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明
摘 要:賈寶玉言“死”的次數(shù)為《紅樓夢》中人物之最,本文簡要分析了其深層次的內(nèi)容指向,并探討了其原因,涉及小說的情節(jié)設(shè)置、悲劇氛圍營造、人物塑造、對女性價值的肯定與貫徹情本思想等多個方面。
關(guān)鍵詞:賈寶玉;言語;死亡;評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15-0-02
據(jù)粗略檢閱,《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寶玉的話語中共出現(xiàn)了50余次“死”字及雖未言“死”及意思相同的若干次。而林黛玉則有20余次,王熙鳳有10多次,薛寶釵只有若干次,而史湘云更只是偶爾提及。作為一個少年人,如此頻繁毫無顧忌地言死,顯然是不正常的。那么為什么會如此呢?我們應(yīng)對此作一分析,找出其中的原因。
先分析下賈寶玉言語中的“死”的內(nèi)容指向。在其50多次的涉“死”內(nèi)容中,屬于習(xí)慣用法的近半,其余或為與林黛玉之間賭咒發(fā)誓,或為與他人賭氣,或因灰心失望,或有特別含義。我們這里倒要特別分析下其有特別含義的幾處。一是感傷生命的。如:“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進,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住,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dāng)屬誰姓矣!”(28回)再如:“寶玉默默不對,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為誰?”(36回)”
二是關(guān)于賈寶玉所謂“正死”的觀點。即要死就在死得“知大義”,死得“得時”。如第三十六回中,寶玉與襲人談死時說的一段話:
(寶玉)道:“人誰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zhàn),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jié).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戰(zhàn),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于何地!所以這皆非正死?!币u人道:“忠臣良將,出于不得已他才死?!睂氂竦溃骸澳俏鋵⒉贿^仗血氣之勇,疏謀少略,他自己無能,送了性命,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兩句書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談亂勸,只顧他邀忠烈之名,濁氣一涌,即時拚死,這難道也是不得已!還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義。
毫無疑問,寶玉的這番話并經(jīng)不起推敲。他所說的“文死諫”“武死戰(zhàn)”在史上并非全是為邀忠烈之名,并且他還認為“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斷不把這萬幾重任與他了”,這與寶玉不愿談世途經(jīng)濟的行為完全不相符合。這段話的意義倒不于他的論死不是合乎邏輯,而是在于他緊接著這段話后面的一句話,即:
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fēng)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這句話說他的“死的得時”竟是死于“你們”即這一幫大觀園的少女們還沒有風(fēng)流云散之際,他是如此地看重這幫少女人的價值。相類似的言論還有不少,再如第七十回中:
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紈等都笑道:“這可又是胡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里,難道他姊妹們都不出門的?”……寶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p>
第三,這里特別在提到的一點,寶玉本身是很忌諱死亡的。當(dāng)病中的秦可卿說自己“未必熬的過年去”時,他不禁“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惹得王熙鳳都說他“忒婆婆媽媽的了”。聽到秦可卿死了的時候,他“只覺得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而他對自己的“死”也是很“在意”的,如:
寶玉聽了,便向前來直問到臉上:“你這么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林黛玉一時解不過這個話來.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賭了幾回咒,今兒你到底又準我一句.我便天誅地滅,你又有什么益處?"林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話來.今日原是自己說錯了,又是著急,又是羞愧,便顫顫兢兢的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緣,你心里生氣,來拿我煞性子?!?/p>
以上是從內(nèi)容上分析的,下面再從形式上分析下。細析賈寶玉言“死”的特點,除了次數(shù)多之外,有時還說得特別“狠”,特別夸張。如第十九回中襲人要讓她留在賈府中賈寶玉必須答應(yīng)她三個條件時,寶玉說自己的“死”狀: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fēng)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p>
寶玉的意思是讓襲人等陪著他直到他死去——還不只是一般的生命終止,而是生命及承載生命的形體徹底消逝得了無痕跡。他這種表述還并非這一次偶然的表述,而是時常這樣,同一回中的“原來是你愁這個,所以你是傻子.從此后再別愁了。我只告訴你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如何?”所以“話未說完,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說:‘好好的,正為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蓖瑯拥谋硎鲞€有第二十二回中的“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踹?!钡谖迨呋刂校骸拔抑辉高@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后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fēng)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
同時,寶玉口中的“死”還有一種“哀而不傷”的特征。如前例中所說的死后化煙,就并非很頹喪很血腥,甚至很詩意很凄美。有時甚至很詼諧。
那么,現(xiàn)在來分析寶玉如此頻繁言“死”及其如此言死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一是與《紅樓夢》神話情節(jié)設(shè)置有關(guān)。本書中設(shè)定的賈寶玉的前身之一是女娃補天時鍛造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用以補天而余下的那一塊頑石,被棄于大荒山青梗峰下,因受過女娃娘的鍛造,靈性已通,欲來人間經(jīng)歷一番,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就上讓他體驗“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而終究“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過程,最終“磨出光明,修成圓覺”。其前身之二是太虛幻境中給作為林黛玉前身的絳珠草施以甘露之惠的神瑛侍者。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至賈府投胎,是為賈寶玉。因此就頑石而言,其終將回歸青梗峰下,可謂“死期”既定,無法改變,因而“死”不離口,也正符合這一既定情節(jié)的特征,就如林黛玉下世為人時欲以一生的眼淚還給神瑛侍者而時常流淚成為最愛流淚而終于淚盡而逝的情節(jié)設(shè)置一樣。賈寶玉的這一情節(jié)設(shè)置在第二十五回中曾通過癩頭和尚的口直接道出其結(jié)果:
賈政聽說,便向?qū)氂耥椛先∠履怯駚磉f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dāng)時的那段好處: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卻因鍛煉通靈后,便向人間覓是非.可嘆你今日這番經(jīng)歷: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其“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其結(jié)局是“夢醒”與“散場”。二是全書營造悲劇氛圍的需要。如林黛玉說“死”:“一朝春盡花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更有書中另一人重要人物甚至被認為三副冊之首的紅玉也說:“還不如早些兒死了倒干凈?!保ǘ兀┯终f:“俗語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二十六回)那么寶玉“死不離口”,也與這一氛圍是相連的。
三是賈寶玉性格特征與人生道路選擇時出現(xiàn)迷茫的需要。寶玉因銜玉而生,與眾不同。其性格也是“有時似傻如狂”。按賈雨村所說他系稟“正邪二賦”所生“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而其言“死”之多之特別,也當(dāng)屬于此特征之表現(xiàn)之一吧。寶玉前身之一系石頭。石頭自云“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賈寶玉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不到自己的人生道路,他不愿意參加科舉走“仕途經(jīng)濟”之路,不愿意成為“祿蠢”。當(dāng)然也不愿意像賈珍、賈鏈之流,成為沉湎于賭博斗雞皮膚濫淫之徒。所以,他想到“赤條來去無牽掛”,想到“出家當(dāng)和尚”,自然也會想到“死”??梢哉f“死”是賈寶玉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出路的一種無奈的選擇。當(dāng)然,賈寶玉最終沒有選擇自殺而是選擇了出家這一條路,這并不違背寶玉的初衷。因為從一定意義上說,文本世界中的賈寶玉的死亡觀和叔本華死亡哲學(xué)的理論指向是一致的,即他絕非要追求一種死后的生活,而是要改造自己的今世生活[1]。
四是對女性價值的超乎尋常的肯定。如第三十四中,寶玉挨打之后,寶釵來看他時,“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倍鴮氂翊藭r的感受竟是:“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tài)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nèi)绱?,一生事業(yè)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涂鬼祟矣。”
在三十四回中有同樣的句子。如:
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第七十一回寶玉對眾人說“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又說“人事莫定,知道誰死誰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輩子了”。
五與貫穿全書的“情本思想”一脈相承。其感傷生命即是該情本思想的一種表現(xiàn)。據(jù)脂批,在原書結(jié)尾的情榜中,寶玉是“情不情”,即對世界萬物有情的或無情的,他都投諸情感。他不僅愛作為真善美之化身的女孩們,還愛萬物,“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第三十五回),既如此,自然愛其生而憂其“死”。
注釋:
[1]楊明貴《論賈寶玉的死亡言說及其死亡觀》,《安康學(xué)院學(xué)報》,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