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年代里的廣播困惑

向顯桃

1971年前后，上山下鄉(xiāng)插隊落戶一年多的我被湖南沅陵縣商業(yè)局任命為縣蔬菜公司人秘股副股長（以工代干）。

1971年10月17日，我像往常一樣興致勃勃地去公司上班。走在大街上，耳邊傳來街頭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也一路跟著哼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步入公司。

下午快下班時，縣蔬菜公司黨支部書記、公司革命委員會王主任（后來撤銷革命委員會后改稱公司經(jīng)理）走到公司政工組辦公室，非常嚴肅地對我說：“小向，今天上午，縣委（擴大）會議在一中召開，會上傳達了中共中央關(guān)于林彪反革命集團反黨叛國的文件，這個重大事件發(fā)生在1971年9月13日，林彪反革命集團因謀害毛主席事情敗露后，林彪從山海關(guān)機場乘三叉戟飛機倉皇出逃，凌晨2點30分左右，在蒙古的肯特省境內(nèi)墜毀，摔死在溫都爾汗。上級要求按部署進行，先黨內(nèi)、后黨外，先領(lǐng)導(dǎo)、后群眾，層層傳達。”

聞此消息，我目瞪口呆。

林彪，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林副主席”，給人們的印象是“語錄不離手，萬歲不離口”，是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和“接班人”。那時，全國各地到處可見滿大街寫著“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的林彪題詞。在當(dāng)時的報紙、廣播中，幾乎每篇文章、每次節(jié)目都少不了這位“副主席”“副統(tǒng)帥”，少不了他的講話和對他的“祝?！薄?/p>

我真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人物竟會背叛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會在一夜之間叛黨叛國而去，而最終落得粉身碎骨，拋尸異國。

我突然想起清晨街頭高音喇叭還在熱播的激昂歌聲，本能地脫口而出：“王主任，怎么今天早上街上廣播還在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俊?/p>

王主任立即封住我：“你聽哪個說的？”

“不，我沒有聽哪個說，是在今天早上街上廣播里放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節(jié)目聽到了這首歌?！蔽亦嵵卣f明。

“我告訴你，小向，此事你再不能對任何人說?！蓖踔魅尉嫖?。

我立即回答：“我知道，王主任你放心，我就只對你一個人說過，我不會再對任何人說的?！?/p>

我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我第二天上午8點去公司政工組上班時，公司革委會王主任早已坐在辦公室。辦公室里還坐著一個人，那就是將我招工到縣副食品公司的鐘主任。兩位主任開門見山宣布，受組織委托，要我將昨天所說的事情講清楚。

隨之，接連三天三夜，我被告知不得離開辦公室。他們反復(fù)追問：你聽哪個說的廣播里在放《大海航行靠舵手》那首歌？為什么這幾天別人都沒有聽到這首歌，只有你聽見了？你有沒有對其他人說過這件事？

時年二十出頭的我一下子蒙了，無法面對這個解不開的“思想疙瘩”。我自從到公司政工組工作以來，一直是以專干的身份，按領(lǐng)導(dǎo)安排，投入到“一打三反”“清理階級隊伍”等運動中去的。在充滿階級斗爭火藥味的氣氛中，這下說不清，就會成為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對象。年輕的我，豈不前途盡喪？

但是，我堅信自己沒有聽錯。我反復(fù)向鐘主任解釋，這是我親耳聽見的，只對公司革委會王主任講過。

鐘主任反復(fù)啟發(fā)、開導(dǎo)我，要我說實話，年輕人要知錯改錯。鐘主任說：“于政委（時任縣人民武裝部政委、縣委書記、縣革命委員會主任）說，幸好是你。換了別人，不是這般搞法。你要想清楚，如實把問題講清楚?！倍易允贾两K堅持以上說法。我也很清楚鐘主任所說的“于政委說，幸好是你”的意思，可能是指當(dāng)時我的堂姐夫是縣人民武裝部政工科干事、縣公安局軍管小組副組長。此事鐘主任知道。

所幸第四天上午，兩位主任滿面笑容地走進辦公室，進門就說：“好了！小向，你沒事了，照常工作吧！”

“不是還沒有審查完嗎？”我倔強地說。

“你這小子，還挺倔的，解除你的審查還不好嗎？你現(xiàn)在可以放心了，告訴你，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停止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三天之后，今天早上又開始播放了。所以你沒事了。”他們給我解釋道。

事后我得知，林彪反革命集團反黨叛國事件發(fā)生后，當(dāng)時各級黨委、行政部門遵照上級指示，立即采取三項措施：一是盯緊階級斗爭新動向，密切注視，一旦有關(guān)林彪的言論說道和動向，立即向上級報告；二是采取果斷措施，在廣播、報紙宣傳中立即去掉林彪的文章、歌曲和節(jié)目，把有關(guān)林彪的人和事刪除干凈，不再廣播出去；三是反復(fù)播放《國際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鼓舞全國人民，增強信心，加強紀律，一切聽從毛主席、黨中央的指揮。

回家后，我害怕別人說我保留林彪照片，心有余悸地在家中翻箱倒柜，將所有有關(guān)林彪的照片、文字全部清除處理。

從念初中時就開始集郵的我，拿出珍藏的一枚貼有文2—7“毛主席與林彪在天安門接見紅衛(wèi)兵”合影紀念郵票的實寄封，將郵票從信封上面撕下來，為表示“革命”的堅定性，我還在郵票上林彪的頭像打了一把叉。然后，我將這枚已經(jīng)“作廢”的郵票悄悄放入郵冊。如今，那枚郵票仍放在我的郵冊中，卻因為那年的恐懼和愚昧，給我收藏的“文革”期間的珍貴郵品實寄封留下了終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