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依
雨絲微涼,輕拂過坤寧宮沉靜的鴛鴦瓦,濕潤了她的目光。
年輕的皇后屏退了宮人,獨自站在廊下,鬢發(fā)端莊地綰成髻,一身錦緞撒金的襖裙服帖齊整,愈發(fā)襯得氣質高雅。
今年的春日似乎來得特別早,剛到二月,燕子便早早歸來,連廊前的海棠花都垂了滿樹骨朵兒。胡善祥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那株海棠上,淡淡一笑,只怕她看不到今年的花開了。
她靜靜瞧了許久的雨中花,直到被宮人們迎駕的聲音驚動。抬眼看去,她的夫君正向她走來,那是天下的君主,登基不久的朱瞻基。
自從去年孫貴妃生了皇子之后,朱瞻基已經(jīng)很久沒主動來看過她了。他大約是來得匆忙,雨水從發(fā)間滑過,雙肩濕了一片,她剛想拿出帕子替他擦擦,就聽到他開口了,“皇后不能無所出,你自請辭去后位吧?!?/p>
胡善祥愣了愣,像是早預料到了這一幕,她握緊了袖間的帕子,又緩緩松開,輕輕點了點頭。皇帝大約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么容易,他松了口氣,又安撫了幾句之后便離去了。他是去看望孫貴妃了吧,胡善祥想,她本來還想笑問一句,這春棠帶雨的景致是不是跟他們初見時一般?他大概早就忘了,可她記得分明。
那是她豆蔻初綻的最好年紀,雨落如星,意氣風發(fā)的皇太孫持傘而來,底層武官家庭的女兒第一次見到受盡寵愛的天之驕子,顯得卑微而恭謹,又隱隱帶了一絲好奇。
胡善祥雖然不是出身名門,可父母仍給了她極好的教養(yǎng),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望她滿懷善意又祥瑞無災。再后來,她有幸被朱棣選為皇太孫妃。盡管早就知道那人有個青梅竹馬,還是掩不住少女初嫁的期盼歡喜。紅漆門,雙喜燈,百子帳外燭影搖紅,搖落一腔少女心事。
她終于又見到了朱瞻基,這個眉眼俊秀的少年卻沒有表現(xiàn)出新郎應有的欣喜,望向她的目光甚至帶著一點厭煩。只那一丁點的不喜,便足夠澆滅全部熱切的幻想。胡善祥知道他真正想娶的人是孫氏,不是她??伤菚r畢竟年輕,不知道許多事情是不可改變的,總覺得一切都會好轉,她會成為他賢惠的妻子,而他也終有一日會愛上她。
在胡善祥眼里,朱瞻基不僅是君王,更是她的夫君,她的良人。像世間所有女子一樣,捧著一懷赤誠,把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這個人。
當時怎會那般天真呢?她倚窗,任憑雨飄進來,一層層濕透衣衫,就如同這些年日復一日的無望消磨,直到心冷情絕。
數(shù)載光陰如白駒過隙,她終于拋棄了幻想,不再奢求他的愛情,只求盡好本分,遂兢兢業(yè)業(yè)地打理后宮??墒呛葡闆]想到,有一天朱瞻基竟連夫妻名分也不愿再給她。
她愛了他十年,他厭了她十年。在她想今日盤什么樣的發(fā)髻他會喜歡時,他正和群臣商議該如何體面地廢棄她。
朱瞻基不是薄情之人,只是他的愛全給了孫貴妃,沒有一絲多余的能留給她。他極受祖父朱棣的喜愛和賞識,自小要風得風,喜歡孫貴妃,哪怕是違逆規(guī)矩,也要為她奉上皇后之位。
胡善祥一筆一畫地寫下請退書,呈獻給皇帝。離開坤寧宮時,她自請去做道姑,朱瞻基欣然同意,并給她賜號“靜慈仙師”,從此她便退居長安宮。
如君愿,兩相忘。脫去一身錦衣,換上樸素的道袍,后宮的風雨,愛過的帝王,都與她無關了。
長安宮花樹雜生,寂寞許多。不過胡善祥向來不喜繁華,遠離了朱樓紫殿,寧靜自有寧靜的味道。張?zhí)髴z她境遇,常常讓她來清寧宮與自己做伴,對此,胡善祥極為感激。
那日宮廷內(nèi)宴,張?zhí)筇氐刈尯葡樽趯O皇后的上座,她從容應下。她已然不在意從前的愛恨,只是在這冰冷的宮廷里,還有一個人在意她的感受,這般溫情她不忍拒絕。
她又見到了朱瞻基,他還是同以前一樣神采奕奕,容光煥發(fā)。而她變了,更加內(nèi)斂,宛若一枚沉靜的古玉,只有偶爾被注意到時才會泛起剔透的波瀾。宴上酒酣,皇帝一高興拿出從前的畫作,畫上有一片竹林,林間一只小狗在玩耍。他給這幅畫起名“一笑圖”,讓妃嬪們猜謎。妃嬪們正苦苦思索時,只聽一個聲音輕輕道:“竹下一犬,是謂一笑。”
一語中的。朱瞻基大笑,循聲望去,便看見了胡善祥,她的道袍依然干凈齊整,正如清風玉樹般安坐。他微微訝異,原來她這般聰慧,他好像從未這樣仔細地看過她。宴終人散后,他吩咐后宮莫要薄待了胡善祥,給她等同皇后的待遇。
昨夜涼風開了露桃,一地殘艷。宮人們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她剛折下一枝花,花瓣微微在風中顫動。這些年她愈發(fā)看得明白,后宮的女子便是這枝頭的花,或奉于高閣,或棄之塵埃,都在帝王一念之間,由命不由己。不以高閣為喜,不以塵埃為悲,方是這飄零無依、無可奈何的命運里最后的堅持。
往事隨著光陰流轉而深埋故夢,宮里的老人們時常講些太祖和馬皇后的趣事。她聽得入迷,馬皇后賢能果敢,與太祖伉儷情深。若是她比孫氏更早遇見朱瞻基,或許她也能得到他全部的愛吧?只可惜相逢太晚,她獨對了半生寂寞,回首昨日,如夢如癡。
聽到朱瞻基駕崩的消息時,胡善祥只是愣了愣。這個人承載了她的年少時光,如今卻引不起她絲毫的心痛,由至親到至疏,不過另一個十年而已。
真正令她悲痛的是張?zhí)蟮碾x世。這個對她視如己出的老人走了,亦帶走了她唯一的溫暖和依靠。她從此一病不起,于次年離世。
紅顏薄命,后宮的紅顏更是如此。若能從頭來過,她希望自己從未入宮,寧愿將所有回憶舍去,也不要在海棠花開之時,見到那個名喚朱瞻基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