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韓萌

韓萌特別謙虛，總是說自己太普通了，沒什么值得講的經(jīng)歷。但做了11年報紙攝影記者之后，面對互聯(lián)網(wǎng)、社交媒體的新時代和五花八門的新表達方式，看她在自己的拍攝中改變些什么、堅持些什么，或許能為很多面對類似困惑的人提供一部分答案。顯然，從“短平快”的新聞攝影方式轉向長期和深入，是完成突破的第一步，但真正讓我觸動的，是她所堅持的東西——不僅僅是她自嘲為“土”的記錄方式，更重要的，是對于“人的故事”的持續(xù)關注。關掉錄音之后我們繼續(xù)聊天，她提到，講述故事的方式可以改變，但故事本身是不會變的……

做好記者最好是個雜家，有時新聞太快了

周：去美國之前你在《新京報》工作有多久了？

韓：我是2003年創(chuàng)刊的時候就去了，直到2014年初離開，一直做攝影記者?！缎戮﹫蟆番F(xiàn)在仍然是國內(nèi)最好的媒體之一，它影響和塑造了我很多對新聞的基本判斷和價值判斷。

周：你本科學了攝影嗎？

韓：沒有，我學的是紡織與經(jīng)貿(mào)。

周：那為什么會去報紙呢？

韓：比較感興趣吧。雖然我專業(yè)學得還行，基本上每年能拿到學校的獎學金，但是我實在不想干（紡織與經(jīng)貿(mào)）。

周：所以你自學了攝影嗎？

韓：算是吧，學校里有攝影社團，有一些師哥師姐帶著。其實我上學的時候就開始在報社實習。

周：現(xiàn)在來看跨學科做攝影還是很普遍的。

韓：沒錯，當時在《新京報》做記者的什么背景都有，有獸醫(yī)、麻醉師、警察、理工科專業(yè)的等等。做好記者最好是個雜家。

周：你在2014年去美國是怎樣的契機呢？

韓：我申請了一個美國國務院的漢弗萊獎學金訪問學者交流項目，在那兒呆了一年半，在那兒學了新聞。

周：那個項目里有多少人呢？

韓：我這屆新聞專業(yè)的，來自中國的就我一個人，其他國家的11人。漢弗萊項目每年都從中國挑選各個領域的人，有時候會有新聞方面。

周：那么之前在《新京報》的時候你比較多拍什么呢？

韓：我拍過財經(jīng)，大概一年多；后來拍時政、突發(fā)（新聞）。我拍了很多年突發(fā)，還挺喜歡，因為可以快速地接觸到社會的各個層面，看到社會肌理層面的人。

周：拍突發(fā)需要24小時待命吧。

韓：對，我拍了好幾年，有一年光車禍就拍了一百多起，還有跳樓、火災等等各種意想不到的突發(fā)事件。因為意想不到，所以，沒有時間概念，趕上值班時，每個記者都是24小時待命的?，F(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達了，這些會由很多稱之為“公民記者”的拍客完成，攝影記者的任務也在隨之改變。

周：所以汶川地震你也去拍了嗎？

韓：去了，我第一次去呆了一個月，第二次又呆了三個星期，一年之后又去了一次，呆了一個月。

周：這些拍攝更多是關注事件本身，而沒有把它們變成長期的拍攝。

韓：對，我覺得做新聞就是有這個問題，所以我現(xiàn)在嘗試慢慢在轉變，已經(jīng)不太喜歡新聞的短平快的操作方式了。比如報道汶川地震，一年之后我拍了一個再生育家庭的專題，當時是花了很大的精力找到那些家庭；但同時紀錄片導演范儉，拍了再生育家庭的紀錄片《活著》，我很喜歡這部片子。新聞的方式就是很多東西做得太快了，以至于很多吸引了我的東西卻沒有時間去做，因為需要時間、耐心去跟他們相處，去發(fā)現(xiàn)更多關于人的問題，但是新聞太快了，兩星期、一個月做一個……

她們尋找身份認同的過程也是我在尋找我自己的答案

周：那么在美國拍攝的被收養(yǎng)的中國孤兒算是你第一次有規(guī)劃地做長期的拍攝嗎？

韓：其實在《新京報》也拍過很多圖片故事，但那些都是兩三周的拍攝周期。

周：那有些什么樣的題材呢？

韓：涉及到很多題材：比如春節(jié)之前會找一些不回家過年的人，拍一組照片；還拍過跨境學童，就是香港和深圳之間的現(xiàn)象；高級白領去寺廟里禪修；單親媽媽給孩子治癌癥；經(jīng)濟類的有上海自貿(mào)區(qū)一周年等等……當時有這個工作任務，我也愿意嘗試用一組圖片來講述一個故事的方式。但是在美國拍那些被收養(yǎng)的孤兒，我是希望把這個題目盡量做透了，在美國的時間一年半，斷斷續(xù)續(xù)地花在這個項目拍攝上的時間跨度有一年。

周：你提到過對這些被美國家庭收養(yǎng)的中國孩子的好奇，我覺得好奇通常只是初始點，那么接觸了之后，還有什么因素讓你持續(xù)去關注這些人？

韓：好奇是因為之前做記者的時候，就一直對孤兒的成長經(jīng)歷感到好奇，這是記者的本能。而另一方面，我跟別人有點不同，別人到了美國之后很享受，而我有很長時間不適應，那種孤獨感特別強，所以，我覺得人真的是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會有個痛點，這個痛點或許將來會是一個爆發(fā)點。我想自己為什么不像別人這么喜歡、開心，可能就是因為我在一個白人的環(huán)境里面不適應，并且不斷去追問自己為什么是這樣的，我想這些女孩是不是跟我到美國的時候有著相同的感受，所以我就找了幾個十五六歲、甚至有21歲的女孩，與她們聊天，其實有時候是通過她們來解答自己的問題。

周：你去的不是像紐約這樣人口比較融合的地方嗎？

韓：不是的，圖片故事中，紐約的女孩只有兩個。我去過美國北部的緬因州、新罕布什爾州，佛吉尼亞西部、馬薩諸塞中部等等，是白人比較多的地方……這些被收養(yǎng)的孩子，她們本身是孤兒，有怎樣的經(jīng)歷，以及她們怎樣通過各種方式去確認自己，其實她們在尋找自己身份認同的過程也是我在尋找我自己的答案。

周：嗯，除了一開始的好奇之外，必須要有一些東西能夠持續(xù)地推動你往前走，不然光靠好奇是無法支撐這么大的一個項目。

韓：沒錯。另外我也覺得需要把她們的多樣性拍出來。因為美國是很多元的，有各種各樣的家庭。

周：你提到過有很多被拒絕的情況，那么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方面的困難呢？最困難、想要放棄的時候是什么？

韓：最困難是不知道該怎么拍了，那時覺得圖片故事已經(jīng)很難支撐起我的想法，它解釋不了很多問題。

周：這是拍到什么階段呢？

韓：拍到中后期就是這樣了，但那時只有我一個人，其實我每家都錄過一些視頻和音頻，但是（做紀錄片）完全不夠的，所以只能堅持以攝影的方式拍到最后。后來拿了這組照片，我去問過一些編輯，問他們怎么想的，他們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我第一次確信這樣的方式還是可以，是見到了《紐約時報》的詹姆斯·埃斯特林（James Estrin），他讓我拿170張左右的照片給他看。我花了兩天時間整理，因為實在拍的太多了，我拿去給他看的時候，他當時的反應讓我覺得這個方式還是可以的，因為他挺喜歡。

我要進入別人的生活當中，再把自己抽離出來

周：這個項目與你做訪問學者是沒有關系的吧？它并不是類似畢業(yè)作品的東西？

韓：沒有關系的，不是畢業(yè)作品，都是我的課余時間做的。

周：所以你學校里沒有導師來給你指導？

韓：學校里有老師說，“很好啊，很棒的題目”，但也有人說，“不要做這個題，這個涉及到隱私問題，而且在美國這種情況太多了，其實沒人愿意讀這樣的故事”；有的老師說，可以做成融媒體形式，也可以幫助她們建立一些社群之類的；有的老師也愿意幫我去找（拍攝對象），因為他們身邊就有這樣的人，不過他們還是覺得我不需要浪費時間，應該在一年中享受其他東西。我有個同學是歐洲人，他舅舅就收養(yǎng)了一個中國女孩，他們覺得這樣的故事太平常了。

但是我還是希望做這個故事。

周：你的目標受眾是中國的讀者嗎？

韓：一方面目標受眾是中國的讀者，另外雖然在美國很多人覺得這個話題很平常，但也沒有人系統(tǒng)地拍過，所以我覺得需要把這個話題完整地做出來。

周：后來你回到中國拍了江南的棄兒，也是“遺棄”這個話題的延續(xù)和跟進吧，那么你覺得這個話題還會持續(xù)多久？

韓：估計還需要一年時間。

周：你連續(xù)兩個大型的拍攝項目都是關于這個話題，大家可能會覺得你就是一個拍孤兒的攝影師，這樣的標簽會對你有影響嗎？

韓：無所謂吧，我不在乎這些，不介意別人怎么說，“你怎么只會拍這個呀”，別人愛怎么說怎么說。我覺得需要把這個題目完成，之后就可以進行一些新的話題。其實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關注一些其他的話題。

周：什么樣的話題呢？

韓：還是先做了再說吧（笑）。

周：保密是嗎……

韓：對啊，因為還沒有正式開始……其實中國真的有太多內(nèi)容可以做了。

周：狀態(tài)怎么樣？

韓：經(jīng)常是切換不同的狀態(tài)：今天在上海北京的大都市，明天就到了某個小縣城；今天還住在喜歡的酒店里，明天可能就住在縣城的小旅館里。我要進入別人的生活當中，再把自己抽離出來，回到自己的生活中，經(jīng)常會有一些錯覺。現(xiàn)在很珍惜和家人、好朋友在一起的時間。

經(jīng)驗可以成就自己，也會束縛自己

周：你對于把話題做完整是怎樣定義的？在美國拍攝的和在中國拍攝的（棄兒），這兩部分互相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韓：它們之間本身沒有關系，不過是針對一個話題的不同方面。

周：從攝影來看，你的方式還是比較偏傳統(tǒng)的，即深入別人的生活，去觀察和跟拍。

韓：是的，還能有別的方式去記錄嗎？可能我真的比較“土”啊。我不太在意形式感，更偏向于如何講好故事，到底是傳統(tǒng)還是當代，在我現(xiàn)在的階段很少考慮。關于攝影，我也不知道將來會怎么樣，因為我一直都在做報道攝影，并沒有特別多想過一些當代的新的方式。很吸引我的是身邊所發(fā)生的事情和它們的變化，我想的是用什么適合的方式來講這些故事，而不是僅僅去嘗試新的形式。

周：那么最后聊聊走向國際的問題……

韓：我想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當然我覺得每一個攝影師確實應該走出去看看，首先要把自己打開，然后去接觸，最終，是要再回來審視自己的土地上發(fā)生的事情，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和觀點。

周：那么在美國這一年，除了找到了一個選題，還對你有什么方面的幫助？

韓：我整個人其實改變了很多，但這種改變可能一兩年中看不出來，但這種影響會持續(xù)一生。你會祛除很多以前的偏見；認識很多不同的朋友，他們會給你帶來新的思考方式，讓你去關注到具有普世價值的東西，什么是人類共同關注的。11年的工作經(jīng)驗給了我很多認識中國的機會和經(jīng)驗，但經(jīng)驗可以成就自己，也會束縛自己，所以需要把自己打開。出國并不是目的，而是一種方式，跳出之前的經(jīng)驗帶來的束縛，把自己放在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中，是重新認識和確立自己的過程。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方式，出國并不是唯一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