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良
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離開農(nóng)村到城市生活是他的夢想,可出路在哪里?整個70年代,他都在思考前途,盡管覺得渺茫,但有一點始終堅信:學習不能松懈,總有一天,知識會派上用場。直到1977年10月21日晚上8點,他終于等來期盼已久的那一刻。高考,在當時成為離開農(nóng)村的惟一出路。
迷茫中,堅持學習
1975年春,我高中畢業(yè)?!拔母铩逼陂g的高中生,學業(yè)水平低得可憐,但似乎我們這一屆較為特殊一些。因為從1972年起,“文革”中被荒廢的教育有了復蘇的跡象。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周恩來總理主持中央日常工作,開始了“整頓”,而整頓就是從教育開始的。這樣的整頓,直接影響就是升高中需要考試,我們是通過考試于1973年春節(jié)后進入縣中的。入學后,幾乎所有的老師積極性都非常高,恨不得把終生所學都傾倒給學生。
我的語文老師是剛剛從“牛棚”里解放出來的,年近五旬,中文功底深厚。在一次作文中,我憑著一股熱情寫了近2000字,這對于那時的一個高中生而言已經(jīng)是“巨著”了。老師仔細批閱后寫下了相當高的評語,我也從此愛上了文學。當時,老師還拿出他躲過“文革”焚書浩劫的《古文觀止》,指導我翻譯李斯《諫逐客書》?,F(xiàn)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溫馨的歲月:一位堪稱父輩的老師,用自己的學識,在亂世中滋養(yǎng)著自己的學生,讓他身上已經(jīng)萌芽的文學種子不斷成長。
高中畢業(yè)后我回到河北農(nóng)村,當了一名民辦教師。對于“民辦教師”這個名稱,今天的年輕人聽來好像有些怪異,難道還有“公辦教師”嗎?不錯,簡單地說,民辦教師是農(nóng)業(yè)戶口,和農(nóng)民一樣掙工分;而公辦教師則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掙工資。
整個70年代,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開始思考前途,有時還與國家命運聯(lián)系起來。自己就這樣當一輩子民辦教師嗎?但要改變這種狀況,出路在哪里?最終得出了一個“可怕”結論:“文革”中的中國,政治生活是不正常的,要結束這種不正常,需要國家的政治核心層有一個根本的變動??墒?,這樣的變動哪一天會到來?盡管覺得前途渺渺,但有一點肯定的是,學習不能松懈,總有一天,知識是用得上的。所以,就連數(shù)學這門我并不“在行”的學科,也一直沒有落下。后來上了大學,在與同學的交流中才發(fā)現(xiàn),當時有同樣想法的不只我一個。
這一天,終究會來
轉(zhuǎn)眼到了1976年,在那個令人生畏的龍年,經(jīng)歷了三位偉人相繼去世和唐山大地震的巨大悲愴后,終于在10月迎來了“文革”的結束。在和全國的億萬民眾度過了最初的欣喜之后,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私下里判斷:中國很可能要恢復高考,我們應該有所準備。沒想到,這一天的到來又等了一年多。
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是1977年10月21日晚上8點,收音機里播放的一條新聞,差點讓我喊出聲來。新聞說,國家決定恢復全國高等院校招生考試,以統(tǒng)一考試、擇優(yōu)錄取的方式選拔人才上大學。
報考的基本流程是:自由報考、填寫志愿、文化課考試、政審、體檢等。第二天,我又到大隊部(現(xiàn)在叫村委會)找到了《人民日報》,剪下了全部內(nèi)容,又反復看了幾遍?!度嗣袢請蟆穲蟮赖念}目是《高等學校招生進行重大改革》,其中提出當年高考招生范圍為“工人、農(nóng)民、上山下鄉(xiāng)和回鄉(xiāng)知識青年,復員軍人、干部和應屆高中畢業(yè)生。”具體要求是“年齡20歲左右,不超過25周歲……對于實踐經(jīng)驗比較豐富并鉆研有成績或確有專長的,年齡可以放寬到30歲,婚否不限?!贝_定無誤后,我找到幾位高中同學,相約報考。對于恢復高考的消息,后來許多人在回憶中用了“晴天霹靂”、“歡呼雀躍”等詞語,但于我,好像并沒有那么震驚?,F(xiàn)在想來,可能是覺得這一天終究會到來。
幾天后,我們到村里的小學領了報考表。一張16開的表格,上面除了姓名、籍貫、家庭成分、個人成分等基本信息外,就是報考志愿了。和今天大不一樣,“報考志愿”一欄不像現(xiàn)在的機讀卡上有許多志愿可選,只有三欄,每欄填一個院校和專業(yè)。
趕考路,舉步維艱
高考的日子終于來了。
1977年12月10日早晨,母親破例為我做了一碗雞蛋打鹵面,又用屜布包了一張大餅,里面還夾了兩個雞蛋餅。約好兩個同學,我就出發(fā)了。
考場設在距村子約8公里的鎮(zhèn)上。由于頭一天晚上一直下著雨夾雪,鄉(xiāng)間的小路十分泥濘,根本不能騎車,我們只好步行。走不多久,鞋子上就沾滿了泥,但我們還是艱難地前行,因為這是改變我們命運的機會啊!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已經(jīng)花去一個小時了??磥?,到考場非遲到不可,怎么辦?我們決定抄近路。
說是路,其實就是麥田。70年代,在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中,農(nóng)村的土地都被劃成幾百畝乃至上千畝的大方,統(tǒng)一耕種。這樣,原來曲曲折折的鄉(xiāng)間小路就變成了筆直的黃土大道,看上去很整齊。不足之處是,如果步行就要繞一些遠路。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從麥田直線插過去??墒?,晴天時還好,可現(xiàn)在是雨夾雪,大道上是硬土,黃泥相對硬一些,有的地方還不太濕,可以隨時把鞋子上的黃泥巴刮一下。麥田里就不行了,土地松軟,泥濘不堪,再加上已經(jīng)長出的麥苗和黃泥糾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是艱難,鞋子上的黃泥越積越多,讓我們真正體會到了“舉步維艱”的含義。
在泥濘的麥田里艱難跋涉,天上還不時地飄下幾片雪花和雨滴,裹著濕漉漉的棉衣,踩著黏糊糊的布鞋,心想:我們能夠走過這片泥濘按時到達考場嗎?這樣辛苦,真的就能考上大學嗎?轉(zhuǎn)念一想,我們已經(jīng)走過了十年的政治泥濘,無論如何,這是走過人生泥濘的一次不可能再有的機遇,一定要走過!走過!
到了1978年春節(jié)后,我終于收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我,我同時代的許多人,我的國家,終于走出了泥濘……
人生如大考,大考如人生。
1977年恢復高考,對于那一代人來說,可謂一次轉(zhuǎn)變?nèi)松\的大考。
張愛玲說:“大考的早晨,那慘淡的心情大概只有軍隊作戰(zhàn)前的黎明可以比擬,像《斯巴達克斯》里奴隸起義的叛軍在晨霧中遙望羅馬大軍擺陣,所有的戰(zhàn)爭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為完全是等待。”(《小團圓》)
做學生時只經(jīng)歷過幼兒園升小學,小學升中學的考試。“幼升小”實際用不著什么考試,但是得有老師的一紙評語,我的評語是民國第一總理熊希齡的侄女熊秀琴老師給寫的,也許可算做我人生的惟一殊榮。小學升中學,是人生的第一次“大考”,我卻考砸了,被分配到北京最差的一所中學。初中畢業(yè)那年,高考停止,上山下鄉(xiāng)去了內(nèi)蒙古農(nóng)村。
剛剛下鄉(xiāng)的那段時間,新鮮感尚未飄散,扎根農(nóng)村一輩子的思想尚算牢靠??墒菦]過兩年,一部分知青被招工,離開了艱苦的農(nóng)村。這下子留在農(nóng)村的知青,人心便渙散了,動搖了。說來我還是我們村第一個被選中招工的知青,經(jīng)過體檢和政審,被莫名其妙地刷下來,而我們知青戶其他四個知青選上了。所謂“莫名其妙”,我心里是門清的,自己家庭出身不如那幾位知青。這次未經(jīng)考試的大考,鍛煉了我的承受力,以后的挫折還多著呢。
1975年夏天,還在農(nóng)村苦熬歲月的我等來了另一次大考。當年的時代背景是,要通過文化考試招收一批知青上“工農(nóng)兵大學”,著名的張鐵生“白卷事件”即是這個背景的產(chǎn)物。這一年還有個重大情況讓人分心,有些知青通過“病退”離開農(nóng)村把戶口調(diào)回了北京,剩下的知青也打起了“病退”或“困退”的腦筋。我又想打“病退”的主意,又不想放棄近在眼前的“報考”。進退兩難呀,而且這次考學不大看重家庭背景,很容易考上,考上可就回不了北京啦。遠在青海的父親不大了解情況,來信鼓動我“報名考學”。這年7月21日日記:“爸爸今天來信,讓我只管去(考學),他并不十分了解內(nèi)情。七八年了,就混個庫倫師范,不像話,讓人恥笑,真讓人左右為難。不管怎樣,何去何從,馬上就要決定!”
幾天后,7月30日日記:“本來今天可以去報考,卻陰雨連天了。下午接到公社電話讓我去。三點半冒著大雨徒步30里趕到公社。沒有什么陣勢,只寫一篇批判‘讀書作官論‘讀書無用論的作文便完事了。”寫的時候,我忽然冒出了交白卷的念頭,想訴苦稱在農(nóng)村干活拼死拼活哪有時間讀書等等(當時并不知道那個交白卷的“英雄”張鐵生)。
9月14日:“中午王靜學回來了,告訴我錄取的是庫倫師范,王與吳沒錄取。終于有了結局,庫倫師范!庫倫師范!一點也沒超出意料之外,而且還是我一個人?!毙那闃O為矛盾,今天才理解矛盾的痛苦。我大概要抗拒不去。
因為我考取而退學,幾個月后當我申請“病退”之時,公社領導不給蓋章,那位領導訓我“考上庫倫師范你不去,要是吉林師范你就去了吧!”意即我看不起小縣城。
這次退學最終因禍得福,1976年2月,我病退成功,戶口調(diào)回了北京,從而見證了一年后載入史冊的“恢復高考”。
回到北京之后幾個月,我就被分配了工作。在農(nóng)村時我們曾議論,只要能回北京給個掃大街的工作也干。真回了北京,就有了高低卑賤之分了。分配給我的工作是伺候人的工作,當初還是欣喜地上班了。我從事的這個行當,根本沒有文化學習的氛圍,所以1977年恢復高考的好消息,在單位一點兒積極的反響也沒有。我雖然略有心動,卻不敢表露,怕被扣上不安心本職工作的帽子。還有一個心思,自己的實力不夠考正規(guī)大學的,初中畢業(yè),中間又荒廢了自學。
雖然沒有膽量報考,但是心中“我要上大學”的火種一直沒有熄滅。父親在一次吃飯時甚至為五個孩子無一大學生而失態(tài)痛哭。
再過了幾年,我成家生娃,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磨平了銳氣,如果沒有正規(guī)大學之外“成人教育”的強勁東風,我會渾渾噩噩地混日子下去。成人教育形式靈活,大致有“電視大學”(電大)“職工大學”(職大),以此類推還有“函大”“夜大”“業(yè)大”,俗稱“五大”。
1985年2月,我的“大考”計劃啟動。第一步“報考”就遇到了難題,單位領導說什么也不給我蓋公章,原因我就不在這說了,反正不給你蓋。反正最后我報上名了,上學又不是參軍。我當時暗下決心“只有考上了爭口氣!”
一邊上班一邊顧家一邊復習功課,苦不堪言啊,幸虧年富力強,心中又憋著一口氣,居然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將高中課程拿了下來,“函數(shù)”這門最頭疼。“數(shù)學”用了一個月,“地理”和“歷史”用一個月,“語文”和“政治”各半個月。
大考之日,4月21日:“早上六點半起床,不用等鬧鈴叫人。自從六三年小學考初中以來,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重大考試,心情緊張。八點多到了紅塔商場對面的一一二中學,考場在四樓。八點三十分語文開考,時間不夠用,作文僅剩下四十分鐘。中午小睡片刻,再赴考場,拿到地理卷后就呆住了,考得題目和我溫習的重點對不上。政治題目對我路,可能考得不錯?!?/p>
又緊張地復習了一周,弟弟及時送來先于職大開考的電大試卷,至少挽救了我三十分。4月28日:“今天考了數(shù)學和歷史,弱項完成的不錯,歷史題也出到我手里。關鍵在六月一日看成績了。要做好落榜的思想準備。一帆風順從不是我的命??纪炅耍孑p松,可以看看閑書了?!?/p>
5月30日:“陰沉沉的天。早上八點到月壇中學,——這個決定我后半生的地方。分數(shù)榜也許早幾天就公布了,我還傻等著呢。終于看到了那幾個不同尋常的阿拉伯數(shù)字:48、68、61、51、53,總分281。回想起23年前的升中學考試我失敗了,兩年前的大雨中赴考不算數(shù)吧,而今錄取分數(shù)線是280分,我以一分險勝!”
四年的職大學習,仍舊是一邊上班一邊顧家一邊上學。四年中我沒有休息過一天,因為我上學領導不批,所以只能將休息日拆成兩個半天去上課。四年后,我拿著畢業(yè)證書給領導看,半年后,領導升遷了我的崗位,他對我說,當初不批你報考,是因為知道你準能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