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丙辰與《文學評論》及其他

何寶民

楊丙辰這個名字，我最早見之于《文學評淪》。這本1934年8月1日在北平出版的雜志，僅出兩期。創(chuàng)刊號版權頁上的編輯人為李長之和楊丙辰。李當時是清華大學哲學系的學生，已嶄露頭角的年輕的文學批評家。楊是李極為尊敬的德語老師。

我由此開始從發(fā)黃的書頁中追蹤這位鄉(xiāng)賢的腳印。

楊丙辰（1892-1966？），原名楊震文，字丙辰，河南南陽人。早年留學德國，1913年10月夏季學期，楊震文開始在柏林大學學習法學，注冊名單上為Yang Dschen·wen。1917年7月畢業(y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歸國。先在河南開封河南留學歐美預備學校教書，后受蔡元培之聘任北京大學德文系主任、教授，同時在清華大學外文系兼任教授，在當時知識界頗有聲名。

1934年出版的期刊和圖書，有多篇介紹楊丙辰的文字。

林語堂主編的《人問世》，有一個《今人志》專欄，“以輕松親切的筆調(diào)，嚴重評論的眼光，記述今人之學行性格”?！胺秶越鷩酥畬W行有可稱述者為主”，“惟在朝要人聲勢煊赫者恕不表章”。先后介紹了劉復、章太炎、林琴南、嚴幾道、張伯苓、梁漱溟、劉大白、李叔同、胡適之、老舍、吳宓、周作人、徐志摩、齊白石、孫大雨、朱湘、陶元慶等赫赫大家。迫迂的《楊震文》就刊在第十期的《今人志》欄內(nèi)。

北京大學西方語言文學系教授兼英文組主任溫源寧，1934年在英文《中國評論周報》的《親切寫真》欄連續(xù)發(fā)表了記辜鴻銘、顧維鈞、吳宓、陳通伯、胡適、徐志摩、周作人、王文顯、朱兆莘、丁文江、吳賚熙、周廷旭、梁宗岱、盛成、梁遇春、程錫庚等人的短文，如“富有春秋筆法的當代中國名人小傳。”（錢鍾書語）后結(jié)集出版，書名《不夠知己》（曾譯為《一知半解》）。《楊丙辰先生》是書中的一篇。

迫迂和溫源寧的文章一致肯定了楊丙辰德語造詣的深厚。迫迂說：“在中國現(xiàn)在，對于英國古典文學有深究的人怕還不難舉出十個人，而要說舉出對德國文學有深究者，怕只有楊丙辰一個。”“他懂得許多古典的學問。古典哲學他也有深究。”“他譯的書不多，譯筆是直的，但是他用注解的方法，這種對于德國古典文學之注解，在中國是沒有多少人所能做的?！保ā稐钫鹞摹罚卦磳幷f：“楊先生的專業(yè)是德國文學，可是，他研究哲學，跟研究文學所下的功夫完全相等。此外，或許你難以相信，邏輯學也是他愛好的學科之一。目前，他幾乎單人獨馬，正在積極主持一種名為《文學批評》（應是《文學評論》。引者）的雜志。談起魂靈、魔術和佛學的一些側(cè)面知識來，楊先生最為得意?！保ā稐畋较壬罚┪恼路Q道楊丙辰對青年人的關懷：“在他簡樸的會客室內(nèi)，他肯接待任何青年來談學的?！薄八犊３Ｕ埱嗄耆顺燥?；青年人求他薦事，他都愿意幫忙。冒著多大的風雨都會替人奔走。”（《楊震文》）他善良簡樸：“他那個臉膛兒十分可愛，一副招孩子們喜歡的臉膛兒，一副顯得有點兒伶俐而頗為天真的臉膛兒，一副說不定會惹人笑一笑卻又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忠實和親密友誼的臉膛兒。”衣著隨便而從不講究：“你不能說他穿衣服，他是撲通一下子把身子摔到衣服里面去?！保ā稐畋较壬罚┧眢w很好：“楊先生形象健壯，中等身材，生就一副耐得住生活磨練、不求美觀的體格，他給人的印象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勞。做了十個鐘頭的艱苦工作又打了一場緊張的麻將之后，他還是跟剛起床時候一模一樣。這不是因為他永遠結(jié)結(jié)實實或生氣勃勃，而是因為他從來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滋味?！保ā稐畋较壬罚﹥善恼轮幸捕颊f到楊丙辰生活中不修邊幅，有點迂闊。

這一年，寫楊丙辰的文章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李長之的《楊丙辰先生論》，兩萬余字，發(fā)表在《現(xiàn)代》第六卷第一期（1934年11月1日出版）上。他在文中敘述與楊丙辰相識、相處、相知的過程，感謝楊把他引上學習德國古典美學的道路，贊揚楊是“再會導引人也沒有的良師”，對青年有著極大的熱望與同情，是一切青年的良師和益友。

李長之說，人們覺得楊丙辰滿不在乎、不著邊際，“多粗疏而無所用心”，是“生活在奇異可笑的環(huán)境中的一位奇異可笑的人物”。他的看法則是：“有一個糊里糊涂的楊先生，但同時卻又有一個明白而精細的楊先生了。我們覺得須看個人的運氣，有時是遇到糊里糊涂的楊先生，我們便聽見一些夸張的形容的話，見著些點著的然而莫名其妙的頭，在一塊便吃兩杯咖啡，還可以看看他買到而自己并不大看的畫報，倘若在他家里，就往往陪他吃上一碗面條，因為他是愛吃面的。我們即使有主張，他卻似乎聽不到耳朵里去。然而倘若在碰到他是明白的楊先生的時候，他的指示卻是往往非常透辟，無淪處世，或者求學的，他能夠揀大處，統(tǒng)攝了他那豐富的德國文學的知識，給我們以簡而扼要的途徑。在這種時候，我們每每覺得是得了無窮的原動力，我們往往覺得好像入了一個寶庫一樣，滿載而歸。”（《楊丙辰先生論》）

李長之的同鄉(xiāng)、清華同學季羨林也崇拜楊丙辰，他的《清華園日記》中有多次拜訪楊的記載，內(nèi)中說楊“忠誠，熱心，說話夸大，肯幫人，沒有大小長短……等等的觀念?！保?932年8月25日）但是認為李長之的贊譽過甚。

楊丙辰一生致力于德國文學的教學、譯述以及德國文化的研究，在中德文化交流史上貢獻卓著。

楊丙辰是中國德語文學學科的創(chuàng)始人，北大、清華的第一代中國籍德語教授。中國北方學德語的學生，張威廉、商承祖、馮至、季羨林、楊業(yè)治、田德望等大半出其門下，這些人以后多成為大師級的日耳曼學家。

20世紀30年代之前，歐洲的思想和文學多半是通過日文、英文轉(zhuǎn)譯介紹到中國。中國對德國以及歐洲有較深的了解，像楊丙辰這樣“科班”出身的學者功不可沒。中國留德學人在楊丙辰先后，有蔡元培、蕭友梅、楊昌濟、張星娘、張君勱、朱家驊、馬君武、姚從吾、陳寅恪、陳翰生、宗白華、傅斯年、俞大維、毛子水、陳省身、楊鐘健、貝時璋、羅家倫、馮至、季羨林等，專業(yè)眾多，后來多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的知識精英。他們的努力，使得德國的人文學科更多地向中國傳播，中國的學術也開始進入了世界性的學術語境。

1931年，留德學者鄭壽麟發(fā)起在北平成立了德國研究會。這是一個旨在增進中國學人對德國文化了解并促進深入研究的學術機構。1935年5月，改名為中德學會（Deutschland Institut）。學會的董事都是當時中國學術界、教育界的泰斗和外交界的耆宿。楊丙辰和德國漢學家衛(wèi)德明被推舉為中德學會的常務秘書。兩位熱心會務，使中德學會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即初具規(guī)模，取得不少成績。會址也從原來北平圖書館內(nèi)的小房間遷至東城新址，設辦公室及閱覽室，每周兩次接待各校學生咨詢，前來閱覽德文書籍、報紙、雜志的人士也頗為踴躍。

中德學會于1938年出版《研究與進步》雜志，編輯為楊丙辰和董敦。1939年改為《中德學志》，至1944年共出六卷，楊丙辰一直是雜志五人編委會中三位中方編委之一。學會主持出版“中德文化叢刊”二十一種，楊丙辰翻譯了黎耳（里爾）的《論德國的民族性》、魏特的《湯若望傳》、歌德的《親和力》和《歌德短篇小說集》以及《赫貝爾短篇小說集》?！爸械聦W會特刊”“輔助德語教材刊本”和“中德對照叢刊”等系列中，又有楊丙辰譯或校的《詩人倫慈》和《今日德國教育》等。

1937年，年輕的德國漢學家傅吾康（Wolfgang Franke，1912-2007）從柏林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后即到北平，供職中德學會，先后任學會秘書、總干事和《中德學志》編輯部主任等職。他和楊丙辰在淪陷的北平共事多年，晚年的回憶錄《為中國著迷》中說到與楊丙辰并不融洽的相處中曾有的誤會與爭執(zhí)，但對這位中德學會的元老仍給予了肯定的評價。

楊丙辰的譯著尚有毫布陀曼（霍普特曼）的《火焰》和《獺皮》、萊辛的《軍人之?！?、讜恩的《費德里克小姐》等。釋勒（席勒）的《強盜》的最早中文譯本出自楊丙辰之手。他還是中國開拓歌德研究的先行者。20世紀20年代開始至40年代末，當時京滬兩地幾十家文學、哲學、科學期刊，如《京報副刊》《莽原》《未名》《哲學評論》《清華周刊》《文學》《文學季刊》《輔仁文苑》以及《風雨談》《讀書雜志》《科學時報》等，都有楊丙辰的譯著發(fā)表。

楊丙辰直言無忌，口無遮攔。

徐志摩死后，徐的朋友們異常悲痛。楊丙辰卻在《大公報》的《文學》副刊上，刊出《大詩人——天才——徐志摩——和他的朋友們》，說徐志摩的詩不如人：“精神萎靡不振”“氣勢散漫無歸”“意旨晦澀難明”。認為徐只有大詩人的浮光，而無大詩人的實質(zhì)。志摩的朋友們憤憤不平，連他的學生季羨林也不滿意：“楊丙辰先生罵徐純是個人的偏見——也可以說是謬見，他并不能了解徐。我承認，最少徐在中國新詩的過程上的功績是不可泯的?！?/p>

楊丙辰曾就郭沫若譯文中對三個德文字中一個字的翻譯，寫了《狂飆與突進》辯明。洋洋萬字從德文字的來源和所代表的文藝狀況的來歷，詳加考證。他說，（郭沫若）“這個錯誤到如今已經(jīng)有了十余年的久長，而在我國譯著界不但無人為他改正，反而有人照樣引用，不覺其非，這真不能說是我們文壇上的光彩事哩！”

“七七”事變之后，楊丙辰?jīng)]有隨學校內(nèi)遷，滯留北平。日偽統(tǒng)治下，他“寧愿賦閑，不往北大教書”，家鄉(xiāng)南陽的報紙還對此做過報道。（李蕤：《未死的北平》，1942年5月16日《前鋒報》）但他與周作人交誼甚好，1944年竟然作為華北作家的代表，參加了在南京舉行的“第三屆大東亞文學者代表大會”，迷失而不自知，為他后來的坎坷命運埋下了伏筆。

李長之說：楊先生是一個書生，“他是內(nèi)外如一的，他是直接的”，“他好像比一般人缺少什么似的，他看不出人的詭詐，邪惡，他總信任人太好”?！八矝]有興趣，去做一個運用手腕的人。他的心太好，他有的是正義，正氣，可是他不耐煩。也不能夠應付惡人”。“楊先生是這個鬼魅世界上的失敗者。”（《楊丙辰先生論》）

20世紀80年代初期，楊丙辰這個名字在學界悄沒聲息三十多年之后，第一次出現(xiàn)在報端雜志。

張中行的《負暄瑣話》寫30年代以北京大學為中心的舊人舊事。章太炎、黃晦聞、馬幼漁、馬一浮、鄧之誠、熊十力、馬敘倫、胡適、周作人、劉半農(nóng)、朱自清、顧羨季等文化名人，一一在他筆下出現(xiàn)，猶如今世之《世說新語》?！稐畋健芬黄瑥堉行谢貞涀约贺擉疟贝髸r的這位德語老師：“他身材中等，偏于粗壯，面紅黑，永遠穿一件其中像是還可以裝許多東西的深色長袍?？赐獗?，有些像河朔的鄉(xiāng)下佬，但又不全像，因為面上多一些沉思氣。如果引用小說中的人物相比，那就近于《儒林外史》的馬二先生，但也不全像，因為舉止少一些拘謹氣?！睆堉行蟹Q贊楊丙辰“爽直誠實”。又說，“他資格老，大家都尊重他；但又覺得他迂闊，簡直呆頭呆腦，惹人發(fā)笑?！?/p>

1992年，《河南文史資料》刊載了邢漢三的《憶楊丙辰博士》。邢是楊的老鄉(xiāng)和學生。40年代在北平，兩人時常往來，推心置腹，無話不談，彼此引為知己。1958年，分別多年后在北京重逢。他稱道楊丙辰“一生不嗜煙酒，無任何不良嗜好?！薄凹抑腥粘Ｉ钕喈敼?jié)儉，常以節(jié)約所得資助親友及窮苦學生?！?/p>

兩篇文章披露了幾段史料。

楊丙辰參加過復興社。“1935年，河南省政府主席劉峙派專使到北平，邀請楊丙辰到開封接任河南大學校長，意在借助楊的力量，在河南大學師生中發(fā)展復興社組織?！睏畋降叫：?，看到校內(nèi)派系復雜，斗爭尖銳，不到半年即返回北平。（《憶楊丙辰博士》）

張中行聽一位李君說，“楊丙辰還是那樣不通人情世故，解放戰(zhàn)爭就要勝利了，他的同鄉(xiāng)某人拉他加入什么黨派，他覺得無所謂，答應了?！保ā稐畋健罚?/p>

1949年，處在歷史十字路口的楊丙辰毅然做出了自己的抉擇：歸依新政權，留下來迎接解放，后來的處境卻淪落不堪。

楊丙辰丟了北大、清華的教職，年近花甲尚需為生存奔波。張中行曾遇見他，問他的境遇，沒有固定職業(yè)，靠翻譯點德文，一個月收入幾十元，勉強度日。（《楊丙辰》）邢文記述較詳：“1949年北平解放，軍管會權衡楊過去歷史，決定給予管制生產(chǎn)處分，讓他仍住馬圈胡同九號私宅，翻譯政府指定的德文書籍，按稿付酬，作為他的生活費。在北京市區(qū)內(nèi)，允許他自由行動，如欲出北京市區(qū)，須申請主管部門許可。此后他日與紙筆書籍為伍，很少外出?！薄?955年，北京市人民政府認為楊在被管制期間遵紀守法，決定撤銷對楊的管制處分，恢復他的自由?！薄?966年‘文革初期，楊被冠以反動學術權威的稱號受到多次揪斗，因年老體弱，經(jīng)不起長期折磨，悲憤成疾，又怠于治療，卒以不起，終年七十四歲”。（《憶楊丙辰博士》）

楊丙辰處境最困難的時期，李長之忘不了他的恩師。他“往往在刊發(fā)自己作品時多署一個筆名，以便偷偷接濟年邁而無力糊口的老師?！保ń瓧髯g《不夠知己》注）20世紀30年代，季羨林曾直言：“楊先生是十足的好人，但說他有思想則我不敢相信?！保ā肚迦A園日記》1932年8月24日）話雖如此說，他對老師也是感念的。60年代，當時已經(jīng)是譽滿海內(nèi)外的北大教授季羨林，一天買條大鯉魚，步行送到楊家。（蔡德貴：《季羨林先生臨終前關注的八個問題》）

歷史終成云煙。楊丙辰的為人為學，今日得到了中正公允的評價。

德語學者葉雋在《主體的遷變：從德國傳教士到留德學人群》一書中指出，20世紀20年代初，楊丙辰應是德語學科的中心人物。他對德語學科的意義大致可概括為三端：“其一，教育建制的創(chuàng)立功勛”，“其二，學術/文學翻譯的篳路藍縷”，“其三，學術評論/研究的初步展開”。葉雋認為，楊丙辰對德國學術與文化的整體認知的不凡學養(yǎng)，對德國文學的古典時代的全面與宏觀的把握，對德國當代文學的關注，都有可圈可點之處。他對這位德語前輩從名標學林到無聲凋落的悲劇“宿命”十分感慨：“歷史演進的步履本就如巨人前行，難收覆水，縱然是比楊氏更氣象宏通的大師級人物，在滄海桑田的歷史面前，也免不了蒼涼凄傷的命運，更何況率性而為、不善經(jīng)營如楊氏？”葉雋強調(diào)：

像楊丙辰這樣的人物，幸與不幸，都是現(xiàn)代中國進程里值得關注的一種現(xiàn)象。他們在歷史的風塵中，隨風飄零，雖非零落紅塵，但真的是漫無依傍，他們沒有那么高瞻遠矚的視野，也沒有獨到堅持的思想，他倒真的符合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形象，默默無聞，未曾有洪鐘巨鼎般的聞達之聲，但卻曾用他的知識和努力同樣參與了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文化與學術教育的建設過程。（《花自飄零風雨中——念楊丙辰先生》）

楊丙辰，一位我們應該銘記的學者。

責編：緋羽