等過幾年退休了,再回楊柳青看你,好好待幾天?!弊詈笪覇柫艘痪?,還在開飯店嗎?生意怎么樣?他說是,生意也可以。因為自己胃病犯了,前段時間做了個小手術(shù),飯店主要是妻子在打理。我問手術(shù)沒大事兒吧?他說沒大事,一個小手術(shù)。
其實,海峰這個電話,主要是告訴我,他得了大病,而且做了手術(shù),甚至離大限不遠,他很想和我見一面。然而,我天生心性愚鈍,頭腦簡單,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層意思?;蛘哒f,我平時太相信海峰,完全想不到,一個剛四十多歲的漢子,竟與死神握手了。
所謂屈辱,現(xiàn)在看來,事情絕不是多么嚴重和了不得。不過,當時的心境太糟糕了,消化這個不良反應,需要很長時間。但是,這件小事,卻關(guān)乎一個軍人對戰(zhàn)友和戰(zhàn)友情的理解和認知。我現(xiàn)在如實寫出來,與大家共勉也好。
那天凌晨,寶紅電話里告訴我,海峰臨終前幾天囑咐她,他歸天后,希望我這個戰(zhàn)友能來看看他,并幫助料理一下喪事。寶紅說,海峰只讓通知我這一個戰(zhàn)友。
這算是遺囑嗎?我想是的。遺囑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個有思想的生命,是一個人留給這個世界的最重要的遺產(chǎn);我認為遺囑的意義與這個生命的意義是等同的。
至于后事具體安排,寶紅在電話里沒說,只希望我盡早趕過來。她說海峰老家離得遠,父母兄弟最快也得晚上才能到天津。
那天,雖然是正常工作日,但我所在的部門工作尚不算太忙。我一口答應,早晨上班請假后就趕過去。
放下電話,窗戶剛剛泛白。那個冬天的北京,霧霾已經(jīng)很嚴重,要是天空晴朗,太陽已經(jīng)在樓縫之間了。
當我拿著《離京報告表》走進領(lǐng)導辦公室時,領(lǐng)導還是慣常的領(lǐng)導表情。這個領(lǐng)導原本不是這個表情的,沒成為領(lǐng)導之前,他素來以與群眾打成一片示人,而且和藹可親。一年前他成為單位的主要領(lǐng)導,同事們私下說:是群眾手摞手把他抬進這把交椅的。
領(lǐng)導看了請假理由后,一臉嚴肅地說:“一個戰(zhàn)友去世,還需要你去奔喪嗎?我們誰沒有戰(zhàn)友?又不是直系親屬,上班期間請假出京奔喪合適嗎?”
我一時愣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短暫的不知所措后,血一下子沖上了腦門,我似乎聞到了自己鼻腔里有一股血腥味兒。
“我只請兩天事假。這個戰(zhàn)友就像我的親兄弟?!边@是從我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卻像來自遙遠外空的另一個人的聲音。這古怪的聲音,像在冰雪中冷得發(fā)緊,有微微的顫音。
“要不,我下午下班后趕過去。”我的語氣并不是堅定的。
“我看不合適,你還是再考慮一下吧。下班后干部出京,也要特殊情況才行。這樣吧,你先去征求一下××的意見?!?××是單位另一位領(lǐng)導。
我伸手接過請假表,在轉(zhuǎn)身向外走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像個陳舊的木偶。
請示了另一位領(lǐng)導,換填了一張表。給寶紅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只能晚上趕到了。
下午6點多,我在北京南站準時登上了開往天津的城際列車。晚上7點多,已經(jīng)轉(zhuǎn)業(yè)在天津市工作的戰(zhàn)友劉長海在站前接我。上了長海的車,誰都沒有心思說話,直接驅(qū)車趕往天津西郊楊柳青。
三
我并不贊成作家把同事與自己和他人間的糾葛付諸筆端。因為,作家的筆保持不了中立立場;尤其不贊成利用文學作品對曾經(jīng)的上司或長官進行撻伐,甚至惡意丑化。近期,我讀到汪曾祺先生一篇創(chuàng)作談,他說自己的小說和散文之間,也許并沒有太明顯的界限,所以難免對生活中的一些人和一些事加以主觀描述,以表達自己的主張。汪先生說,只要是客觀真實的、善意的,即使寫到親友、同事或上司的某種缺憾,如果對方還是個聽得進別人觀點的人,也是無妨的。我覺得汪先生不愧是智者,短短兩句話,道出了文學的功能之一,那就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如果,你明明知道某個人的某件事情不好,或者做人出了問題,不論這個人是領(lǐng)導還是朋友,哪怕是有血緣的親人,你不指出來,這是你自己的心出了問題?,F(xiàn)在,我接受了這個觀點,所以如實寫出海峰去世時,我請假奔喪遇到的一件小事兒?,F(xiàn)在想來,領(lǐng)導當時也沒有錯誤,清朝為官有丁憂之規(guī),那是舊朝,封建朝規(guī)。而當今軍隊條令條例中,并沒有規(guī)定戰(zhàn)友病逝可以奔喪。中國軍隊很大,人人都有親密戰(zhàn)友,如果奔喪之風盛行,部隊肯定要出亂象。我服從了命令,這體現(xiàn)了軍隊和軍人職業(yè)的特殊性,官兵必須遵守“令行禁止”這條準則,有規(guī)矩才有方圓,這是一個軍人要融入血脈的原則。
說到軍隊的特殊,當然也要講到戰(zhàn)友情誼,這是一個事物的兩方面。以我所見所聞,全人類的友情當中,戰(zhàn)友情是最令人刻骨銘心的情誼。如果和戰(zhàn)友在戰(zhàn)火中劫后余生,這種生死交情會世代相傳。心平氣靜地講,之所以當時有一種屈辱感,也并非完全是因為我和海峰私交篤厚,情同手足,而是覺得,錐心泣血的戰(zhàn)友情受到了某種侵害。領(lǐng)導也是軍人,從職務、軍齡和思想層次上,領(lǐng)導難道真不理解戰(zhàn)友情深嗎?非也。那為什么會有這個插曲?我必須在自己身上找問題了,平時的工作表現(xiàn)、為人處世、尊敬領(lǐng)導、團結(jié)同志等等方面,我做到位了嗎?
就拿和海峰的交往說,北京和天津如此之近,我卻和親密的戰(zhàn)友海峰十多年沒有見過一面。
我離開天津楊柳青是1986年年底。五六年后,海峰寫來一封信,說他退伍了,在楊柳青的青光鎮(zhèn)找了對象,結(jié)了婚,就不再回故鄉(xiāng)回鹿山了。
又過了兩三年,海峰夫婦帶著一歲大的兒子回鄉(xiāng)探望父母,路過北京時,到我家住了一個晚上。那時我的現(xiàn)狀不好,兒子也就三四歲,愛人沒有工作,自己工資又低,暫借的一間平房四面漏風。那幾年,壞情緒晝夜占據(jù)著我,也沒有多大心情坐下來好好敘敘舊——事實上,從我和海峰第一次見面,不知為什么,就有了主次之分。海峰在我跟前,很靦腆很被動,總像低我半頭,說話辦事總要順著我。起初,我以為海峰就這種性格,后來發(fā)現(xiàn),他對其他戰(zhàn)友卻不這樣。他是一個很有主見的黑臉勇士,代理排長五年下來,他所帶的排成為全團軍事訓練尖刀排??磥?,友情和愛情很像,喜歡一個人,服從一個人,是說不清理由的。
有了兒子的海峰不像過去那樣愛笑了,人也發(fā)悶。我把這種變化歸結(jié)于海峰的心結(jié)未解。海峰當兵七年,五年代理排長,最終沒能提干,連吃商品糧的志愿兵也沒有轉(zhuǎn)成。一家三口從我家走時,我努力湊了幾百塊錢。海峰沒有推辭,默默地接過錢,抱著兒子上了去火車站的公共汽車。
又過了幾年,天津老鄉(xiāng)武叔家給孩子辦喜事,我回楊柳青住過一晚。那天晚上是別人請客,在坐的除了老鄉(xiāng)一家,還有退伍或轉(zhuǎn)業(yè)后留在天津的幾位戰(zhàn)友。
海峰很快就喝高了,臨散時,非鬧著要結(jié)賬,把幾個戰(zhàn)友惹得不大高興。他為什么要鬧著結(jié)賬呢?按他語無倫次的說法是,他當時在天津開了一家飯店。意思很清楚,這個在戰(zhàn)友們眼里一直比較窮困的人,如今開了飯店,掙到了錢,他要好好請我和其他戰(zhàn)友喝回酒。
喝酒前,大家在飯店門前等我。我下車,一一與戰(zhàn)友握手寒暄。海峰最后一個上來,握住我的手,半天也沒有撒開。就在大家往飯店里走的時候,海峰突然一把抱住我,嗚嗚地哭出聲來。我略有難堪,只能和海峰相擁著拐到門邊一角。我感到海峰很瘦,渾身都在顫抖,他的淚水是冰涼的,一大片淚水濡濕了我的脖子。其他人都站在門里望著我們,他們像我一樣認為,海峰見到久別的戰(zhàn)友,太激動了。
海峰去世后,當年在場的阿姨說:“怎么也想不到,海峰是個短命人。當時大伙兒也奇怪,一個大男人,剛一見面,還沒喝酒呢,就抱頭哭起來了,是不是他自己有預感?我當時就覺得不太吉利?!?/p>
現(xiàn)在我想,沒有人知道海峰那天為什么淚如泉涌,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事過之后,我想海峰會回想此事,他認為,雖然他連自己都不清楚為什么如此失態(tài),但他認為我這個戰(zhàn)友能懂他。其實,當時我也不懂。如果我真的懂他了,當時就不會有那種尷尬感?;氐浆F(xiàn)在,我才懂了——海峰在生活和精神上都承受著巨大壓力——嚴重胃炎是當兵第二年就確診的,但什么時候惡化成胃癌的呢?還有,海峰一個人背井離鄉(xiāng),雖然在楊柳青留下來,成了家,有了兒子,還開了一家飯店,但他遇到了什么困難,內(nèi)心有何痛苦?我能不能幫助解決一下?這一切,海峰生前一字也沒有向我提起過。
四
20世紀80年代初期,南方戰(zhàn)事未決。隆隆的炮聲似乎就在我們心里響著。盡管應征體檢時沒有人提到還在進行的邊防戰(zhàn)事,但我們知道,那幾年,很多家境好、吃商品糧的青年不那樣熱衷當兵了。
天津的老百姓,都知道西郊楊柳青有個代號52914的部隊,這就是隸屬原北京軍區(qū)的舟橋團。之所以駐軍楊柳青,因為此地有一條著名的河,叫子牙河,江河是舟橋兵的陣地和戰(zhàn)場。
楊柳青之名,因為太過詩意,還因為年畫,那是我最早記住的外鄉(xiāng)地名。大約在我小學畢業(yè)那年春節(jié),父親從鎮(zhèn)上揭回一張楊柳青年畫,是兩個粉嫩粉嫩的胖娃娃合抱一條大鯉魚。那年春節(jié),多少個夜晚我側(cè)躺在炕上,借著微弱的燈光,一心一意地欣賞這張年畫,我甚至記下了鯉魚有多少鱗片。有天晚上,竟發(fā)現(xiàn)魚嘴動起來,一張一合的;哪怕父親滅了燈,我仍不愿意閉上眼睛,幻想著有一天,能去看一看這個印年畫的地方。誰能料到,十年后,夢想實現(xiàn)了,綠色運兵火車就在畫一般的楊柳青停住了。
子牙河,一條傳奇的內(nèi)陸河。北源滹沱河,源自五臺山;南源滏陽河,源自太行山。兩河交匯于河北省獻縣,東流直下進天津市區(qū),最后入海河,長約七百多公里,流域面積七萬多平方公里。子牙河流經(jīng)的天津市靜海縣,有個子牙村。子牙村邊有個土方臺,傳說就是姜太公的釣魚臺,子牙村又叫釣臺村。無疑,子牙河的確是因與姜子牙存在某種歷史淵源而得名。
1985年11月中旬某天,一列綠色的火車把五百多個新兵拉到天津楊柳青火車站。火車站很小,也很破爛,列車停下時正值傍晚。那時大家誰也不認識誰,我們這些從北方南下的新兵穿著并不合體的的卡棉軍裝,一個個歪歪扭扭,千姿百態(tài)。因為絕大多數(shù)都是農(nóng)村兵,都沒有見過世面,人人都很緊張,整個小車站亂哄哄的,只有接兵的軍官可以大聲喊話,不停地發(fā)出各種指令。
我們下車列隊,歪七扭八,不成隊形。按軍官點名順序登上罩著篷布的卡車。半個多小時后,新兵被送到舟橋團北營房。不巧的是,那天晚上趕上停電,整個營區(qū)黢黑一片。當我把背包放到指定的區(qū)域鐵架床上,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一口雪白的牙正對著我笑。
這就是我和海峰的第一次照面。記得當時只分了班排,床鋪并不指定,完全是自由組合。那時的鐵床是上下鋪,等我轉(zhuǎn)身時,海峰把自己的背包毫不猶豫地放在了我的上鋪。
第二天號聲響起,天也亮了。這時才正經(jīng)看清一個排戰(zhàn)友的模樣。當年這批新兵共有三個連,我所在連是二連,我和海峰分在一排一班。
海峰身高與我相仿,說話聲音不高,嗓子有點兒粗。最令人過目不忘的是,他的皮膚黑得嚇人。應該說,海峰是幾百名新兵中最黑的一個。按說,從北方來的農(nóng)村兵,沒有幾個白凈的,除了縣城和林場吃公糧的幾位戰(zhàn)友是正常膚色,剩下的全是麻皮土豆一樣的手臉。
我長海峰一歲,他十八歲,我十九歲。雖然出生在同一個地方,但因為故鄉(xiāng)地廣人稀,如果不是一起當了兵,直到老死,我們也未必見上面,更別說友情了。
新奇而緊張的新兵集訓開始了。開訓日,我們這批新兵第一次看到最高長官團長,他高高地坐在主席臺上。團長在訓話中說:
“也許,你們這批兵,三個月集訓沒完,就得開赴前線。為什么?輪戰(zhàn)。當兵就是為了打仗,我們舟橋團是軍區(qū)里的特種兵,一個軍區(qū)只有一個舟橋團,其他兄弟軍區(qū)舟橋團都上過前線了,只有我們一直是后備。這對于一個有著光榮戰(zhàn)史的英雄團是一種恥辱?!?/p>
應該說,備戰(zhàn)的氣氛是特別的。不論新兵還是老兵,人人都會有自己的想法。我因為有父親的參戰(zhàn)經(jīng)歷,雖然只是一知半解,但心卻是定的。那個冬訓最令人難忘的,也是我到今天都弄不明白的,就是天津楊柳青的冬天,為什么比一千公里外的家鄉(xiāng)還要寒冷。
春節(jié)前后,整個北營房,除了伙房不時冒出的熱氣讓人溫暖,到處是冰天雪地。那時的老舊營房之寒酸,以及艱苦的集訓生活,真是不堪回首。走隊列半天下來,汗水浸透棉衣,隊列一解散,十多分鐘后棉衣就要結(jié)冰。來不及喝一口熱水,開飯的號聲就會響起。戰(zhàn)士們立即列隊,唱歌,然后依班次進入食堂大廳。
各班在飯桌旁立定,人人后背像馱著一塊冰。肚子的咕咕聲響成一片,只等新兵班長一聲令下:“打飯。”大家個個像百米沖刺奔向飯桶。霸氣和手快的,會搶到兩個饅頭,其他的,只好吞咽半生不熟的大米飯,或者二米飯。
北方人喜歡面食,因為從小習慣了。雖然后來知道,比家鄉(xiāng)更北方的東北三省也生產(chǎn)大米,而且,有的地方還產(chǎn)一流的優(yōu)質(zhì)大米,但我的家鄉(xiāng)回鹿山地區(qū),地處內(nèi)蒙古、河北和遼寧三省交界,這個地方不產(chǎn)稻米。由于幾個世紀都貧窮落后,窮人吃大米,那都是過大年的時候,也只是偶爾吃一兩頓而已。
我和海峰都是窮人,雖然吃不慣米飯,但畢竟是大米,不能說不喜歡。但那種摻了高粱米的二米飯,因為常常蒸不熟,簡直難以下咽。還不到兩個月,我的胃痛就難以支撐了,常常在夜里疼得睡不著,可我誰也沒有說。
某天深夜,海峰從上床悄悄下來,小聲在我耳邊說:“肯定是胃壞了,天天喝涼水,米飯半生不熟,你又不去搶饅頭,胃不壞才怪。明天你不能再訓練了,向排長請個假,去254醫(yī)院看看吧?!?/p>
我沒有同意。第二天,海峰背著我找過排長,我知道后很生氣,為什么生氣?我自己當然知道,主要是怕影響進步。其實海峰也明白了。從此,海峰再不提看病的事兒。每當開飯,他就不顧一切地去搶兩三個饅頭。我還沒有盛上飯,他已經(jīng)把饅頭硬摁到我碗里了。因為我同意海峰對病因的判斷,雖然有點兒不過意,也就接受了。為了不讓其他戰(zhàn)友說什么,海峰自己再也沒有吃過饅頭。
大約也是從那天開始,我泡在床下的衣服,總是還沒動手,就被海峰搶先端走了。他說,胃病最怕冷,一冷就疼得厲害。我當時并沒有想一想,這個病痛的體會,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一個多么寒冷的冬天??!一碗溫水潑出去,還沒有落地,已經(jīng)凍成冰粒兒。泡在臉盆里的的卡軍裝,十分鐘后就結(jié)了冰碴兒,用手一提,硬得像一塊浸在冰水里的塑料布。
現(xiàn)在我敢斷定,海峰的胃病,是和我同一時期落下的,而且比我嚴重得多。
五
曾幾何時,我對軍隊魔鬼化訓練是有微詞的。然而,兵當久了,年歲大了,中外戰(zhàn)爭的實例和影片看得也多了,終于領(lǐng)會,新兵集訓乃至平時訓練,教官如果對部下不夠殘忍,那就是對家國和部屬的不負責任。
按慣例,新兵集訓教官由全團選調(diào),一般是骨干老兵或正副班長擔任。
一班長是一位舟橋連的副班長,姓程,來自南方某省。行伍出身的人都有體會,新兵要過新兵班長這一關(guān)是非常難的。第一難是語言關(guān)。過去部隊有一句著名的話:大家從五湖四海,為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既然來自五湖四海,鄉(xiāng)音鄉(xiāng)情就在所難免。特別是鄉(xiāng)音,我們這些從來沒有走出過大山的農(nóng)家子弟,哪有機會接觸外鄉(xiāng)人外鄉(xiāng)語!結(jié)果,一個叫徐俊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因聽不懂南方話,第一個當了活靶子。
徐俊說他上過初中,實際也就是一個小學文化。文化水平低,理解能力就差。走隊列是新兵集訓中最基礎(chǔ)部分,幾天下來,徐俊同志除了聽懂了立定、稍息、解散和齊步走、跑步走之外,程班長的其他話,他好像都聽不懂。在走隊列這個基礎(chǔ)課目上,徐俊出盡了洋相。大家向左轉(zhuǎn),他向右轉(zhuǎn),大家向前一步走,他莫名其妙向后一步走。
幾天下來,雖然戰(zhàn)友們意識到,這個程班長相當狂躁了,但誰也沒有料到以后的日子會是這樣。
徐俊挨打,是在大家都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時候發(fā)生的。
某天上午,天空飄著雪花兒。在新課目“向后轉(zhuǎn)走”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啪”的一聲,程班長的手掌摑在徐俊的左臉上。聲音很響,挽起耳朵的棉帽一下子甩在我的肩膀上。全班十個人,按身高列隊,我排在徐俊右側(cè)。徐俊下意識地哼了一聲。帽子從我肩膀掉到地上,大家誰也沒敢動。
“撿起來!”程班長吼了一聲。我不知道其他人聽懂沒有,反正我沒有聽懂。徐俊肯定聽錯了,他晃了一下,竟向前跨了一步,出了隊列。啪的一聲,這回抽的是徐俊的右臉。徐俊又下意識地哼了一聲。
“我讓你撿起來!”徐俊還是沒有聽懂,他向后退了一步,站回隊列。這回,排在徐俊左側(cè)的海峰聽懂了,他回身撿起徐俊的軍帽。就在海峰剛直起身子時,程班長跟上來一腳,正踹在海峰胯骨上。
“誰要你管!”這句帶有濃重南方方言的話,我不知道有幾個人聽明白了,但我這次聽明白了。海峰趔趄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向程班長舉起徐俊的帽子。氣急敗壞的班長突然喊了一聲“立定!”就走到一邊生氣去了。
雪下大了,全連只有我們一個班在風雪中被罰立定站姿,海峰就那樣一直平舉著徐俊的棉帽,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嗵的一聲,一個姓劉的戰(zhàn)友直挺挺地向后摔倒在雪地上,他暈過去了……
好像就從那天開始,海峰在訓練中的差錯也多起來。于是,程班長的注意力,時常從徐俊身上轉(zhuǎn)移到海峰身上。實在說,吼叫和打人也是需要力氣的,常常怒不可遏的程班長把打笨徐俊的力量,一半用在海峰身上。因為,在程班長看來,有些錯海峰根本不應該犯,但海峰卻常常犯得恰到好處,犯得正是程班長很狂躁的時候。很快,整個新兵連都知道,一排一班有一個大迷糊,還有一個二迷糊。這兩個迷糊像一對難兄難弟,常常結(jié)伴罰站,在冰天雪地里面壁思過;在訓練場上踢正步;在熄燈號吹響之后,一前一后慢跑在空無一人的訓練場上。
某天下午,隊形散開訓練,徐俊更是五迷三道。這次,他的雙頰被程班長用手套連抽了十來下。每抽一下,徐俊都下意識地哼一聲??赡苓@哼的一聲被班長視為挑釁,所以班長每抽一下都要喝令一聲:“別吭!”
就在這時,海峰突然大聲報告:“報告班長,我要撒尿……”
“啪”的一聲,這是海峰那張黑臉上發(fā)出的脆響。
就在那一天,一股仇恨悄悄涌上我的心頭。也是從那天開始,我對南方某省的人永遠是敬而遠之。幾年后,家父去世了,臨終前最后一句話是“不要仇恨”,被我作為散文《回鹿山》的最后結(jié)語。但是,在我當新兵那一兩年里,即使之前我聽到過類似的教誨,也根本理解不了。那個時期,我心里常常涌動著仇恨的暗流。特別是在新兵集訓三個多月的時間里,常常是既后悔當兵,又仇恨這可惡的教官。
快過年了,思親想家的情緒像傳染病一樣在新兵中蔓延。一天下午,分列式訓練。忘了因為哪個地方不對,程班長的大棉手套又狠狠地甩在徐俊左臉上。徐俊這回沒有哼,但一股口水卻從他凍僵的嘴唇里甩出來,甩在我的左臉上。我沒敢擦臉,卻分明看到徐俊昨天被打腫的臉和嘴唇,像氣吹一樣鼓起來。也許,那是我瞬間的幻覺,但在那一刻,淚水突然像決堤的江河,從我雙眼滾滾而下。在那短暫的一兩秒內(nèi),我?guī)缀蹩刂撇蛔∽约憾栠罂蕖?/p>
這次班長卻沒有吼我。他在隊列前愣了一下,突然換了一種口氣說:“你!你哭什么?”
是啊,又沒有打我,我哭什么呢?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為那次哭泣羞愧。其實,整個新兵集訓期間,班長沒有打過我一下,可我并非是十全十美的新兵。做錯動作,動作不規(guī)范、不認真、偷懶時常有,但我為什么沒有挨過打?有時候,我真想讓班長抽我?guī)紫?,以減輕我內(nèi)心的疼痛。或許,程班長是愛才的班長,我不過是文化程度高一點兒,平時會寫幾句短詩,會畫鯉魚、荷花和月季,新兵連的黑板報由我和另一個戰(zhàn)友來主辦而已。
后來我明白,打人是極其容易上癮的一種行為。就像一個人突然犯了罪,他會想,反正是罪犯了,犯一次也是犯,犯兩次也是犯,所謂的破罐子破摔就是這個道理。而被打者好像也上癮,越打越蒙,越蒙越氣人,這時候的打人者和被打者成了同謀。
客觀地說,過去部隊練兵,老兵打新兵,也算個不好不壞的傳統(tǒng)吧。在越來越難練的集訓課目里,徐俊每天都會挨打?,F(xiàn)在我常想,帶兵之道,并不是父子之道;即使父與子,過去棒打出孝子之說,也早就被當作文化糟粕摒棄了。那么,像徐俊這樣比較遲鈍的戰(zhàn)士,用什么辦法取代體罰和打罵呢?令人欣慰的是,聽說如今的部隊大大改變了作風,依法治軍將徹底根除舊時的打人陋習。
大年二十九,全團新兵用相當漂亮的分列式結(jié)束了三個多月集訓。我記得海峰是二號標兵。大家知道,分列式一號至五號標兵可不簡單,是在全團新兵匯操中,直接由作訓股長和參謀長選拔出來,不是全能高手,絕對是當不上標兵的。由此,可見海峰在訓練中故意出錯的良苦用心。
不出所料,徐俊沒能參加新兵集訓結(jié)束的分列式匯演。作為軍旅人生的第一步,這真是個天大的遺憾。但我永遠記得,全班十名戰(zhàn)友,只有徐俊和海峰兩個人,踢碎了三雙黑布棉鞋。分列式結(jié)束時,海峰的第二套的卡軍服已經(jīng)千瘡百孔。
第二年,我從天津借調(diào)到北京軍區(qū)機關(guān)工作。后來知道,徐俊像絕大多數(shù)戰(zhàn)友一樣,三年義務兵期滿,退伍回了家鄉(xiāng)。程班長也早兩年退伍了。從此,我再沒有這兩個戰(zhàn)友的消息。我不知道,其他戰(zhàn)友會不會時常想起那段新兵生活,他們怎么看徐俊這個大迷糊和海峰這個二迷糊。但是今天,當海峰已在天國的今天,一想到那個冷暖相交的冬季,海峰陪著徐俊挨打受罰,像一對相依為命的落難兄弟,我的雙眼就會蓄滿灼熱的淚水。
六
南方輪戰(zhàn)仍然沒有消息,新兵連生活快結(jié)束了。很多新兵都開始活動,想方設法分到汽車訓練大隊、修理連,或者技術(shù)連。那時的基層部隊,除了特別優(yōu)秀的代理排長,士兵已經(jīng)不能直接提干。當兵的出路一是考軍校,二是改轉(zhuǎn)志愿兵,三是學一門將來退伍回鄉(xiāng)能用得上的技術(shù)。我們這批農(nóng)村兵,不論學歷高低,學一門技術(shù)是第一愿望。在舟橋團,最大的熱門技術(shù)是開車,或者汽車修理,而且,能學這兩種技術(shù)的概率很大。即使是舟橋分隊,也有一半是開車的,扛橋板的兵大約只占兵員的百分之五十。
這時候,就要過新兵班長的第二個難關(guān)。因為,除了極少數(shù)出類拔萃的優(yōu)等兵被團部內(nèi)定,絕大多數(shù)新兵的分配,主要靠班排長的大力推薦。
程班長先是暗示我,兩天后把我叫到背人處,明確告訴我,我可以分到汽訓隊,但是,需要花點兒錢,給各方面送送禮。我家太窮,當兵走之前兩年,在七里八鄉(xiāng)給人家玻璃窗和箱箱柜柜上畫過油漆畫,掙的錢到臨走時也花光了。那時,新兵每月只給六塊錢津貼費,我煙抽得厲害,一分錢也沒有攢下。沒辦法,只得給姐夫雨生拍了加急電報,請求他無論如何寄一百塊錢給我??墒?,直到新兵分配頭三天,我也沒有收到雨生的錢。
當天晚上,海峰在食堂幫炊事班殺豬,看我單獨上廁所,就半道截住我,迅速塞給我一卷錢。他說:“去給班長買兩條好煙,要不你分不到汽訓隊。”我說:“那你呢?”海峰說:“我沒多少文化,分到哪兒都沒用。我身體比你好,要是你分到舟橋連,扛橋板你吃不消?!?
在廁所我數(shù)了一下那卷錢,零零碎碎的,卻有三十塊。第二天中午,我請假到營房附近小賣部,給程班長買了兩條好煙和一副單皮手套——到今天我都不明白,當年為什么要給班長買一副手套。
新兵分配那天,一輛輛卡車莊嚴地開進北營房,依次停在操場上。我們?nèi)齻€新兵連幾百名新兵,背著像模像樣的背包,昂頭挺胸,隊列齊整。那時我們已經(jīng)戴上了領(lǐng)章帽徽,經(jīng)過三個多月的嚴酷訓練,成了標準的軍人,與在楊柳青火車站上的我們判若兩人。
臨近中午,突然狂風大作。為了讓大家聽清點名,軍務股長找來一個手持擴音器。那個場面絕對令人難忘,不論風多大天多冷,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生怕聽漏了自己的名字。之前已經(jīng)聽說過,按往年慣例,越后叫到的越是好連隊,汽訓隊是最后才能叫到的。
終于要開叫了,軍務股長先對著擴音器吹了兩下,試試聲響,然后喊道:“點到名字的,跑步出列,上一號車。”
隨后,操場上空回響起三個字:“特務連。”股長又重復了一遍。連隊名稱確定后,開始點第一個分到特務連的新兵。因為怕有重名重姓的,所以點名時,要報出新兵所在連、排、班。
即使再過一個世紀,我都不相信,那個冬天,全團第一個被點名分配的新兵竟然是我。
“新兵二連一排一班……”軍務股長喊出我的名字。接著又重復一次。第二遍真聽清了。真是我呀!要不是旁邊的海峰架了一下我胳膊,我?guī)缀跻缘沽恕?/p>
客觀地說,分我到特務連是非常合適的。我是同批兵為數(shù)不多的高中學歷。特務連三個排,分別是警衛(wèi)排、偵察排和通信排。應該說,特務連就是團首長的眼睛和耳朵。能寫能畫,正是特務連需要的特長兵。
海峰退伍后,有一回在電話里說到這次分兵,笑著說:“這是命啊,就像御前點狀元,要不是第一個點了你的名兒,哪有你今天。”想想也是,五百多同鄉(xiāng)戰(zhàn)友,我是唯一一個考上軍校的,要是當年開了車,一定會走另一條路了。
然而,我當時卻很難接受分到特務連這個現(xiàn)實。痛苦程度不堪描述。一周后,海峰來特務連找我,我才知道他果然被分到舟橋五連。五連和特務連都在南營房,相距只有幾百米。
那天他安慰我說:“特務連多好,住樓房,有暖氣,是全團第一連,是最有前途的連?!焙7逵终f:“這多好,咱倆可以天天見著面,要是你分到汽訓隊,在北營房,指不定多少天才能見回面呢?!?/p>
那天,我特別注意看了一眼海峰的雙手,手背還腫著,凍瘡裂著一條條血口子。那是新兵連生活的烙印。
又過了幾天,終于收到了姐夫雨生寄來的八十塊錢。后來知道,那是父親在家賣了一對羊母子。羊賣得賤,就賣得快,但姐夫雨生辦事磨嘰拖拉,八十塊錢拖了好多天才寄出來。后來雨生說,那些天家鄉(xiāng)下大雪,道路不能走,沒有辦法去鎮(zhèn)上寄錢。
七
到特務連才一個多月,我的精神已經(jīng)極度萎靡,胃痛再也堅持不住。每天凌晨三四點鐘開始疼,吃上點兒東西會好一點,一兩個小時后又疼;再吃點兒什么,又減輕一下……
我被批準到天津市區(qū)的254醫(yī)院檢查。胃鏡診斷結(jié)果:胃潰瘍和十二指腸球潰瘍。是兩個潰瘍而不是一個,其中胃潰瘍十分嚴重,醫(yī)生擔心胃穿孔后大出血。
254是軍隊設在天津最大的醫(yī)院。那時的軍醫(yī)院,沒有對外創(chuàng)收這種事情,對軍人是很負責任的。門診醫(yī)生沒有讓我回部隊,要求立即入院。
入院后第三天,趕上周末,海峰一大早來看我。醫(yī)生說,上午還要再次做個胃鏡檢查,最終確定是否馬上做胃切除手術(shù)。
聽到可能切除胃,我絕望得不行。海峰勸我往好處想,不能悲觀。他說,新兵連米飯生,涼水涼,訓練又累,住上大醫(yī)院,養(yǎng)些天就會好。他說他的胃也不好,情緒不好時,胃疼得就更厲害。這是海峰第一次向我說起他的胃病。
海峰陪我到胃鏡室。嗓子先后被噴了兩次麻藥。幾分鐘后我躺到診斷床上,年輕的男軍醫(yī)卻怎么也插不進鏡管。小燈泡似的胃鏡剛?cè)牒韲担揖蛧I吐不止,渾身抖個不停。
醫(yī)生說我太緊張了,緊張得整個食道在痙攣。一個毛毛眼女護士過來,俯下身用半個身體壓住我。醫(yī)生再試,這回伸進一截,但我干嘔,嘔得撐起下半截身子。醫(yī)生有點兒生氣,命令我下來平靜一下。幾分鐘后,又噴了一次麻藥,再躺上去,還是不行。醫(yī)生一手舉著像條蛇一樣的胃鏡管,一手捋下口罩,有些惡狠狠地對我說:“最后再試一次,還不行,直接下胃切除醫(yī)囑?!?/p>
我整個脖子都被麻藥麻木了,里里外外麻木,但耳朵卻出奇地靈敏。聽了這話,淚水忍不住在眼里打轉(zhuǎn)。這時,醫(yī)生喊門外的海峰進來說,你壓住他上半身。對毛毛眼說,你壓住他雙腿。這次我盡全力張大嘴配合,但小燈泡還是停在喉嚨下的兩三厘米處。醫(yī)生轉(zhuǎn)了幾個角度,停下了。
這時我感到海峰像一個磨盤一樣,死死壓住我的前胸,一只大手摁住我的額頭。我聽海峰對醫(yī)生說:“下吧,沒關(guān)系,他沒事的,他能挺住?!?/p>
這次胃鏡檢查,終于以醫(yī)生失敗告終。我被送回病房。海峰臨走時卻悄悄囑咐我:“千萬別同意胃切除,就是不同意,醫(yī)院就不能切?!?/p>
他說他打聽了,254醫(yī)院自己生產(chǎn)了一種潰瘍散,治胃病療效很好,就是住院周期長一些。最后他說:“大不了穿孔了,穿孔后胃出血,反正在醫(yī)院住著,那時再手術(shù)也不遲,就算賭一回命。要是切除了,在部隊的一切前途都切了,將來退伍回家,連農(nóng)活都干不了。”
“咱賭一回命?!焙7逵种貜鸵痪洹?/p>
第二天,醫(yī)生果然決定手術(shù)。
“只切除三分之二,不會影響以后生活,胃是能再生的?!贬t(yī)生說。
但我堅定地搖頭……我再三請求醫(yī)生開恩,讓我先住兩個星期院,保守治療后,再做胃鏡看看??粗业臏I水,醫(yī)生心軟了。一周后,胃鏡檢查成功。醫(yī)生反復看了片子說:“還真有明顯好轉(zhuǎn),先保守治療吧。”之后的每周一次胃鏡檢查,其痛苦讓我終生難忘,但每次結(jié)果都有喜訊:好轉(zhuǎn),更好轉(zhuǎn)。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住院,竟住了三個多月。胃保住了,我體重竟增加了八公斤,身高也增長了四公分。
海峰和另一個戰(zhàn)友來接我出院,歡歡喜喜的,回到楊柳青已經(jīng)是夏天之末。
八
海峰在連隊顯然干得不錯,還和炊事班建立了非常好的友誼。他第一次用挎包提著一大碗面條跑來找我時,是我出院的第三天晚飯前。那是一碗放了肉絲和芫荽的手搟面。我以為他調(diào)炊事班了,他說不是。舟橋連夏訓苦,病號多,每天都要做病號飯。
“沒事兒,放心吃,我沒事就幫廚,和炊事班好得很,他們少浪費點兒都有了。你這胃是保住了,但得養(yǎng),少吃米飯,多吃饅頭和面條,養(yǎng)胃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焙7灏参康?。
以后,海峰常常送面條過來,次數(shù)已記不清了。
1986年中秋節(jié),連隊會餐,各班可以自行組織。那時我在偵察排防化班。大家剛坐下來,海峰敲門進來,手里端著一個用盤子蓋著的大碗。他對大家笑嘻嘻地解釋,說我胃不好,特意下碗面送來。戰(zhàn)友們當然覺得我這個老鄉(xiāng)好笑,平時就算了,今天不同。大過節(jié)的,滿桌子雞鴨魚肉,誰要吃碗面?我也覺得有些難為情。那碗面一筷子也沒動……會餐結(jié)束后,一個戰(zhàn)友順手把面條倒進垃圾桶。這時我看到有兩個剝皮的雞蛋,圓圓的,像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垃圾桶里望著我。
第二天,我和海峰說,我的胃病完全好了,不用再這樣麻煩。其實我是有點煩了。海峰卻笑著問我:“你沒吃出來?那可是精粉掛面,是偷副連長的,兩個蛋也是他的,他老婆來探親了,有人孝敬精粉掛面和雞蛋,咱也嘗嘗……”
誰都知道,在連隊,騙吃病號飯是違規(guī)的,偷拿長官雞蛋,事情也可大可小。但我知道,說什么也沒用,就只好騙他;精粉掛面真不一樣,好吃,那倆雞蛋肯定是柴雞蛋,更好吃。
過了中秋節(jié)沒幾天,全團突然暗流涌動。原來,到廣西邊防輪戰(zhàn)的動員令終于下達了。隨即,舟橋團正式得到一級備戰(zhàn)的命令,所有休假探親的官兵,三日內(nèi)必須歸隊。團政治處開始有組織地安排特殊士兵給家里寫信。那幾天,子牙河兩岸晝夜戒嚴,夜訓也開始了。我是偵察排防化兵,由于住院三個多月,要加緊補上訓練課目。
在這樣緊張沉悶的氣氛里,任何一次老鄉(xiāng)聚會和私下談話都被視為重要風向。某個深夜,我穿著悶死人的防化服,正在野地進行管劑偵毒訓練,全副武裝的海峰突然出現(xiàn)在偵毒現(xiàn)場。
我脫下防化服,與他并肩靠在一棵大樹上。皎潔的月光下,海峰的白牙亮得耀眼。周圍是半人高的雜草,樹上的蟬叫成一團。海峰問我,是否給女友和父親寫了家信?我說寫了。他說他也寫了,可惜沒有女朋友,只給父親寫了信,昨天掛號寄走了。因為我要訓練,不便多聊,告別時他說:
“還記得新兵時,團長說,當兵總是要準備打仗,真要打了,好像連空氣也不一樣了。但是不用怕,我們是舟橋部隊,萬不得已,不會沖鋒陷陣。你耳功好,打起來時,判斷好炮彈落點就行。要是真打成地面戰(zhàn)了,你就跟著我,緊緊地跟著,記住了嗎?”
海峰這回沒有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我。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皮膚黑得嚇人的海峰,有一雙極其明亮的大眼睛。
但是,直到11月底,全團還在一級戰(zhàn)備,輪戰(zhàn)的正式命令一直沒有下來。在我當兵一年零十六天的那天,我提著簡單的行李,上了一臺去往北京軍區(qū)某部的車,不久,我在北京開始了另一種生活。
九
離開楊柳青三年后,我考上了軍校。畢業(yè)后走上以筆墨為業(yè)的文字道路。我不知道,海峰生前是否知道,我在以后的兩個中篇小說中,都以他為原型塑造了舟橋兵形象。其中《迷糊》的主人公是徐俊和海峰的混合體,而《兵屋》則是講海峰本人的故事。
去年,一家出版社編一套魯迅文學院學員文叢,選了我一個小說集,我特意拿掉了《迷糊》一篇。不論海峰生前是否讀過這篇東西,我都認為,當年發(fā)表這篇作品,是我一生的罪過——為了博讀者眼球,我有一種嘲笑的意味在小說里,被嘲笑的主要是海峰和徐俊的混合體,盡管也嘲笑了程班長,嘲笑了新兵連,嘲笑了我自己。
還有,《兵屋》的內(nèi)容來自多種信息渠道,道聽途說的故事并沒有生命力,海峰的軍旅人生應該是另一番樣子。
海峰在舟橋五連很快成為骨干,第二年當班長,第三年代理排長。在某次破冰架橋訓練中,他第一次榮立個人三等功。因為冬訓,子牙河北岸,長期設立了看管舟橋器材的小屋,這個沒有營區(qū)的營房,是條件最艱苦的地方。海峰和一個戰(zhàn)士堅守了三個冬天。當然,誰也想不到,就在這個毗鄰青光鎮(zhèn)的小屋里,海峰意外收獲了自己的愛情……
超期服役第四年,代理排長第五年初秋,一年一度的退伍工作又開始了。海峰是走是留,既是海峰的苦惱,也是連黨支部的苦惱,延宕了幾天,仍然沒有結(jié)果。
最后一次退伍動員會當晚,海峰把一份退伍報告送到了連部。連長安慰說,支部最后還沒有確定退伍名單,只是不知道團里今年能不能給五連一個志愿兵名額,如果給,怎么著也該是海峰的。
指導員說:“要不,再拖兩天,摸摸團部的底。”
海峰卻平靜地對連長和指導員說:“我想好了,還是讓我走吧。我再不走,擋著別人的路,壓了好幾個技術(shù)骨干,連隊的工作不好做?!?/p>
連長和指導員沉默了一會兒。指導員說:“你評殘的事情,也還沒有準信兒,好在評殘不受走留影響。咱們舟橋兵,腰腿壞了的,每年都不少,今年也是超額申報評殘人選,能不能評上,你心里要有個準備……”
退伍走的頭一天早晨,海峰獨自來到子牙河兵屋。11月的天空,正飄著星星點點的雪花兒。海峰穿著摘掉了領(lǐng)章帽徽的舊軍裝,單腿跪在地上,最后一次給兵屋的小門涂抹綠色的油漆。這是保證器材小屋來年不受風雨侵蝕的必要措施,每年都要重新刷一次……
我從來沒有過問海峰退伍前后的細節(jié)。只知道,海峰當兵七年,退出現(xiàn)役時,三次被評為優(yōu)秀士兵,六次受團嘉獎,兩次榮立個人三等功,連續(xù)四年被評為舟橋團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他同時帶走的,還有一個破損嚴重的胃,和他七年寒暑落下的腰椎間盤突出,以及嚴重的膝關(guān)節(jié)炎。
十
2011年12月30日晚上7時許,戰(zhàn)友劉長海的車拐上了天津西郊的西青大道。開車的長海側(cè)臉看了我一眼,突然說:“咋還穿著軍裝來了?多不方便?!?/p>
我沒有告訴他,一個多月前海峰那個電話,也沒有告訴他,電話里海峰想讓我穿著新式軍裝合個影的要求,更沒有告訴他,“合個影永遠留著”,竟是海峰一生對我的唯一一次要求。
二十五六年后的楊柳青鎮(zhèn),早已今非昔比,高樓林立,霓虹閃爍。找到楊柳青北郊的青光鎮(zhèn),長海多繞了不少路。在海峰妻子寶紅的手機引導下,我們終于來到村口。
寶紅和兒子建軍在村口等著我。我以為海峰會在某個醫(yī)院和某個殯儀館,但寶紅卻說,沒有,一直在家里等著。
車開不進去,步行過一條小胡同。在前面一大間平房門口,高掛著幾盞燈泡,隱隱有歌聲從平房里傳出來。
這齊聲合唱的歌聲,緩慢、悠揚,既似曾相識,又很陌生。我愣了一下,終于意識到,這是一首贊美詩《圣歌》。
寶紅這時拉住我的手:輕聲說:“哥,千萬別難過,海峰信了耶穌基督,他沒了痛苦,主接他高高興興地去了天堂?!?/p>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筆直地立在門口。我不知道,一身戎裝的我,此刻該以怎樣的方式面對即將會面的戰(zhàn)友。我對基督和天主知之甚少,我甚至不知道,該從一個教友懷里,拿幾支帶梗的菊花。當寶紅拿起一支白色的菊花遞給我時,我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難道,這就是我要獻給海峰的禮物嗎?一支小小的菊花,難道真是生者與亡靈相見的信使?曾經(jīng)的金戈鐵馬,曾經(jīng)的鐵骨錚錚,曾經(jīng)想血灑疆場的戰(zhàn)士,怎么會信奉了耶穌?
只有寶紅一個人陪我和長海走進靈堂。
只見一群統(tǒng)一著裝的教友,在為亡靈祈禱。祈禱的《圣歌》正接近尾聲。不一會兒,歌聲停了,教友們安靜地一一退出。
我慢慢揭開蓋在海峰身上的歸主單。他的面孔,在昏暗的燈光下完全暴露出來——這是令我意想不到的面孔,一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面孔。即使再過多少年,我也不愿意用文字描繪這副面孔。還有,海峰瘦小得令我震驚,像才幾個月大的嬰兒。但是,正如后來寶紅一再重復的那樣,我相信海峰最后是安祥地離去,沒有痛苦,沒有掙扎,他平靜地接受了主的引領(lǐng)。
在那一刻,我知道,那個塵世中的海峰真的走了,他像個干干凈凈的孩子一樣去了天國。
我重新蓋上海峰的臉,希望一個人陪陪他,寶紅和長海很理解。他們剛一走出靈堂,我的眼淚再次流下來。
寶紅在門外告訴我,按基督教習俗,吊唁親友是不能掉眼淚的,但我就是控制不??!控制不??!怎么努力也控制不?。?/p>
就這樣,我和海單獨相處了有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真如基督教義所說,是做塵世的朝圣旅程,且懷著希望,聆聽了亡人的永生之言。
按喪事計劃,海峰31號要火化入土。為了能讓我第二天早晨9點趕回北京上班,最后的送別儀式提前到早晨5點鐘。
海峰的遺體被移到門外的靈棚里。他仍然蓋著信徒子民的歸主單,但整個面容露了出來。
海峰安臥在玻璃棺中。在眾教友一遍遍贊美聲中,看上去,他比昨天夜里魁梧了許多。
告別儀式要費點兒時間。我和長海被教友們非常友好禮貌地安排在離海峰最近的地方。年老的人可以坐下祈禱,他們在我身后放了一把凳子,但我不想坐,盡管幾乎一夜沒睡,我的大腦卻異常清醒。
信徒的告別禮,是教會最后一次把亡者交托于天主。借著這最后的致敬,那些教友們,為海峰的去世和分離、也因與他的共融和重聚而再次一起詠唱《圣歌》。
一曲誦畢,另一首贊美曲響起,我已經(jīng)與這里的情境融為一體。事實上,不論是俗人還是教友,此時都堅信,死亡決不能把親人彼此分離, 因為我們眾人都要走完同一條道路,將在同一個地方重逢。
……
教會司儀開始用他平緩的聲音致主禱詞:
“全能永生的主,海峰兄弟活著的時候善待生命,努力勞作,要離開的時候從容不迫,又滿懷喜樂。永生的主,海峰曾受你的照顧和安慰,如今送他上路,死亡只是一個變化的門檻,跨過那道黑暗的門,將進入另一個光明的世界。所以,我們懇求你,收納他到你天上圣徒的居所,并求你垂顧哀慟的親友,恩賜大家永生重逢的希望。因主耶穌基督之名,求你俯聽我們的祈禱……”
全套儀規(guī)完成后,全體教友起立,大家面對逝者,一排排站好,集體誦讀一首長長的贊美詩。
最后一首告別曲奏響,司儀宣讀結(jié)束語:
“全能的主,你是圣善的,是生命之主。求你接納我們?yōu)槟闫腿怂鞯钠矶\。你善察人心,亦知道海峰兄弟愿意承行你的旨意,求你滿足他的心愿,以你的仁慈,恩賜他加入天上圣者的行列。正如他在世時,曾加入你子民的行列一樣。因主耶穌基督之名,求你俯聽我們的祈禱。”
……這是一場多么獨特的葬禮!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場面!那是多么祥和平靜的場面,沒有我曾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生離死別,沒有哀傷的風,沒有領(lǐng)導歌功頌德的悼詞,沒有抱頭痛哭。逝者安臥于此,親人們手持一支白色的菊花,安靜地注視著他。那些教友們,以兄弟之情,合唱一曲曲舒緩、悠揚的送亡曲。大家環(huán)繞著逝者,一圈圈緩慢地走。他們的表情如此平和,他們的目光如此真誠,他們的歌聲如此直達心靈。
十一
在海峰遺體運往火化場時,我如期登上了開往北京的列車。我必須兌現(xiàn)我對領(lǐng)導的承諾,由此看來,我這一生,真是俗人一個,注定是要戴著緊箍咒茍且地活著。列車開啟那一刻,淚水又涌出來,原來,俗人的眼淚是流不干的。
后來我知道,海峰去世前七個月做了胃癌手術(shù),胃整個切除了,但已經(jīng)晚了。海峰知道自己得了癌,雖然看似平靜,但心有不甘。他告訴妻子,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如我一樣的親友,他怕麻煩別人,也怕給別人增加負擔。手術(shù)不久,癌細胞轉(zhuǎn)移到胰腺,這一轉(zhuǎn)移妻子瞞住了海峰。眼見海峰晝夜疼得厲害。早已經(jīng)信了耶穌的妻子,再勸他皈依基督,但海峰還是堅決地拒絕了。
當此文基本完成后,2017年元月5日下午,我打通了寶紅的電話。我雖然對各種宗教充滿敬意,但畢竟是陌生的。因要寫到海峰的最終信仰,所以我很想知道,海峰何時接受了洗禮。
寶紅說:“哥,你知道海峰這個人,那么剛直強硬的人,他什么都不信。我也一直想,等你有空了,能來天津待兩天,我好好給你說說海峰活著時候的事兒。他過得苦,我也苦。結(jié)婚時,連張床也買不起,四個板凳支塊木板。孩子上小學了,還沒有一件家具。海峰太要強。一個外地人,舉目無親,一張口說話就讓人瞧不起。他當兵當?shù)模婚_始和社會融不進去。他看不慣一些社會現(xiàn)象,也不接受人家的思想和好意。他一直沒有工作,啥爛活都干過,連去撿破爛的想法也有過。后來借錢租個門臉,說是開個飯店,其實就是一個小門臉兒,幾張桌子。海峰好客,不心黑,小飯店幾年下來沒賺著錢,還借了外債。他老家窮,七姑八姐聽說他開了飯店,啥事都找他借錢。娶媳婦蓋房子,沒有一樣他不管。他這個胃病,當兵時就落下了,我和他結(jié)婚時就疼得很厲害了。一直說上醫(yī)院檢查檢查,他就是不去,怕花錢。臨去世前一年多吧,實在挺不住了,去醫(yī)院一查,都晚期了……哥,你想,這樣的日子我們咋過來的?我是從那時信了耶穌的。自從我信了基督耶穌,覺得日子好過多了,精神也好了,窮富不都是個活?為這事,我們老打架,還差點兒離婚??芍钡剿中g(shù)后臥床不起,我喂了他五六個月飯。癌細胞還是轉(zhuǎn)到胰腺了。他疼得厲害,我看他疼就掉淚,平時我都不會掉淚了。臨死前一周吧,我說,求你信了耶穌吧,信了就不疼了。要不你試試看,信了準不疼了。即使你不怕疼,就是為了我和孩子不難受,你也試試……可能為了我再不難受吧,那天他說信了,受了洗禮。果然就說不疼了,也能咽下飯了。一周后,他平平靜靜地走了,是主接走了他……”
我插不上話,聽著寶紅自顧自地訴說,我一陣陣心如刀絞。是啊,這是一對多么恩愛的夫妻啊,這是多么真實的一個普通退伍軍人的生活啊。我想起來了,在海峰剛結(jié)婚不久,他電話里笑嘻嘻地說:“老哥,說了你都不信,咱這種人,從來沒有撒過謊,更不會騙人。這回為了能娶這個媳婦,我說我屬雞,只比她大一歲。你以后見了面兒,可別說漏嘴啊?!蔽艺f,那你到底大人家?guī)讱q?他嘻嘻嘻地笑,像怕被別人聽見似的,降低聲音說:“五歲呢!”
電話那頭的寶紅,聽說我要寫一篇關(guān)于海峰的文章,就說:“其實,我也一直希望你寫寫海峰。他活著時,經(jīng)常提到你,就總想見著你。海峰的生活過得雖然不大好,但他人是多好啊。他要知道你寫了他,他在天堂準會特別高興?!?/p>
我聽不下去了……放下電話。就在正傷心的時候,寶紅發(fā)來短信:“哥,來時提前告訴我,我好安排時間陪著你?!?/p>
我知道,關(guān)于海峰的故事,我其實還沒有寫,可是,我能寫好海峰嗎?
我說了,不論生前還是死后,海峰一家從來沒有得到我實際的幫助。海峰死后,我為他獨子讀書和工作的事情,也主動詢問過,也求過幾位天津的朋友,但都因為孩子學歷低,或者是孩子自己不愿意,沒有找到一份特別滿意的工作。一年前,天津的戰(zhàn)友對我說:“你該勸勸寶紅,她還年輕,有合適的再成個家吧?!甭犃藨?zhàn)友的話,我好像打個愣兒。但我想,海峰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寶紅也是。如果寶紅后半生有個著落,海峰一定是高興的。今天和寶紅通電話,我仍然沒有勇氣,說出勸她改嫁的事兒,于是又問到孩子。寶紅說二十五歲了,有份工作,是在一家醫(yī)院當保安,是他自己愿意干的。我想起來了,1993年八一建軍節(jié),海峰打電話向我報喜:“老哥,兒子生了,挺白凈的,不像我這么黑。咱就叫他建軍怎么樣?長大了也讓他當兵?!蔽艺f:“八一是咱當兵人的節(jié)日,這天得子,可謂雙喜臨門,小名建軍,最有意義。”
最后,我問到海峰老家的母親,寶紅說還健在,跟大姑姐一起過。
十二
楊柳青是美的,依然是美的,美得天下聞名,不論是在年畫里,還是在生活中。我與這個地方的感情是特別的。我常常夢到這個美好的地方,夢到那條子牙河,以及子牙河河面上,一群群飛舞的紅蜻蜓。聽說近年來,天津環(huán)境治理得好,子牙河的水漲了,河道也寬了,水也清了。我聽了特別高興。因為大家知道,以滹沱河和滏陽河為代表的子牙河水系,也是海河流域的標志性水系。在人們普遍感到華北地區(qū)水資源緊張的情況下,它們的現(xiàn)狀將具有某種不可替代的典型意義。應該說,子牙河是華北人民的母親河,有子牙河在,我的老部隊就在。過去叫52914,現(xiàn)在叫66319。據(jù)說舟橋團完全是機械化作業(yè)了,部隊伙食也大大改善了。我想這回好了,再也不會有那么多戰(zhàn)友落下腰腿病,再也不會有那么多年輕官兵傷了胃,每年,也不用為了評殘而你爭我斗了。我準備今年開春就去一次。那時,天津西郊野花盛開,楊柳青青。我要到青光鎮(zhèn)的海峰墓,去給他唱一首家鄉(xiāng)小調(diào)。
我要告訴他:“海峰,楊柳青真好,它從來沒有嫌你黑,嫌你窮,也不嫌你太過耿直,它以楊柳之美完全接納了你,還把當?shù)刈蠲利愘t惠的女兒寶紅嫁給了你。寶紅為你生了個兒子,為你送終。這是你的福分。”
另外我要告訴海峰:“我的胃保住了,當年254醫(yī)院自制的潰瘍散真好,要是我早點兒像你關(guān)心我那樣,關(guān)心一下你的胃,說不定也能治好,也不至于癌變?!?/p>
最后我想對海峰說:“海峰,看來我上不了戰(zhàn)場了,太老了,又面臨軍改后,可能脫下軍裝。你不用再擔心我單薄的身體扛不住子彈,其實呢,我和你一樣,也舍不得這身軍裝。如果有一天,祖國還需要,以我這樣老舊的身體,還在乎幾顆子彈嗎?海峰,請你在那邊好好的,等著我們戰(zhàn)友重逢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