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孤舟載仁心

張宇+王海波

極目疑無岸，扁舟去渺然。百里洪湖之上，船頭嘴漁場的600多位村民，散居在230多艘漂浮的船屋里。遠離喧囂繁華，也因此缺醫(yī)少藥。

25年前，年輕醫(yī)生謝愛娥帶著浪漫的憧憬一頭撞進了這片孤島。然而憧憬很快被打碎，她這個旱鴨子在無風也起三尺浪的湖水上簡直寸步難行，生活艱苦尚可勉強克服，可那揮之不去的寂寞卻叫人難熬。

離開？謝愛娥不是沒想過。醫(yī)者仁心，讓謝愛娥心甘情愿擁抱著這片孤島，全天候為漁民們的健康守候。

20多年的湖風，吹黑了謝愛娥的臉龐，也在她眼角刻下深深溝壑?？芍x愛娥才不在乎這些，她骨子里還是年少時那個夢想著成為白衣天使的小女孩，帶著與生俱來的樂天心態(tài)，孤舟一片，載著自己懸壺濟世的夢想，駛過25載漫長時光。

醫(yī)者仁心守孤島

鏡頭一：

“我倆可高興壞了，終于能在一起了！” 那是1992年8月，盛夏的荷花開得浪漫，師傅開船帶著謝愛娥和丈夫何太瑜駛往船頭嘴漁場，“一路荷花叢，香得很哩”。

但沒過幾天，看夠了星星月亮，一場狂風暴雨，將浪漫澆得七零八落。不會游泳還暈船的小兩口，在波翻浪涌的湖面上，腸子都快吐出來了……

1992年，因一名難產(chǎn)孕婦在送往醫(yī)院的船上去世，洪湖市濱湖辦事處船頭嘴漁場的老百姓，終于下定決心要建一個村級醫(yī)務室。

船頭嘴漁場位于洪湖西北邊，漁民們零星地居住在20多平方公里的水域上，他們最害怕的事情，莫過于突發(fā)急癥。因為即使離岸最近的漁民，也要駕船近3個小時才能趕往岸上最近的醫(yī)院，極易錯失搶救的最佳時機。

建醫(yī)務室容易，可有誰愿意來當村醫(yī)呢？

此時在湖水的另一邊，23歲的謝愛娥才新婚不久，和丈夫何太瑜同是鄉(xiāng)村醫(yī)生，收入雖不高，但日子倒也過得安穩(wěn)。唯獨讓她發(fā)愁的是，兩人在不同的衛(wèi)生所上班，不得不兩地分居。

還記得那天晚飯時，幫船頭嘴漁場做木工活的公公興沖沖地告訴兒子兒媳，船頭嘴正在招一男一女兩名鄉(xiāng)村醫(yī)生。

謝愛娥聽得心里撲通撲通直跳：“現(xiàn)在湖區(qū)漁民收入增加了，要是我們到湖上行醫(yī)，這樣一來可為漁民看病，二來可增加家庭收入，夫妻兩人也可以在一處了，一舉多得，何樂而不為？”她的申請很快得到組織同意。

初到湖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湖上荷花盛開，幾十里水路，叢叢荷花映入眼簾，陣陣清香沁人心脾。還記得在湖上吃的第一頓飯，滿滿一桌子都是湖上的菱角、藕、魚，味道那么香甜。那一刻，謝愛娥覺得自己仿佛來到了人間天堂。

然而，美好卻沒有持續(xù)太久。

小兩口很快就傻了眼——那艘不足20平方米的小船，掀開甲板，窄窄的洞口下面是黑漆漆狹小的船艙，沒有電只有一盞煤油燈，夏天悶熱難熬，冬天陰暗濕冷，完全不能站人，而這就是他們今后生活起居、看病就醫(yī)的全部地方。

謝愛娥本是“旱鴨子”，既不會游泳，更不會撐船，過慣了陸地生活的她在波浪翻涌的湖面簡直寸步難行，幾次因為暈船差點掉進湖里。再加上村民絕大多數(shù)來自外省，方言生僻，謝愛娥為他們看病問診時難以溝通。更要命的是，船村人家湖上分散游居，漁民之間難得串門嘮嗑，那時也沒有任何通訊工具相互聯(lián)絡……

漂浮在遠離城區(qū)的湖面，環(huán)境的艱苦也許忍忍就過去了，可每當太陽落山，隱匿在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的大湖深處，能聽到的，只有風聲水聲和動物鳴叫。對遙遙望不到頭的岸上親人的掛念，再加上與世隔絕的恐慌，成了湖風吹不散擺不掉的孤獨惆悵。

這讓生性開朗的小兩口倍加煎熬，他們的退堂鼓打了一次又一次?！澳菚r啊，我們每天想的就是回岸上去！”何太瑜說道。

可是，這哪里還走的了呢？

村民們聽說村里來了醫(yī)生，紛紛欣喜若狂地搖著船架來尋醫(yī)問診，這個剛剛成立的醫(yī)務室一天能接待50多號病人，好不熱鬧?！澳氵@醫(yī)生真好，一說一笑的?！薄靶≈x，我就覺得你跟我女兒似的！”愛笑的謝醫(yī)生在漁民中“人氣爆棚”。

村民熱切的期盼眼神，讓她又回憶起兒時的那個夢想。

謝愛娥出生在洪湖戴家場鎮(zhèn)，在她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對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格外羨慕，所以她在初中畢業(yè)后進入當?shù)氐男l(wèi)生院進行學習，又在官港衛(wèi)生所當了3年的護士。那么多年過去了，那個小女孩曾經(jīng)懸壺濟世的夢想一如往昔。

“湖上的人家，好不容易盼來了兩個醫(yī)生，要是我們就這么走了，他們怎么辦？”這個樸素的想法牽絆住了謝愛娥的腳步，并最終讓她下定決心把家安在了洪湖上，丈夫何太瑜專事坐診，打針技術好的謝愛娥負責出診，從此踏上了水上行醫(yī)路。

不會駕船，她慢慢搖；語言不通，她慢慢說。夏季湖面風浪翻涌，小船常常在湖心打轉，想到行動不便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生著病等著她，怕水的她壯著膽子就上路；冬季天寒地凍，湖面結冰，她用棍子探著湖面的冰玻璃，冒著隨時掉進冰窟窿的危險出發(fā)。

從20出頭的小姑娘，到而今皺紋爬上眼角，謝愛娥駕著一葉孤舟，一行就是25年。

為漁民健康護航

鏡頭二：

“謝醫(yī)生！謝醫(yī)生！” 2016年深冬，夜正深沉，謝愛娥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忽的被外面急切的敲門聲驚醒。她心里一緊，趕快爬起床。原來是住在不遠處的爹爹吳廣權焦急地載著生病的老伴張開平劃船過來了。

情況危急，60多歲的張婆婆呼吸困難嚴重缺氧，吐得上氣不接下氣。謝愛娥迅速判斷老人是突發(fā)心臟疾病，耽誤不得，立馬準備汽艇，一邊為老人用藥輸氧，一邊加足馬力向岸上駛去……

處理這樣的緊急情況，謝愛娥早已輕車熟路。那天，到達洪湖市人民醫(yī)院已是凌晨三點，謝愛娥一邊安頓因為擔心老伴嚇暈過去的吳爹爹，一邊跑上跑下為張婆婆掛號送診。被診斷為心肌肥大引起突發(fā)心臟病的張婆婆，通過搶救終于恢復正常。

“要不是這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您的命在半路就得丟了！”連醫(yī)生都不禁為老人感到后怕，緩過來的張婆婆拉著謝愛娥的手，眼淚差點掉下來：“我的命就是你救的?。　?

忙了一宿的謝愛娥，樸實地笑笑：“這不都是應該的嗎?！闭f完，她拿著為張婆婆取的藥，一筆一劃寫下一天用藥的次數(shù)，“老人們不識字，免得婆婆吃錯了?！?/p>

水上行醫(yī)20多年，這樣的故事已稀疏平常。謝愛娥的衛(wèi)生室，就是船頭嘴漁民們在黑暗中的健康燈塔。

25年來，他們接診病人3萬多人次、出診3000多次，走過的水路長達8萬公里，相當于繞地球赤道兩圈；他們轉送產(chǎn)婦100多人，幾乎所有20歲以下的村民，都是在謝愛娥的陪伴和呵護下來到人世。

為了不讓產(chǎn)婦命送水路的悲劇再次發(fā)生，謝愛娥什么苦都愿吃。那是2008年，洪湖遭受暴雪侵襲，萬物被冰雪覆蓋。醫(yī)務室一個病人沒有，一陣急促的電話把謝愛娥從被子里拽了出來。

原來，漁民劉麗懷孕快8個月了，卻突然發(fā)高燒、劇烈咳嗽。情況緊急，謝愛娥連忙穿好衣服，背起醫(yī)藥箱，拄著一根棍子，頂著寒風在冰路上溜溜滑滑，急行近2.5公里趕到她的家。

當劉麗的老公開門看到“雪人”似的謝愛娥時，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劉麗見到她更是淚如雨下……

每一次漁民求助，謝愛娥總是隨叫隨到，有求必應。她總是在想，人活一輩子，無非就是求個問心無愧，“我心甘情愿來到湖上，為的就是盡力當好一名醫(yī)生，給他們帶來健康的安慰和依靠”。

為了更好地給漁民治病，謝愛娥領頭建立了船頭嘴村民公共衛(wèi)生健康檔案，20多年堅持不懈。1998年特大洪澇災害，她每天在大風大浪中滿湖奔忙，給受災的漁民做好疾病防控，好多次險些船翻人沉。工作結束，她又要和丈夫一道抱著牙牙學語的孩子去照料病重的母親。2010年，洪湖發(fā)大水，為確保大災之后無大疫，她頂烈日冒酷暑，挨家挨戶發(fā)放消毒藥材……

風里來，雨里去，湖面的漣漪爬上了謝愛娥的額頭?！澳苁刈o漁民們的健康，我覺得特別值！”謝愛娥滿眼都是笑意。

一腔柔情灑湖心

鏡頭三：

“你們都指望這些魚賣錢過日子呢，別再送啦！”

“謝醫(yī)生你說這話就是瞧不起我們了，我們沒有其他的，就只有魚呀?！?/p>

樸實的漁民們打心底喜歡著他們的謝醫(yī)生，常常東家給十斤西家給八斤的往謝愛娥家里送魚。醫(yī)務室里成堆的鮮魚，成了謝愛娥“甜蜜的煩惱”……

她常說病生在漁民身體里，痛在她的心尖上。

2011年，洪湖遭遇70年一遇的特大干旱，湖面一片泥沼，大船完全擱淺，謝愛娥的小木船出進也異常艱難。

59歲的漁民董繼財剛做完肺葉切除手術，恢復期需要打針吃藥，身體虛弱經(jīng)不起來回顛簸，謝愛娥便每天定時劃著小船上門就診。

小船擱淺無法前行，她穿著防水褲，跳進沒過大腿的沼澤，跋涉5個小時趕到董繼財家。等到身體稍微恢復，董繼財便定期赴衛(wèi)生所就診。

可有一天，謝愛娥卻沒有等來老董，便忐忑地前往他家了解情況。原來，老董由于欠了不少醫(yī)藥費卻無錢結賬，自感無顏面對悉心關照他的謝醫(yī)生。“怎么跟我計較那么多呀！”謝愛娥笑容滿面地勸慰老董，繼續(xù)給他開藥輸液。

近年來，洪湖洪澇災害頻繁，漁民的收成受了很大影響，賒欠醫(yī)藥費在所難免，賬上拖欠的醫(yī)藥費已有上萬元。“可不能因為漁民手頭不便利，就耽擱了給他們治病！”謝愛娥沒有抱怨，有的只是感激：“他們常趁我不注意時悄悄把魚放在衛(wèi)生室門口，漁民們待我就跟親人一樣！”說起這些，謝愛娥笑彎了眼，天生樂觀的她，對這樣的生活十分滿足。

可謝愛娥也有煩心的時候：“作為一名醫(yī)生我算得上盡職，但作為一個母親我實在虧欠太多?！彼囊粌阂慌錾螅緛硪沧〈?。可孩子兩次掉進湖里險些出事，只好將他們送到岸上的外婆家，每年只有春節(jié)才能相聚幾天。“由于長時間不見面，有段時間孩子竟不認我了，見著我就躲?！毕氲竭@里，謝愛娥有些心痛。

但心痛歸心痛，謝愛娥扎根湖上的信念從來沒有動搖。當人們南下北上掙大錢，謝愛娥依然固守著微薄收入。親朋好友無數(shù)次勸她別傻了，她卻笑著說：“漁民離不開我，開心就行了。”

二十五載春去秋來，謝愛娥已習慣了湖上漂泊卻穩(wěn)定的生活，與漁民們親如一家。她用一腔柔情為漁民守護，也幸運地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她的眼角被風浪刻下了歲月的印記，可眼里的笑意依然如同孩子般純真。

歷千帆初心不忘

鏡頭四：

2013年年初，謝愛娥和丈夫二十年來難得出了趟遠門，目的地是北京。

那天，穿著一件紅色大衣，和丈夫拉著手站在全國矚目的舞臺上，謝愛娥感覺好似在做夢。

這是全國最美鄉(xiāng)村醫(yī)生的頒獎現(xiàn)場，作為十大最美鄉(xiāng)村醫(yī)生，曾經(jīng)默默無聞的謝愛娥受到潮水般的關注。

謝愛娥是個容易滿足的人，卻被大家不斷擁護著推向更廣闊的舞臺。2002年，她被村民推選成為村委會成員，分管婦聯(lián)和計生工作，趁著尋醫(yī)問診的空閑為漁民們奔走調(diào)解。2006年，憑著優(yōu)秀的表現(xiàn)如愿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黨員謝愛娥乘風破浪巡診看病的勁頭更足了。

6年前，謝愛娥的故事被中央電視臺無意中挖掘，以船為家、以愛為醫(yī)的事跡上了新聞聯(lián)播，一時間聲名遠揚。2013年，她和丈夫一起當選“全國最美鄉(xiāng)村醫(yī)生”，受到李克強總理親切接見。如今的她，是全國勞動模范、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衛(wèi)生先進工作者……榮譽蜂擁而來。

可謝愛娥還是那個謝愛娥，心里念念不忘的都是漁民們。那年，省衛(wèi)生廳領導前來慰問，希望完成謝愛娥的一個愿望，她想都沒想：“請把衛(wèi)生室的條件改善一下吧！”

很快，投入20多萬修建的衛(wèi)生船投入使用，漁民們終于有了良好的就醫(yī)環(huán)境，謝愛娥笑得很開心。

最近，謝愛娥又有了一個新愿望。

隨著近幾年洪湖濕地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惡化，漁民們離湖上岸成了大勢所趨。從2017年1月開始，洪湖禁止任何形式的漁業(yè)圍網(wǎng)養(yǎng)殖行為，以船為家的漁民要全部離湖上岸。

湖水依舊碧波蕩漾，可曾經(jīng)遍布湖面的船只卻一天天少下去。謝愛娥看著越來越空曠的湖面，心里有說不出來的悵惘。

謝愛娥舍不得這片承載了她青春與夢想的湖水，更舍不得那些和她親如一家的漁民們：“我該去哪里給漁民們看病呢？”

一個一個離去的漁民們也在呼喚著他們的謝醫(yī)生：“不論我們到哪里，都還來找你看病！”

“我希望能在漁民集中居住的小區(qū)開個村級衛(wèi)生室，繼續(xù)為漁民們服務！”說到這里，謝愛娥眼里又充滿了期待。

而今，謝愛娥還有了更大的舞臺，作為黨的十九大代表候選人，她希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為身后的鄉(xiāng)村醫(yī)生們和漁民們發(fā)聲：“如果我能當選，我希望呼吁國家為咱們鄉(xiāng)村醫(yī)生提供養(yǎng)老保險保障，因為我們常擔心的是看病一輩子，到最后自己卻老無所依?。　薄皾O民們除了養(yǎng)魚就沒有其他的一技之長了，不少漁民離湖上岸后的生計沒有著落，大伙都希望我能幫他們想辦法呢！”

一片孤舟載仁心，謝愛娥初心不忘，未曾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