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算合格的開國之君？

吳鉤

今人講述宋太祖的事跡，幾乎必講他的“陳橋兵變”、“黃袍加身”，以顯示其政治野心與手腕;也必講他平定西川、荊湖、江南、嶺南，消滅軍閥割據(jù)之舉，以展示其雄才大略;更是必講他“杯酒釋兵權(quán)”的傳聞軼事，以說明宋王朝強化中央集權(quán)與皇權(quán)專制的趨勢。

不過，我們不打算講這些眾所周知的故事，只來說說太祖得國之初的三件容易為史家忽略的小事，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趙匡胤從一名軍閥到一國之君的角色意識轉(zhuǎn)換，也可以看到宋初制度構(gòu)建過程的一些投影。

第一個故事：拜相

我們要講的第一個故事，跟宋朝的基本政治制度有關(guān)。

趙宋立國，制度構(gòu)架仍沿襲唐舊，執(zhí)政團隊也沿用后周舊人，仍拜范質(zhì)、王溥、魏仁浦為相，禮待有加。留用后周舊臣執(zhí)政，有利于將政變產(chǎn)生的政治動蕩降到最低限度。但對于范質(zhì)等人來說，作為后周舊臣，繼續(xù)當大宋的宰相，于心不安，所以一再上表請辭。話說乾德二年（964），范質(zhì)、王溥、魏仁浦等“再表求退”，太祖批準了辭呈。此后數(shù)日，大宋的行政中樞出現(xiàn)形式上的“權(quán)力真空”，“內(nèi)殿起居無宰相”。三日之后，宋太祖才拜趙普為相。

這時候，趙匡胤才發(fā)現(xiàn)，他對宰相趙普的任命，面臨一個程序上的大問題。原來，按照從唐代傳下來的慣例，皇帝發(fā)布的任命正式詔令，包括任命宰相的制書，都需要宰相副署，方得生效。

宋太祖先批準了范質(zhì)等三位宰相辭職，三日后才拜趙普為相，那么誰來副署趙普的拜相制書呢？找不到人了。沒有宰相副署，制書便無法生效。怎么辦？

宋太祖軍旅出身，絕不是拘泥于禮法之人，他對趙普說：“朕為卿署之，可乎？”不就是署名嗎？朕是皇帝，宰相是朕所任命，朕來署名，還不行嗎？

根據(jù)制度與慣例，這還真不行。假如宋太祖不經(jīng)宰相副署而徑自署名任命趙普為相，往重里說，無異是對制度的破壞;往輕里說，則是對趙普的不尊重，堂堂宰相，難道也要成了受人鄙視的“斜封官”？

所以趙普拒絕了皇帝署字：“此有司職爾，非帝王事也?！鄙昝鞲笔鹉耸窃紫嘀畽?quán)，非帝王可以越俎代庖。

宋太祖只好“使問翰林學士講求故實”，讓翰林學士檢索典故、先例，看看能不能從先例中找到變通的辦法。

翰林學士承旨、禮部尚書陶谷通過檢索史書，提出一個建議：“自古輔相未嘗虛位，惟唐太和中，甘露事后數(shù)日無宰相，時左仆射令狐楚等奉行制書。今尚書亦南省長官，可以署敕?！?/p>

但是，另一位翰林學士竇儀反對陶谷的意見：“（陶）谷所陳非承平令典，不足援據(jù)?！碧瞥案事吨儭笔撬ナ勒髡?，尚書仆射“奉行制書”只是亂時變通權(quán)宜之法，引此為據(jù)確實令人不舒服。但不讓尚書仆射副署制書，又該由誰署敕呢？

竇儀提了另一個建議：“今皇弟開封尹、同平章事，即宰相之任也?！卑刺瞥贫?，同平章事就是宰相，不過自晚唐至宋初，不少親王、樞密使、留守、節(jié)度使也兼領(lǐng)同平章事之銜，稱為“使相”，是名義上的宰相，并不行使相權(quán)。但不管怎么說，同平章事在名義上確實是宰相，親王、開封府尹趙匡義既然領(lǐng)有同平章事銜，就是名義上的宰相，由他來副署趙普的拜相制書，倒也符合名分。

宋太祖說：“儀言是也?！奔疵w匡義以同平章事的名義副署制書，總算合乎程序地完成了對宰相趙普的任命。

第二個故事：熏籠

我們要說的第二個故事，跟宋朝的宮廷制度有關(guān)。故事發(fā)生在趙普任相之后，但具體時間未詳。

話說內(nèi)廷需要一批熏籠（熏籠者，指放在炭盆之上的竹罩籠，可用于取暖或烘烤，亦可用來熏香、熏衣），宋太祖便吩咐后苑趕快去采購幾個。過了幾天，熏籠還未送來，太祖有些生氣，便將辦事之人叫來責問。

采辦熏籠的人回話：按照條貫，內(nèi)廷采辦日用等物，需要先給尚書省打報告，尚書省將報告下發(fā)本部，本部下發(fā)本曹，本曹下放本局，本曹做好預算，再復奏，層層審批，最后經(jīng)宰相批準，才可以撥款采購、進呈大內(nèi)使用。因為報告要“經(jīng)歷諸處，行遣至速須數(shù)日”，最快也得好幾天。

宋太祖一聽，大怒：“誰做這般條貫來約束我？”

左右說：“可問宰相?！彼翁娈敿唇淮笥遥骸昂糈w學究來。”趙學究即趙普。其實趙普可不是學究，并無什么高深的學問，他“少習吏事，寡學術(shù)，及為相，太祖常勸以讀書。晚年手不釋卷，每歸私第，闔戶啟篋取書，讀之竟日”。趙匡胤故意稱他為“趙學究”，是不滿他設計了那一套復雜得令人生厭的條貫來約束內(nèi)廷用度，因而語帶譏諷。

趙普趕來見太祖。宋太祖質(zhì)問他：“我在民間時，用數(shù)十錢可買一熏籠;今為天子，乃數(shù)日不得。何也？”趙皇帝有些想不通啊，為什么他在民間時，用幾十文錢便可以馬上買到一個熏籠，當了皇帝后，采辦幾個熏籠卻要這么麻煩。

趙普說：“沒辦法，條貫是這么規(guī)定的?！?/p>

宋太祖說：“這是什么狗屁條貫？”

趙普不緊不慢地說：“此條貫，蓋不為陛下設，乃為陛下子孫設，使后代子孫若非理制造奢侈之物、破壞錢物，以經(jīng)諸處行遣，須有臺諫理會。此條貫深意也。”

趙匡胤顯然被趙普說服了，大喜說：“此條貫極妙！若無熏籠是甚小事也。”

第三個故事：祭禮

我們要講的第三個故事，跟宋朝的祭祀禮制有關(guān)。古人相信，“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祭祀不但是祈求國家獲得天地、祖先庇的形式，更是政治合法性的禮制安排。

話說趙匡胤初入太廟祭祖之時，見到太廟內(nèi)所陳列的“籩豆簋”，都是一些自己從未見過的家伙，便問左右：“此何等物也？”左右回答說，這些都是古時傳下來的用于祭祀的禮器。

趙匡胤說：“吾祖宗寧識此？”命人將這些“籩豆簋”撤走，“進常膳如平生”，用尋常食物作祭品。宋太祖出身于草莽，對于傳統(tǒng)禮制那一套繁文節(jié)，打心底是不以為然的。

但很快趙匡胤又覺得自己的做法不妥，說道：“古禮亦不可廢也。”又命人復設“籩豆簋”，遵照古禮完成了宗廟之祭。祭畢交待左右：“卻設向來禮器，俾儒士行禮?！?/p>

此時，太常寺的禮官說：“案唐天寶中享太廟，禮料外，每室加常食一牙盤。五代以來，遂廢其禮。今請如唐故事。”宋太祖也同意了。

其實，在太廟祭案上加設一個“牙盤”究竟有什么意義，趙匡胤自然不會曉得，但既然前代已經(jīng)設了這么一個禮器，現(xiàn)在禮官又提議復設，那就遵循先例吧。這并非刻意泥古，而是虛己從俗。

宋太祖這種對于禮制雖然不求甚解，卻選擇遵從先例的態(tài)度，得到北宋著名理學家邵康節(jié)的高度評價：“太祖皇帝其于禮也，可謂達古今之宜矣?！鄙劭倒?jié)是在拍趙家皇帝的馬屁嗎？不是。趙匡胤對待祭禮的心智確實體現(xiàn)了一種可貴的帝王品質(zhì)：屈己從眾，舍己從俗。

我相信，對于趙匡胤來說，不管是禮法上的繁文節(jié)，還是制度上的繁瑣程序，都是他前半生非常陌生的事物。但是，既然當上了開國之君，就必須要完成角色意識的轉(zhuǎn)換，不可再像早年在民間時那般率性，而應當習慣于接受繁文節(jié)、繁瑣制度的束縛。

趙匡胤稱帝最初幾年，一直處于角色意識轉(zhuǎn)換的過程中。當他任命趙普為宰相，遇到副署程序的麻煩時，直想“朕為卿署之”;當他發(fā)現(xiàn)宮廷采購幾個熏籠，居然需要層層審批時，怒罵“誰做這般條貫來約束我”;他入太廟祭祀，看到“籩豆簋”等禮器，說“吾祖宗寧識此”，可以說都是豪杰性情的自然流露。但最后，他都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是一國之君，自覺收斂了不拘小節(jié)的性情，轉(zhuǎn)而接受制度、先例、禮法的安排。

從前面講述三件小事，不難看出，趙匡胤這個人，還真的跟五代的其他軍閥不一樣。他能開創(chuàng)一個享國三百余年的王朝，豈是無因？（華麗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